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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心有彩云


作者:山鹰 布衣,323.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256发表时间:2013-01-28 13:58:34


   这是我第二次到楚雄来,吸引我的,非山非水无关风花雪月。心无所属,山无非是山,水也无非是水,你又能希望看见什么绝美风景,别样奇迹?吸引我的,其实是一位老人。这一次拜访,我满心里祈望能更多的发现这位老人值得追忆的地方。此番游玩便多了些寻访感怀的意味。
   人在旅途,心在远方。
   四年多了,楚雄城变化极大。但即使我访遍全城,也不能找到记忆中老人的住所,不能寻觅到老人的身影了。
   我在峨碌公园的观景台上极目远眺,身边风声萧萧,近处树木苍郁,极远处是青黑色的山峦,像一幅幅重叠的剪影。楚雄城是贪婪的章鱼,伸出索取的触须,搅动翻涌着的波浪,吐着泡沫,在大地上蔓延开去,嘶吼着抢夺每一寸可能的土地。触目可见新建的楼房、别墅、大厦。楚雄坝子很大,方便人们扩张自己的欲望。老人曾经的居所,肯定就淹没在这些密密匝匝的现实里。只是它如今在哪里呢?
   我在毫无特征的街道上极力搜寻,却以为自己还在熟悉的玉溪街头徜徉,但我时时迷失了方向。同样拥堵的街头,同样忙碌的人群,同样奔驰的车辆,奔波在各自渺茫的五欲六尘里,人们如同蚂蚁劳碌于自己的食物,却不曾记得应当抬头仰望星空。穿中山装的老人曾经生活在这高远的蓝天下。只不过他如今在我的记忆里。
   这片蓝天下有红尘,有红尘的浓烟,浓烟总是不合时宜的滚滚;有生活,有生活的洪流,洪流总是不甘寂寞的滔滔。但在天空的某个角落,有一位老人,曾经像一片彩云,于无声处胜过朝霞与晚霞。
   二
   总会想起四年前的那个下午。
   离开大路,小妹带领着我们,往左拐进一个大院子,穿过一块空地。“爷爷就住在前面。”我疑心这是汽车总站之类的地方,有大车库,有检测车辆用的地沟,有机油味、柴油味,有随意丢弃的汽车零件。又好像是一处废弃的厂区,泛黄的白围墙映衬着微黄的阳光,多少有些凄凉。
   这锈迹斑斑的老房子活像一列火车车厢,只是盖着瓦檐作帽子。侧面原来做大门的位置早已被封死,墙上开着许多小木窗,睁着忧郁的眼,门从两端打开。那些窗下的空地,被划作了小小的菜畦,随意地种着些小菜。供人进出的侧门外,由近及远毫无规律地堆砌着若干个小小的鸡圈,很多地方凌乱地长着些杂草,水沟里散发着腥味,不远处有同样风格和气息的房屋。
   从侧门走进这栋二层建筑,湿黑的泥地泛着油光,通道很深,感觉有些阴凉,看不见另一头,只是不断有人从那黑暗里走出来,走到我身后的光明中去。沿着通道一直往里走,才发现这里面原来住着很多户人家,但不算吵闹。一户人家敞开着门,小小的房间,昏黄的灯光下,简易的转角柜上摆着台21吋的老电视,正播着无聊的电视剧,主人公一会哭一会笑、一会跳一会闹。
   这里面的人们静悄悄地走动、静悄悄地生活,又好像素昧平生互不相识。
   小妹的房间不大,木窗户下一张方桌,桌下一个蜂窝煤炉,板壁下立着橱柜,上面放着些瓶瓶罐罐,装着各种佐料。房间里用人造板作了隔断,这本来就不大的屋子摇身一变成了两居室,里大外小。里间是厨房,外间做小妹的卧室。靠走道的墙下支两条长凳,凳上搭了木板就是床,铺了被褥,挂了蚊帐,头顶一盏节能灯吊着。床只有行军床的宽窄,床前的空地只够一个人侧身站着,床尾刚好齐着门框。从床到隔板是一步半,从隔板到窗子是六步。这屋子里就是些暗黑色的物件,湿黑的泥地,只有小妹的闺房这弹丸之地是清新的暖色。床上码着一堆医学书,有些专属于女孩子的物什,还无赖的趴着一只毛毛熊。
   小妹照顾爷爷有些年头了。起初听妻说起时我大不以为然。“家有保姆,没什么嘛?”当我看到这小小的陋室时,不由得心头一震。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小女孩,本该有更好的生活,为我们所未曾生活过的。为什么甘愿栖身此间,照顾一位老人?在这个镀金时代,我已很少见到这样的人。除了亲情的缘故,应该有什么东西能使眼前这个女孩心甘情愿地付出。她要照顾的老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不由得有些好奇。
   “小妹,你学医多长时间了?”我边四处看看,边随口问到。“有一段时间了,我是02年来到楚雄的,我是跟爷爷学的。”小妹很平静的说。妻自豪的告诉我,“小妹还参加了医科自学考试呢,快毕业了。”坐在床上的小妹突然有些惭愧:“也没什么了,是爷爷让我学的,他希望这件事情能后继有人。和爷爷相比,我差得太远了。”她顿了顿,接着说,“爷爷生过一场大病,中风。之后就开始自学中医。这次中风靠着药物和爷爷坚强的意念战胜了,好了后爷爷就开始了学医的生涯,一边上班一边学中医,全部都是爷爷自学来的,他的意念真的很坚强。”不好意思的笑笑:“毫不夸张的说,这一点让我非常的敬重,可我一点都没有学到。”又像告诉我什么秘密似的,“我还会经常和他吵架。”我不解,“为什么?”小妹很肯定的说道:“想家,也因为他要我学的东西。有时候真的很纠结。不过我想通了,他希望他的医术能有传人,希望我能继承他。”这一点我相信。
   我们正说着话,午睡后的爷爷出现在门口,看上去精神不错。站在我面前的爷爷,和我见过的大多数老人没什么区别,极普通的长相。身材瘦削,乌黑的头发,清瘦的脸庞,腰板硬朗,精神矍铄,合身的青蓝色中山装掩盖不住由内而外的散发的一种气质。这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没有那种常见的衰朽的气息,相反睿智的眼神显得十分平静和善,又略微有些悲悯。你会误以为他才五十多岁而已。
   时间还早,我们到屋外去坐坐吧,这局促的屋子确实有些憋屈。
   爷爷言语不多,多数时间是坐在矮脚的木制小靠背椅上,静静地看着远方。在微黄的阳光下,灰色的背景里似乎能看见极远处黑色的山的幻影,天上似乎有一些云彩。眼前的房子残留着历史的蛛丝马迹,黑的瓦片,黑色的干朽的青苔,白色的墙体早在几十年前便已泛黄,很多地方长着黑色绿色的斑点,抹灰层好多地方已经剥落,裸露出的不知是青砖还是土坯,那破损的大门上头用水泥塑的五角星可以依稀辨认,墙上似乎还刷写过标语,只是根本无法辨识。再强悍的话语,也抵不过时间的打磨。
   老人家安坐着端详它,或许是在端详一段往事吧!
   略显破败的环境,西下的太阳,风雨侵蚀的老房子,坐在旧椅子上穿青色中山装的老人,所有这一切使我忘记了自己身处楚雄城中,时值2008年10月初的某个下午。一墙之隔外是繁忙的道路。
   没想到老人竟住在这样的地方。他完全可以住在上档次的楼房里。象他这样军队出身,又精通医术的老人家到哪儿不是宝贝?如果头脑再灵活些,领一份退休工资,再应聘到某个私立医院上班,或者自己开一个诊所。我们的生活处处充满阳光。奉献在前,享受在后,理所当然。
   这样一位老人,为什么愿意屈身在这个小地方呢?
   是舍不得这座房子时时刻刻处处流露出的军营气息吗?
   还是被这里套牢了,想要改变却无能为力?
   我想起来了,小妹刚才还跟我说:“我们老家是重庆的。因为家里穷,爷爷12岁就到矿上做工,16岁从军,参加过剿匪,很辛苦的哦!电视上演的剿匪戏太小儿科了,真正的经历生死了。问过他,就是不肯说细节。后来在昆明总站上班,具体几岁不太清楚,好像是20多岁吧。做修理工,经常跑车。再后来就调到楚雄总站,在材料室工作。然后就一直生活在这里了,当然,给人看病主要也就在这里。”
   他似乎就是那大隐隐于市的高士。他之所以选择住在这里,或许是因为这房子代表了一段难以忘怀的岁月;也许是因为这里宁静而不被人注意;或许是住在这里,才能更好地接近那些最需要帮助的人吧。只有躺在大地的怀里,你才能倾听到大地的心跳与呼吸,感受到大地的气息,才能仰望星空,注目日月。
   我似乎理解了,为什么那个巨人,双脚一离开大地,就变得脆弱而不堪一击。离开了大地的怀抱,哪还有泉涌的力量?
   我和爷爷不紧不慢地说着话,借着阳光,只见他脸上是一种健康的肤色,不灰暗,不颓唐,甚至连老人斑都少有。我能感觉到老人家身上的硬朗气息。目光绝不呆滞、厌倦、忧伤,相反闪着精光,洞悉世情却又充满慈悲。
   “教书是辛苦活计,工作上没有什么大问题吧?”爷爷亲切的问我。爷爷学过文,做过记者,应该知道个中滋味。“没什么,还行,现在习惯了。”细想想,和这样的老人相比,我所遭遇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哪怕就是我所遇到的挫折也好,痛苦也罢,愚弄也好,羞辱也罢。他们经历之坎坷,阅历之丰富,感情积淀之深厚,是我们望尘莫及的。生活条件越优越,人的生活越平淡乏味。苦难是财富,可惜不是谁都当做财富的。
   爷爷好像对我的工作很感兴趣。“现在的娃娃还好教吧?”我有些语塞,不知道爷爷的“好教”是个什么标准。“还行,不算太难。我还能应付。”在老人家面前诉苦,恐怕有些矫情。这世上似乎没有容易的事,那些不太容易与人言说的东西,比如与人斗智斗勇等等,似乎也是生活的题中应有之意。“要教好书,不容易啊。要付出很多,要坚持住啊。”说罢,点点头,忽然陷入了沉思。似乎有什么东西勾起了他的回忆。我突然觉得往事跑马灯似的动起来。很多年前的某个雨天独自去家访,骑单车滑倒在路边的豆田里,旅游鞋陷在泥里拔不出来;年轻时在热闹的农贸市场里,被家长堵住臭骂了半个多小时;为了值夜班,通宵未眠,第二天还要上课监考开会......;还有那许多的欢笑和泪水......“我能坚持住吗?像他一般。数十年如一日的治病救人,扶危济困?”
   哈姆雷特说:“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三
   到了就寝的时间,爷爷却没有安排我们去住宾馆旅社的意思,我微微有些不快,这似乎不是待客之道。我们沿着走道走向更深处的黑暗。爷爷打开门,就着昏黄的灯光,我发现这房间要大得多。
   以我在部队上生活过的经验,很显然,这是用会议室改装而成的房间。很典型的医务室装修风格。在不太敞亮的灯光下,只见四壁都是些药品柜,房屋的中间用两组药品柜作隔断,使得整个房间形成一左一右里外两个开间,里间靠墙的位置左右相对各置着一张床。同样用两条长凳作床头和床脚,上面搭上木板,铺上被褥。很显然,一张床是爷爷的卧榻,另一张床则是看病用的,而今夜,它就归我了。
   我注意到这房间里有一台老小旧的电视机,有一两个箱子,大概是爷爷装衣服用的吧。靠墙的窗下,摆着一组组合沙发,80年代初时兴的样式,四川木匠的手艺。木板钉上弹簧,铺上棕垫,盖上布包个严实,再蒙上一块沙发布,最后随人喜好,垫一大块的沙发帕子、毛巾或者其它。用个几十年不成问题。长条茶几上整齐地码放着一摞书,还有几只笔,一本摊开的笔记本。
   闲话少讲,我和爷爷各自睡下。不知怎的,平日里一换了床就难以入睡的我,这天夜里竟然一觉到天亮,是因为在彝人古镇逛了一夜累的,还是因为爷爷都在这样的地方住了若干年,我应当能入睡才说过得过去?不得而知。可惜,错过了一夜的清风明月,微微花香和秋虫的鸣叫。直到微明的晨曦里,恍惚间望见爷爷已经起来晨练,我怎好意思再继续睡下去呢?尽管梦乡是如此的甜美诱人象巧克力或者薰衣草又像爱人的吻。
   真是一夜无梦到天明。
   这个早晨,楚雄的天空下起了雨。看来哪儿也去不了,索性就窝在爷爷的小屋里吧。一个地方是否值得一去,其实很大程度取决于人怎么样。这里有书可看,有一位老人可以交谈,而他还可以为我把把脉,不管是身体的,还是心灵的。
   木制的窗户外,雨由着自己的性子下着,时紧时松,时急时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灰尘被雨水裹挟后的土腥味。爷爷面前,翻开一本厚厚的大开本笔记本,他正专注的写着什么。我好奇地伸过头去看了看。
   早就听妻说过,爷爷想出一本医学方面的书,今天果真见到了。我放下手中的书,随便看看:
   病症名称......病理学原理......临床案例......对症处方......注意事项......诊治反思......资料汇编......
   我不懂医,但以我的眼光来看,内容详实体例规范,很有学术论著的味道。
   据说,有人出大价钱买爷爷这本书,他没有答应。“爷爷,干嘛不卖啊?自己出书,要好大一笔钱啊!”“我知道啊,慢慢来。”“爷爷,那什么时候出书啊?”“还有些内容没有搞好,还得过一段时间。”看着正在忙碌的爷爷,我不由得感到自己的渺小。十八岁以后就再也没有写过诗了,尽管之前写的也不叫诗;很长时间没有动过笔了,尽管之前写的也不叫文章,还安慰自己,“呵呵,水平有限、才华有限、时间有限。”
   曾几何时,五十二度的高粱酒和指尖袅袅的“红塔山”是我的最爱,曾几何时,习惯在暗夜里唱些嘶哑的歌。如今,见爷爷如此专注,暗道一声“惭愧!”那一声惭愧里我似乎有所警醒。爷爷才读过小学二年级呀!却有做学问的热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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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世间有人平淡一生,不骄不躁,安安静静,守着寻常巷陌,做着点滴的小事,积累的功德早已成佛成圣,守在喧腾闹市。这样的人,大约是当下很多人不愿意去做的。可是他们的精神行为却值得我们效仿和学习。这真是一位可歌可敬的老人。【编辑:海林夕】【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1283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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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海林夕        2013-01-28 22:13:49
  很深沉的文章,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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