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东江
轻拍了一下自己苦苦思考人生中辩证与统一问题而晕的脑袋。从前的少年轻狂被岁月老狗囫囵吞下,那个在月明星稀,麻雀乱飞的夜晚折一根断木上的枯枝做兵器,不约兄弟独自在江边偷一叶小舟就毫不思索地顺着江流东去至海的少年。
他就这么自愿地,死在了教育之刀下。
他凝聚了时间大智慧的怨念灵魂哀嚎着,悲恸的倾诉与恒久的啜泣声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耳边回响。我反复地近乎绝望地喃喃:“走开,走开,我不懂…….我不懂。”他不依不挠地缠着我,毫不在乎地浪费对我来说足以完成理化生繁杂试题的大块时间。
好,我跟你走。放下我的顽固,我随他而去。他却不急了,见他悠然坐下,胡乱烦我的抽屉,我制止的声音被他随手一拂的清风带走,或去到热如炎般酷的赤红之道,或去到每年按时刮来寒风的西西伯利亚。带上你的诗,他说,路上闷,江上闷,我的话——应该也闷。
他飘着,我走着。
她是我母亲,一个完全美丽的女子。我听到他开始闭着眼回忆叙说,又是无聊至斯的开头,便百无聊赖地开始翻我的诗——一些文字乱七八糟乱无章法地堆成。
忽然见到一首,我暗惊这首诗的来源,一定不是出自我的笔下,我一个理化生蛮优秀,语数外如有神助的有为青年,何来这般的悲伤,只见用行草写到:莫言长恨心如水,总说悲情身自危。三山五岳情犹在,杯酒点梦笑秦琼。
呵呵,还笑秦琼?我笑自己还差不多,竟然会听一个怨灵的鬼话跟他瞎逛。一路上,车水马龙,人潮汹涌,但是没人多看一眼他这怨念满怀,叽喳不休的怨灵。是人们太忙,还是他们见识太广?
我曾今写个不停,灵感如泉水久积,一日天地震动,灵感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小说,剧本,散文,诗词我都写。他还越说越兴奋,我却对他的血泪史没有一丝兴趣,漫无目的地翻我的诗。
这又是什么?我纳闷。
钢锋轻盈书绝句,狼毫游走画国图。身在学堂身在苑,错把苏秦去洪洞。
这便铁定不是出自于我手,我用钢笔写字奇慢无比,若真比,只可比垂死山龟上楼,或比方咕噜车过河。在这一天一支笔芯都不够我呼吸的茫茫题海中,钢锋早已生上苦涩汗水绣化了的铜斑,狼毫则脱了毛。
我们奇特的阴阳组合嘿嘿哈哈,自得其乐。
渐渐的我们接近了一汪,不,是一条大江。这夜月光静好,皎皎洒下宛如仙境。月光如嫦娥娘娘洒遗撒下的轻纱,朦胧地罩住了东江。我知道他常来这儿,不知为何我就知道,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过去,我竟凭空知道。
他爱这月光下的东江,他在无数个月明心稀,麻雀乱飞的夜晚,独自顺流而下,一路引吭高歌,划过珠江,流进渤海黄海还是南海,总之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一忘无记的旅行。
他写下无数凄美哀伤愁苦痛心流连疾首的爱情小说,也因这些绊脚失去了属于自己的独一份。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念。
……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看着这首诗,我忽然宁愿相信这是他这已经失去肉体的怨灵写下的,而不是我这自命不凡的理科男写的。他在恋人离叛的那个月明星稀,麻雀乱飞的夜晚,顺着江流,借着月光,取江水泡散的淡墨挥洒而下。
到了。
我们当然不会这么一直走下去,目的地到了。目的难道就达到了吗?
我见到一座坟。坟已有几个年头了。
他拨开杂草,露出一座斜着的墓上石头——一块简朴的有些寒酸的镶着死者生前相片,与铭文的方砖。
他45度角仰望乌云遮半月的天空,缓缓道,我在这儿烧掉了我的小说集,散文集,杂文集,还有——这时他紧盯着我手中的诗集,盯得我汗毛倒竖——没了。我松了口气。他让到一边,示意我上坟。我暗叹,毕竟他也是人啊,总希望后人来纪念一下。
我跪在坟前,缓缓拜了拜。抬头细看,我再定睛细看,我再凑近盯睛细看。
啊!!
我被自己的叫声吓得手脚发麻,倒在黄土中,惊恐地看着飘忽不定的他。
那砖上镶的,分明是我!
坟里埋的,怎么是他?
埋的不是他,莫非是我?那我是人是鬼。
他的身体透明起来,更加虚幻诡异。他说,我就是当年的你,我来,就是希望你别忘了当年的你,我——东江执念子。
他终于消失。
我坐在地上,直到月亮又亮了,麻雀又叫了。
我才站起来,一脚踢翻了那个墓碑。去你的!
然后在明亮的月光中谢幕。
看见我潇洒的背影,可见我已成熟。
只有乱飞的麻雀见到,我把我的诗集抱得更紧了。
因为,我彻底忘了他,那东江执念子。
我再也写不出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