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能看见一枝银柳的色泽在冬天很浅，但看不见一枝银柳的梦境有多深。
　　
　　 走在黄昏里，是想慢慢散步着去超市购买一些应景的年货。照例会经过一个菜场门口，而在门口照例摆着几个小摊贩，熟悉的有坐在避风角落里修鞋修拉链的哑巴老头，把一些花草摆黄鱼车上然后自己低头看着杂志的眼镜后生。突兀的是看到后生旁边巴掌大的地上铺着一张塑料纸，跪着一个衣着朴素却干净整齐的小姑娘，十六七岁的年纪，抬头看过路人的清秀脸庞透着苍白，而神色间又透着份羞怯局促。好奇心驱使我不由上前细瞧，原来是说母亲患癌来上海治病，转了好几个医院钱财告尽，但还是无力回天，年关将近，母亲的心愿是想回家过年，但一家三口已经连火车票也买不起了，大致三张火车票是六百元，所以她不得不跪请好心人的伸手帮助。我还见塑料纸上摆着母亲的病史，全家的全家福，老家的风景照，想来也不是作假的，就拿了一百元轻轻放在她面前，离开了。
　　
　　 从超市回来已经入夜，或许是放不下那小姑娘，就没乘坐超市的班车直接回家，反正买的东西也不重就走吧。天寒地冻的冬夜，菜场就要关门了，我抵达时正好看到小姑娘正收拾塑料纸上的东西，大概亦准备离去；又正好看到卖花草的后生对小姑娘说这是我今天赚到的钱，总共才六十五元，你拿着；接着看到哑巴老头也从工具箱底掏出一把零碎的一元五元十元嘴里哦哦啊啊着塞进小姑娘的棉衣口袋里。我问，凑够了没。她看着我有点羞涩，然后呐呐着，还差一百多，不过大爷給的钱还没数，所以不清楚了。这寒冬腊月的天气里跪了一天，除去我、后生、大爷的钱，居然连三百元都没满，我忍不住摸着她的头用力抱了她一下，然后把身上仅余的二百多元统统塞給了她。谁知道这姑娘竟学起了古人，又跪了下来先是给哑巴大爷磕头，要给后生和我磕时，我们吓得赶忙把她拉起来，说承受不起的。临走时后生突然叫住我，他从黄鱼车上拿了两大束银柳塞到我怀里，纯银白的和七彩的，然后笑着朝我挥了挥手，说他先用黄鱼车送小姑娘回去，说再见，说新年快乐。
　　
　　 银柳，记得儿时过年基本是家家户户都爱插上一把来装饰厅堂的，年里串门眼角里总能瞥见它们五颜六色喜气热闹的身姿。正月也叫做柳月，便是取一月银柳插瓶头之因。如今，这习俗早没了，所以，这银柳倒确实是多年不见了。老早点有这么个说法，说是上海的岁朝清供有三宝：崇明的水仙，嘉定的腊梅，松江的银柳。我住的这边是嘉定，腊梅依旧兴盛，开出门去随处可闻腊梅香；崇明的水仙种也还有种的，但若说被人买回家的市场则现在是几乎被潮州来的水仙抢去了风头，惭愧地说，我今年买的两盆亦是潮州的，实在是家门口的小花鸟市场里根本没有崇明水仙卖呀；松江的银柳更是式微，甚至南翔古猗园为了正月的花展都推出了银柳征集令，希望网友能提供沪上的银柳种植信息，要求低到说哪怕是农家屋前宅后零星种植的小片银柳也可以，真是看来令人感慨。
　　
　　 说起岁朝清供，这岁朝清供，原是指民间年底腊月用来供奉神仙、祖宗的各式供品、果品，后来供品就延伸出诸多添景添趣的清雅佳物，如摆件、书画、花草等。这阵子重温的汪曾琪的散文里，他就有一篇《岁朝清供》大致便是写，他曾经看到过一幅旧画：一间茅草屋，一个老者，手捧一个瓦罐，内插梅花一枝，正要放到案头上，题目是：“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这样子插花草的形式在传统节日里是郑重地叫清供，若是平时样子则叫瓶供。瓶供是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随时栽摆的，如宋张道洽《瓶梅》云：寒水一瓶春数枝，清香不减小溪时。横斜竹底无人见，莫与微云淡月知。又如周瘦鹃在《夏天的瓶供》里说是他喜插供莲花、菖兰，把它们供在案头，可以朝夕坐对，而使一室之内，也增加了生气。其实瓶供也就是现在流行的所谓插花艺术花道的源头。明代袁宏道曾撰写的关于瓶供的《瓶史》，这书后来流传至东洋，现在的日本花道中最古老的派别之一“宏道流”就是受其影响而产生的。可如今，往往许多人都无视我们自身就有的好东西，还把从日本学来的乱七八糟的玩意来炫耀，孰不知那些其实都是二手的，还跑出来说教别人简直丢人现眼，打了咱祖宗的脸。
　　
　　 后生送的两束银柳，天然银白的我安置进一个置地可到膝盖高的葫芦形的青花瓷花瓶内，这个瓷瓶总算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有好几年了，是那段住院的时光里，请来料理的护工阿姨送的，也是恰逢过年，她来我病床前辞别说不能护理我了要回江西老家去，为怕我一时找不到护理工，她还特地找了一个带过来接替，我谢了她也出于过年大吉大利就多包了二百做小费。谁知道，等年后上来，她居然就抱了这个青花瓷的瓶子来赠我，说她家就在景德镇的边上，还说原本见我爱弄花草还想带几个水仙盆来着，但行李实在太多了，这花瓶还是一路上紧紧抱在手里抱过来的。《诗经》里说的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想来便是如此，是人与人之间环流的一股最本真的生命热气。七彩的银柳，是人贪图那点节日喜气贪图一份口彩，彩柳“财柳”，就自作主张用赤橙黄绿青蓝紫染没了本真，就如周美清的《银柳叹》所云：“开花不与百花同，独聚银毫向暖风。俗客偏嫌无巧色，令君抹绿又涂红。”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那束天然的，所以对彩柳也就随意找了个陶罐草草安置了它们。
　　
　　 对于干插还是加水我有点犹疑，就百度了一下，结果令我吃了一惊，这银柳若干插其花苞居然可姿色长久终年不落，若是加水则会报春，是与迎春花差不多时间开放的。有的甚至说家里的银柳干插了两年后来无意中洒了水进瓶中，竟然就还能发芽开花了，是为奇迹。这与其说是奇迹，更不如说是坚守。银柳可以在不着水不着土的静寂里深眠，依然保留着一线生机不灭，静默是她的无奈她的忍受，坚守是她的前生她的今世，这一切便是她整个身体里蓄着的秘密。所以，值得郑重相看，这样的一枝生命在漫长静寂里终于等来一场蜕变，终于守得花开见了明月。而类似银柳的秘密，在不少人的身上都有，一波接一波的磨难恰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厚厚的雪包裹了肉体包裹了灵魂，或许有等到春归融化的一天，或许就是冬眠之后再不能醒转。
　　
　　 我选择了加水，对于银柳，或许在不懂的人眼里是草，但在我这个已懂它的人眼里却是宝。因此，左顾，那束银白是天然不流俗的自持，处处的笙歌檀板里它其实是无意苦争春的，否则也不会与迎春一样做个清心自守的先行者。右盼，那束七彩是静默里奉献的热闹，不过据说，现在花苞被染色的银柳因化学颜料的问题很多在它们被染上色彩时就已失去了生机，再不能开出像毛毛虫一样软软的花，再不能有破茧成蝶的刹那芳华。但我不管，它们被高低横斜地插在陶罐里，即便是被永久定格在虚艳里，即便日渐会有了发旧的色泽，我依然珍重，这是它们寂寞岁月里最单纯又丰盛的表情，年与时驰，意与日去，终久不凋零。
　　
　　 草木皆有心，给它一滴水，它回赠一枝春。因此，如果可以，就请做一个爱惜芳心之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