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你不想去，我一个人回去。”拉上行李箱，卢正东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防盗门的撞击声在楼道里久久不息，门后传来妻子压抑的啜泣声。
　　 南行的列车上，卢正东茫然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手下意识地摸向口袋。一抬头看到“禁止吸烟”的标志，手顿了一下，继续掏摸，抽出一根烟闻了闻又放了回去。十一个小时呢，这十一个小时可怎么熬？前面一家子正热烈地说着什么，那个小孩自上车到现在就不曾消停过，要这要那，小嘴里还有十万个为什么。这一点大概所有的孩子都相似，如果儿子在这就不愁时间不好打发了。
　　 过年前都说好了，今年回老家过年。很多年没回去过了，前几年妻子说儿子还小，十一个小时的火车，两个小时的汽车，儿子吃不消。这倒也确实是个问题，儿子体弱，动不动感冒。如今儿子上了幼儿园了，是个小男子汉了，不能这么娇气了，也该回老家认认祖。火车票都买好了，这还是托人买的，不然你别想买到。临到头妻子又变卦了，其实也不是临到头，城市出生的妻子一直说着“乡下人”的种种，她不曾熟悉过的乡下给她印象就是结婚当初落后的卫生设施，吓得她不敢举筷的大碗肉，大碗鱼，还有隔壁三伯油渍发亮的衣袖。今年卢正东执意要回老家，妻子只好顺应，却时时叨叨着乡下的种种不是，连儿子都在说“乡下人”的三字经。卢正东气不过，不敢把老婆咋的，冲儿子大声嚷嚷了一句：你还是我这个乡下人的种呢。妻子立马站出来，儿子可是我生的，生在城市，长在城市，我们可没有你们乡下人的愚昧。卢正东实在气不过，回了一句：那你当初干嘛嫁我这个乡下人，你尽可以嫁城里人。这下不得了了。叫嚣、眼泪、咒骂，卢正东实在想不明白当初那个腼腆的，说句话都会脸红的女孩走失在什么地方了？
　　 漫长的十一个小时，妻子没打来电话，他也不愿打过去，几年的婚姻真的让他觉得好累，卢正东觉得自己跟妻子不知在哪个路口走岔了，再也没有回到相同的道上；或许当初的时候就不曾走一条道，只是刚好在某个路口相遇了，然后想当然以为是同路人；或许只是一份独自赶路的寂寞使然。谁才是真正跟自己相伴而行的同路人呢？卢正东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娇俏的身影。
　　 下了火车转汽车，车窗外依稀可辨旧时的景致。这个小县城自己曾经跟琴同学了三年。小广场上的那棵树还在，只是沧桑了许多。琴，你还好吗？卢正东在心里默默念着。
　　 十多年了，她可还记得他，她过得可好？很多次卢正东梦见自己骑着自行车载着琴在放学的路上，琴说，骑稳点，我看会书。于是他骑得稳稳当当，只听见身后轻轻的翻书声。琴是学校的才女，他在她面前自惭形秽。醒来后，耳边仍旧回荡着琴的娇笑声。很多次卢正东设想过，如果自己当初勇敢一些，如果自己不那么贪恋城市，如果……现在会是什么局面呢？可是生活没有“如果”。在卢正东为数不多的情诗中，都充盈着那个俏丽的身影“浅浅的酒窝，盛着满满的酒，一饮千年”，“捋一把弯弯的月光，为你梳头”。卢正东写诗的启蒙老师正是琴。然而这几年除了偶尔在报上发表一首小诗，再就是日益发福的躯体，别无他获，惭愧。
　　 很多年没回家了，父亲的咳嗽，母亲的唠叨是那样亲切。在家呆了三天，大爷大叔的都拜见过了，回答了无数遍为什么不带妻子孩子一起回来，当然那理由堂之又皇之。第四天跟爸妈打了招呼，说是去看看过去的同学，这倒也算实话。早就听说琴在高考落榜后由家里做主招了个女婿上门，仍旧住在村里，与他们村隔了一道河湾。
　　 尽管大致位置还知道，可是乡下的变化实在太大了，问了好几人，最后一个人才给了个确切的信息，琴在前面小店里。卢正东还没想好众目睽睽下见了琴该说什么，琴乍见自己又会是怎样的表情？脑中还在翻腾着，脚已跨进了小店。听到门响，一群正打麻将的人转过脸来。缭绕的烟雾中，赫然正是那张无数次梦回的脸。变化不大，只是有些憔悴，手里尚举着一张牌。卢正东有些不知所措，刚要招呼，那张脸已转了过去，“啪”牌落在桌子上的声音：“臭牌，今天手气背死了，真是的。”略带疲惫的沙哑，似乎不是琴的声音。认错人了？
　　 店主走了过来，问道：“你要什么？”
　　 “我……我……我买包烟……”卢正东似乎刚从梦中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