一
　　 每年元旦节后上班的第一天，滨江历史博物馆都会召开全馆职工总结大会，聆听时任馆长客观、热情又鼓舞人心的总结与展望。年年如此，已成惯例。
　　 在这座可容纳数百人的多功能会议厅的讲台上，宋文哲已做了五年报告。近日，他晋升文物局副局长的传言，数月后，终于以红头文件的形式定格为事实。博物馆工作尚未交接，宋文哲便文物局、博物馆两头跑，馆里工作由副馆长张仕林主持。谁将继任馆长？似乎毫无悬念。
　　 元旦后，照例召开全馆职工年终总结大会。会议由张仕林主持，另一位副馆长周鼎做总结。台下起了嗡嗡声，宋文哲晋升了，他不做总结，也该是名次排在周鼎之前的张仕林，或其他的副馆长，怎么会是排名最后的周鼎？
　　 台下如此反应，并非周鼎在他们心中是平庸无能之辈，恰恰相反，周鼎在博物馆人的心里是不平凡的，用优秀来形容他还嫌这俩字俗了点。他在朱文声大师门下读的博士，专攻青铜器研究，他的论著《商周青铜器》颇得导师好评，而用来怡情的古典文学他也并非只知皮毛。如此的专业、文学底蕴，使他的表情沉厚而稍带一丝忧郁，即使温文的微笑也显出淡淡的忧伤。在大家眼里，这位周副馆长不是人情练达、适于在庸常生活中周旋的人，他只适合高居于象牙塔内，远离俗世烟火。因此，他端坐台上做这颇具标志意义的总结报告，不由得令人联想到继任馆长的人选问题，从而感到匪夷所思。因为与其他几位副馆长相比，周鼎最不具官的潜质。
　　 到底谁是继任馆长？扑朔迷离，扑朔迷离啊！疑惑也好，不解也罢，周鼎的报告内容扎实，条分缕析，赢得听众的热烈掌声。宋文哲给予精彩点评。
　　 “嘭”一声，会议厅大门被人撞开，一个男人冲进来，对着人群大喊大叫，王瑶，你死在哪儿？给我滚出来……王瑶煞白着脸愣在那儿，突然惊醒后，迅速跑过去，将他拽出门外。董艳琳也跟着快步走出去。台下立刻骚动起来。宋文哲宣布休会，便与张仕林匆匆走出去。人群朝外涌。周鼎吃惊地看着台下，将询问的眼光投向正在收拾音响的小伙子。小伙子告诉他，刚闯进来的那个人是财务部主任王瑶的丈夫。
　　 王瑶的丈夫？周鼎有些吃惊。
　　 二
　　 年终会上台下众人的疑惑，也正是周鼎心里存着的疑问。虽然宋文哲尚未有丝毫表示，可周鼎总觉此事非同一般，同时脑子里浮现出张仕林的影子，竟无端的有些心虚。毕竟同事二十多年，关系处得朋友一般，年终总结报告的事，虽非他之故，可周鼎觉得似乎他在抢张仕林的位置。周鼎想和张仕林解释解释，再说，他也关心那幕闹剧的处理结果，便走进张仕林的办公室。
　　 余光中，瞥见周鼎进来，张仕林佯装不见，转过身子去书柜拿书。仕林，忙什么呢？周鼎走近他的办公桌。听见周鼎的声音，张仕林拿着书转过身子，满脸堆笑叫着周鼎，从办公桌后走出来，迎着他，伸手握住他的手，连声招呼他坐，又倒杯茶给他。待坐定后，连声感慨女人遇人不淑是人生之大不幸，接着将王瑶婚姻状况约略说一遍。王瑶的丈夫是她在金城一家饭店打工时的同事，王瑶是客房部服务员，她丈夫是那儿的保安。王瑶后来通过应聘，成了我们馆财务部的员工，因为工作认真、勤谨，两年后晋升为财务部主任。保安自知身份卑微，俩人地位悬殊，便成天疑神疑鬼。今天一大早，一个匿名电话将他召回滨江的家，没见着王瑶和匿名电话中的另一个男人，怒火中烧的他赶到会场大闹。说完，张仕林又连声感叹，遇人不淑，遇人不淑啊！
　　 周鼎张了张嘴，却终究不知说什么。你来的正好，我正准备让人给你送去。张仕林在一摞文件里翻了翻，抽出一份看了看，递给周鼎。
　　 周鼎接过的是一份《关于博物馆馆、部、室领导竞聘的通知》。这次报名条件对任职经历几乎没有要求，但对职称、有无研究专著及专著发表的刊物级别有明确规定。看来博物馆要走专家治馆的路线。报名条件很宽松，似乎是一场人人皆可参与的人民战争。可滨江博物馆人见得多了，形形色色的改革将起初天真的幼稚、兴奋消磨殆尽。再没人会相信权力斗争是一场波澜壮阔的人民战争。该谁参与谁参与，大多数人作壁上观，只希望战争要具观赏性，悬念迭生的情节推进中，伴之以厮杀的血腥味和阳光背后阴谋与背叛的气息。这算是对不能参与战争的旁观者的补偿吧。只是竞聘的形式还是要的，竞聘的过场还是要走的，基本原则是不可改变的。
　　 周鼎没向张仕林做任何解释。周鼎被张仕林的热情、大度、心无芥蒂感动了，他觉得与张仕林相比，他太狭隘了，他觉得自己简直跟不上时代的脚步，都后现代了，他还满脑子的封建东西。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简直玷污了张仕林的境界。
　　 经过宋文哲的办公室，周鼎探头往门里看看。室内无人。还没搬完的办公室，显得空旷而凌乱。周鼎突然想到，宋文哲安排他做年终总结，是让他在全馆面前亮相，为他竞选馆长做铺垫？可是，张仕林才是宋文哲的人，宋文哲怎会青目于他？
　　 周鼎是个淡泊的人，从不为名利所动，从未觊觎过馆长一职。他的大半辈子都献给了滨江博物馆收藏的青铜器，他的商周青铜器研究成果得到国内外同行的赞赏，可他依然平和淡然，像生在丛林深处的耐阴植物——青苔，低调而不事张扬。他虽为博物馆的副馆长，但不善也不愿陷身于事务性工作和抛头露面的迎来送往。他活在自己的世界，偶尔的，翻弄翻弄《诗经》、《离骚》，或温庭筠的《花间词》、李渔的《闲情偶寄》等怡情悦性。或许，正因为他是这样的，才不为别人惦记和忌讳。如果将滨江博物馆比作丛林，那周鼎就是丛林中的植物，处于食物链中的最底端，那些尖牙利爪的食肉动物和猥琐的小爬虫还惧怕他什么？
　　 周鼎疑惑而不解地看看手里的文件，渐渐释然了，毕竟在学术领域，馆里无人与他匹敌，宋文哲力举他也说得过去，宋文哲到底还是做学问出身的。
　　 三
　　 周鼎送一位外省同行至大门，回办公室时，经过解说员临时休息室，听见室内正聊得热热闹闹。……啊！她就这样将自己献给了那个男人……一个宾馆服务员，用自己的身体，迅速完成身份转换，鲤鱼跳龙门，成为省城一白领，她是计算了得失的……也是，能被他看上，也算她前世修来的福分，他可不是谁想扯上关系就能扯上……隔墙有耳，小心有人听了，告诉她与他……他们知道又怎样？难道还怕了她们？我告诉你们，有把柄在我们手里，她和他屁都不敢放一个……
　　 门里说得越来越不堪，周鼎皱起眉头，推门进去。正说得沸沸扬扬的解说员们，一下子惊愕地闭上嘴巴，惶恐地看着周鼎。周鼎拨通宣教部电话，要求主任立刻赶到临时休息室。周鼎说，解说员是博物馆的形象大使。可是，利用上班时间，搬弄是非，将自己混同于茶楼酒肆、引车卖浆之妇，你们如何担当传播历史文化之大任？周鼎对匆匆赶来的宣教部主任董艳琳提出两点指示，一是要求在场的解说员写一份深刻检查，二是宣教部开展队伍整顿，重点对解说员的思想素质和业务素质进行整顿。整改方案及总结报馆办室备案。
　　 不等董艳琳表态，周鼎已走出门外。董艳琳追上周鼎，检讨宣教部工作滞后，说是解说员当中有一部分是刚从社会上招聘的。本来部里已经做了方案，对她们进行分批培训，可一直没抽出时间。她再次检讨宣教部工作滞后，以至于出现这么严重的问题。她表示尽快落实周馆长指示，整顿队伍。周鼎摆摆手，让她回去。
　　 一直看着周鼎渐行渐远，董艳琳才转身回到临时休息室。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们刚才说的什么，否则，别想我帮你们。沉默一会儿，有人简要说了刚才的谈话内容。这儿是什么地方？能容你们聊天说是非？这是穿着紫红裙装的讲解员等待上岗的场所，是游客常常光顾的地方。董艳琳恨声道，你们没长脑子吗？一帮年轻女子面面相觑，看着董艳琳不吭声。
　　 董艳琳气恼交加，不光因为今天的事暴露了宣教部的问题，且问题正好暴露在周鼎的眼前，而是因为那帮解说员作践的是她的朋友王瑶。在她领导的宣教部，竟然非议自己的朋友，让别人、让王瑶听见了怎么想？还以为她对王瑶只是面上的好，背了人不知怎么挤兑人家呢。王瑶和董艳琳是一前一后来到滨江博物馆的，虽说性格迥异，但因为都来自于市县，在人地生疏的省城，年龄相仿的两个人便成了关系要好的朋友。想起王瑶，董艳琳禁不住有些怜惜。王瑶的外公是文革前省社科院的一名研究员，文革开始后，他作为第一批反动学术权威被打倒，紧接着被关进监狱，一年后病死。外公死后，外婆带着王瑶母亲投奔金城远亲。十年后，为外公平反昭雪的省城统战部的人找到她们，表示尽量满足她们回省城定居、工作及其它愿望。外婆和王瑶母亲在痛哭一场后，表示外公沉冤得以昭雪她们已经满足，没有别的要求。此时，母亲已在金城一个镇中学做了语文教师，并与教数学的父亲结婚有了王瑶。而且，外婆也习惯了小城和谐、安宁的生活，喜欢上小城清新的空气和秀美的景色。于是，省城来人在惋惜之后便回去交差。
　　 王瑶财校毕业后，做教师的父母却为她敲不开任何一家事业或行政单位的大门。郁闷之下，王瑶便跑到饭店打工，被一饭店保安纠缠，与他做了夫妻。两年后，她过五关斩六将，考进滨江博物馆。可那个愣头青保安，耳根子软，动不动听了不三不四人的挑唆，丢下工作跑来闹。好不容易在馆里站稳了脚跟，又传出这样的闲话。董艳琳叹口气，真是好男就怕选错行，好女就怕嫁错郎。得告诉王瑶，让她心里有数，免得突然听见接受不了。唉，这个倒霉的落难公主。
　　 回到办公室，周鼎还余怒未消，静心一想，若竞选成功，岂不常被这些事占据时间和精力？他是靠研究青铜器吃饭的，不能进行文物研究，他靠什么安身立命？他有些后悔决定竞选馆长。
　　 无论周鼎后悔与否，他都已被绑上战车，成为众矢之的。一只黑手已悄悄拉满弓弦，嗖地射出一箭，正中靶心。
　　 有人在滨江博物馆网上传了一张照片，照片上周鼎亦如平日般温文微笑着，他的眼前是一个长发遮面的半裸女人，女人张大性感红唇仰首向他，背景是一片下着雨的山坡草地。潮湿而暧昧，性感而刺激，令人生出无限遐想。旁有文字说明：青铜器专家周鼎的浪漫情事。跟帖很多，骂声一片。有网友说道德沦丧，连学术权威也陷入“艳照门”，变身为丛林中的食肉动物。也有网友怀疑此人用心险恶，居心叵测，“艳照门”纯属恶意中伤，因为尽管女人半裸，可周鼎却是衣衫整齐，且照片上俩人姿势生硬，一看就是拼接而成……更有一帮闲人一旁推波助澜，打太极拳取乐，一时间，网上吵得热火朝天。
　　 周鼎一气之下向公安机关报了案，关掉手机，将自己关在青铜器保管室。不断有记者到博物馆采访周鼎不得，便找到馆办室。馆办室主任代表博物馆以周鼎留下的“此照片纯属虚假”的话回应。
　　 博物馆人在热议一番“艳照门”后，逐渐冷静下来思考：谁上传了照片？此人居心何在？“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别人”的博物馆人，渐渐将“艳照门”事件与目下馆长竞聘一事联系在一起，那个躲在阴暗角落上传照片的人的面孔逐渐明晰起来。
　　 四
　　 “艳照门”毁了周鼎清誉，也将张仕林置于尴尬地位。
　　 张仕林从走进博物馆那天起，就对宋文哲忠心耿耿，唯他马首是瞻。宋文哲对张仕林也是信任、器重的。可俩人却因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有了嫌隙。其实，此前宋文哲对张仕林已有许多不满，这些琐屑微末的不满积攒起来，就生成了销蚀大厦的白蚁，摧毁了俩人之间忠贞、信任之堤坝。平日里，张仕林利用掌管行政、财务、后勤之便，在馆里广结善缘，比如公派外出学习、消除请假记录、报销超标的鞍马车船费、调派公车私用、处理不好消化的发票等等，有了令人不敢小觑的人脉，大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势。这些事，有些宋文哲知道了，他也从不过问。那天也是活该有事。博物馆曾与省电视台计划拍摄一部三集宣传片，一直没敲定计划。摄制组来馆商讨那天，宋文哲正在国外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交流活动，张仕林想反正是好事，再说以前也向宋文哲汇报过，便做主定了时间完成了拍摄，片中凡采访博物馆领导的镜头都是张仕林。宋文哲回来看了片子，脸色很不好看。张仕林心一沉，知道犯了官场大忌。他后悔不迭，找机会就向宋文哲检讨自己的错误，态度沉痛得痛哭流涕，行事上越发忠顺、谨慎。宋文哲面上一副释怀的样子，可张仕林知道，在心里他已被宋文哲踢出了自己人的圈子。
　　 周鼎被钦定做年终总结报告，张仕林认为这是宋文哲向全馆人表态。这恩遇、殊荣本应属于他张仕林，却因他大意失荆州，让这书蠹捡了个便宜。张仕林不无嫉妒地想。周鼎成为他的强劲对手，他很不服气。是，论学术成就，他不如周鼎，这些年他只顾经营人际网络，荒废了这一块。可周鼎除了埋头弄学问，还有什么能耐？与他的境界宏阔举重若轻比起来，周鼎在为人处事上简直平庸不堪！如果周鼎做了馆长，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他会多不甘心！可他能将周鼎怎样呢？周鼎的背后站着宋文哲，他如何能与之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