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正午，太阳象烧旺了的铁匠炉热烘烘的。人们没处躲没处藏，吸进鼻孔的空气也都弥漫着燥热。
　　 山坳里没有风，几乎所有农家都敞开门窗，女人穿着小背心，男人们则都光着膀子在屋里睡大觉。一群家鸡躲在树荫里打着瞌睡，身边一些蠕动的爬虫在它眼前晃来晃去，鸡儿不去瞅，也懒得搭理，或许天热它也没了胃口。一群鸭子则欢快地在村外的莫尔河里游来游去，偶尔一个猛子扎下去，出来时嘴里就衔着一条小鱼，那磷光在太阳底下闪着银白。
　　 山菊掐着指头算计着，放蜂的男人该来了，她心里装着事，睡不着觉。就悄悄地从炕上起身，扯过上衣。男人赵老蔫吧嘴上含糊着问，你去哪儿？山菊谎称去茅房，赵老蔫吧翻了个身，就又自顾自地呼呼睡去了。
　　 山菊转向房子后面，顺着一条叽里拐弯的小路往西走，大约五百米远的小河边就是一片开阔地，那里年年都种着几百亩的葵花。
　　 放蜂人每年都会计算好时间，一站一站租用汽车拉着蜂箱沿途转场，撵着花儿采蜜。在这里一待就是十天半个月的，等到花期要过去了，就又起程一路往北进发。
　　 该来了，山菊想，她已经连续三天来这里了。
　　
　　 第一节
　　 想着，放蜂人就出现了。
　　 远远地就听见汽车的轰鸣声，乡间的土路扬起尘土，车上的蜂箱在汽车行进中左右摇摆。一定是他，山菊坚信。她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探出头来，汽车停在葵花地旁的一块空地上，那是去年放蜂人驻扎的地方。
　　 一些零散出来的蜜蜂围着车厢乱哄哄的起舞，就连山菊躲藏的地方，也飞来了一两只。起先她很害怕这小东西，还是放蜂人告诉她的，说蜜蜂是很乖的小家伙，你要是对它和善，它也对你友好。不到万不得已，或受到外界攻击时，它是不会蜇人的。因为蜜蜂蜇人以后，毒针上的腺体就会随针刺留在体外，它随后就会死亡，他还把一只蜜蜂放在手心里让她仔细看。
　　 那以后山菊更是小心翼翼地不敢招惹小蜜蜂，到不是怕它蛰自己，而是觉得一条可爱的小生命就这么结束了，怪可惜的。自打认识了放蜂人，她就觉得平素里害怕的小东西，竟有那么可爱。这几天在等待放蜂人的日子里，偶有蜜蜂落在自己的花衣服上，她都不忍撵走。饶有兴致地看它爬来爬去，觉得凡是和蜜蜂有关的事情和东西，都很喜欢。山菊上过中学，知道有个成语叫“爱屋及乌”，这就是爱吧，她想。过去和自己男人可没有这个感觉。
　　 汽车那边三四个人在卸蜂箱，那个放蜂人也在其间。上面一个人往下递，下面的人接住，搬到开阔地，按照放蜂人的意图摆放好。蜂箱两个一摞，间隔着围成一个圆环，像一个小岛，也像一个城堡。这些人干的很快，大约半个小时就卸了半车，最后扔下个帐篷，就收工了。
　　 上面的人对下面说：阿豪，我们就不帮你支帐篷了，赶到下一个点还有几十里路，就怕有雷雨哩。山菊想，这也许就是放蜂人的名字。放蜂人也不挽留。就说也是，你们快点走吧，我自己能行。放蜂人绕到到驾驶室旁递给司机钱，估计是租车费吧，然后车上车下双方摆着手示意分别。
　　 汽车上还留有半车蜂箱，车厢上空聚集着飞出的一些蜜蜂。车渐行渐远，那团蜜蜂也追随汽车而去，像一团笼罩在车子上空的云朵。青草地留下了两条汽车深深的的痕迹，一直伸向葵花地的拐弯处。
　　
　　 第二节
　　 放蜂人是浙江人，山菊今年二十八岁，他比山菊大五岁。
　　 去年这个时候，放蜂人在这里驻扎了半个月，山菊是采野菜和他认识的，在那以后她没事就往葵花地跑，彼此都有了好感。放蜂人说，自己还没成家，因为没人愿意嫁给一个一年四季漂泊在外的人。
　　 山菊说，这种日子真好，俺喜欢。
　　 放蜂人家里世代养蜂。如果呆在家里养蜂，一年两茬庄稼，蜜蜂采蜜的日子还是有限的，所以他选择了和父辈不同的养蜂方式。一年四季，随着南北气温的差异追着花期走，从春天开始一路向北进发，过着吉普赛似的云游生活。辛苦到是辛苦一些，但是带来的收益也不错。
　　 去年，山菊拉着放蜂人的手说，明年一定要来哦，我等你。末了，她和他用手指拉钩，放蜂人承诺，说一定来。然后放蜂人就在葵花地里吻了山菊，那天山菊兴奋地差点晕倒。
　　 山菊从树后闪了出来，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粉红的碎花衣裳，这是和赵老蔫吧结婚时在县城买的。那边放蜂人放下手中的活计，也看见了山菊。
　　 “你去年的这个时候已经来了。”山菊红着脸，也没有客套话就这么直接说。
　　 放蜂人说：“是哩，前几天那边有阵雨，路不好走，我们就绕道过来的。”
　　 “去年你说，明年还来这儿，我就一直等你，都等好几天了。”山菊娇羞地说。
　　 放蜂人看着四下里没人，就揽过山菊亲了一口，山菊说，这一年俺想死你了。两个人就势在草地上滚在了一起。
　　 大正午的，葵花地很静，一个干农活的人都没有。放蜂人说，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他在一个箱子里掏出一个红盒盒，从里面拿出一对造型别致的白金耳坠。他说我给你戴上，去年我看你有耳洞的。他给她戴上，又后退一点端详着说，真好看，只是我没镜子，你自己看不着。山菊说，一准好看。
　　 就这么美了一会儿，山菊说，这耳坠先放在你这，我不敢带回呢，等以后的吧。放蜂人一想也是，就说我暂时替你保存。
　　
　　 第三节
　　 山菊这些天早出晚归出去采野菜，回来就把有着一丁点野菜的篮子放在外屋，对赵老蔫吧磨叨，今年天气不好，山里野菜少。然后说，一天在山里跑累了，我歇会。也不脱鞋，拽过枕头躺在炕上发呆。
　　 这几天山菊春心荡漾，她让那个外地男人勾去了魂，她和放蜂人一天有说不完的话，而赵老蔫吧一天到晚嘴里也吐不出五句话。放蜂人一年到头走南闯北经历的多，故事笑话也多。人家是高中毕业生，不像赵老蔫吧小学才念了两年。
　　 今天头晌，山菊问，听说你们南方人洗脚和洗脸的盆是不分的。放蜂人说过去家里穷是那样，现在不了。我们老家用水很方便，村子里面就有一条小溪，溪水是从山上下来的，清澈见底，不像你们的莫尔河这么浑浊。家里洗衣、淘米、洗菜都在溪水里。山菊问，洗了衣服的溪水还怎么淘米洗菜呀。放蜂人回答，淘米洗菜在上游，洗衣服在下游。山菊就笑着问，那下游淘米洗菜的水不是上游洗衣服的水吗。放蜂人说，你竟问这难回答的问题。放蜂人问，听说在你们东北，儿媳妇和婆婆公公都住在一铺炕上。山菊说，才不是呢。现在儿子结了婚都是搬出去自己单独住的。早些年家里穷，儿子结了婚盖不起房子在一起住，但是下晚黑睡觉的时候，炕上都拉了被单将两面隔上。放蜂人说，那要小两口有了动静咋办。山菊羞红了脸说，你真丢人。放蜂人瞅着山菊的胸脯说，别人说胸大奶水足，然后就上手来摸，山菊也不阻拦，顺势就倒在他怀里。
　　 想起这些，山菊脸热热的，男人在外面说，晚上吃疙瘩汤吧，山菊也没听见。男人就一个人烧了水，往盆里了舀些白面，自己在外屋鼓捣晚饭。
　　
　　 第四节
　　 清早，山菊听村里有猪的嚎叫声，她知道又是张三家杀猪了。他家每隔月吧的就杀一口猪，基本上就能被村民们买光，因为村民们去一趟县城不方便，所以张三就抓住这个生意。一来自己有杀猪的手艺，二来自己家也能改善伙食，最关键的就是还能挣个几百块钱。
　　 山菊就和赵老蔫吧说，张三家又杀猪了，你去买三斤肉，今天中午咱家包饺子。赵老蔫吧嘟囔着，每次咱俩包饺子也就用一斤肉。山菊说我给娘家那个瞎婶子送点。因为山菊从小死了娘，是瞎婶子从小疼爱她，现在山菊的爹去年也去世了，娘家也没别人了，所以山菊就把瞎婶子当做唯一的亲人。所以赵老蔫吧也就不再多说，出了门买肉去了。
　　 赵老蔫吧买回了肉，放在外屋，转身要去自家地里看庄稼长势。山菊冲他背影喊，后晌早点回来，我好回娘家给瞎婶子送饺子去。赵老蔫吧一边嗯着一边走。
　　 山菊手脚麻利地和面，剁肉馅，肉馅里放了少许葱花和调料剩下全是猪肉。放蜂人平时也吃不到肉，她想，于是就加快了进度。
　　 庄稼人一天是两顿饭，下晌这顿一般在三点钟吃。今天因为吃饺子，赵老蔫吧下午一点多就回来了。
　　 山菊包了好几大盖帘。灶台的大锅水烧开了，山菊下了一锅。说你洗洗手先吃吧，我回娘家陪瞎婶子吃。赵老蔫吧回他，那么远送去，饺子不都陀了，能好吃了吗？要不你也先吃吧。山菊说你吃你的吧。
　　 赵老蔫吧剥了几瓣蒜，端了两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进里屋了。一会儿里面啧啧称赞饺子真好吃，全是肉馅。
　　 第二锅，第三锅煮好了，山菊都装在一个小饭盆里了，上面又扣了一个同样大的盆。进屋扯了一块包袱皮，把盆包好系上，随手拿过几头大蒜，揣在口袋里。对里屋喊，我走了。也不等他答话就出了门。
　　 山菊又拐向去葵花地的路了，远远地看见放蜂人戴着纱帽在敞开的蜂箱边，拿出蜂巢察看着。他看见山菊手里拎着东西过来，就说你进帐篷吧，我这就来。
　　 帐篷里很乱，山菊简单收拾一下，拿出碗筷，倒上酱油醋，等外面的男人进来。
　　 放蜂人一边吃着饺子，一边说好吃，还说我们南方人很少吃饺子，也包不来。山菊小口地吃着，看着这个男人狼吞虎咽的样子，就说以后我经常给你做。男人说那怎么可能，山菊说我跟你走吧。男人一愣，那你男人怎么办。
　　 我离不开你，山菊说完眼泪就流了出来。
　　
　　 第五节
　　 转眼间，这里的花期快过了，放蜂人在联系转场的汽车。山菊心乱如麻，结婚三年了，她如今才知道什么是爱，第一次尝到了思念一个人是这么苦，又是这么甜。
　　 “转场的汽车联系到了吗？”山菊躺在放蜂人的帐篷里，问身边的男人。
　　 男人的手搭在山菊身上，说：“联系好了，”他吻着女人问，“我们怎么办？”
　　 山菊没回答。
　　 远处有隐约的雷声，男人搂紧了女人。
　　 不一会儿，就落下了大雨点，霹雳啪啦的打在帐篷上，一阵凉风涌了进来。
　　 山菊起身撂下门帘。
　　 转过身子，解开衣服，山菊说，你要了我吧。
　　 帐篷外面电闪雷鸣，里面二人激情地缠绕在一起，褥子下面是蜂箱拼成的简易床铺，在他们身下咣当咣当地撞击着。
　　 女人和男人说，我跟你走，一辈子跟找你四处漂泊。男人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第六节
　　 晚上天都擦黑了，山菊才回家，在外屋她找了一双干净鞋换上。
　　 “回啦？”赵老蔫吧正坐在里屋炕沿抽烟。
　　 山菊回他，“嗯。”
　　 赵老蔫吧说：“村里人说你总去葵花地，以后别去了，免得闲话。”
　　 雷雨走远了，远处不时的有微弱的闪电光。
　　 赵老蔫吧也不说什么，铺开褥子先睡下了。
　　
　　 第七节
　　 第二天晌午，赵老蔫吧满世界找媳妇山菊。小河沿、葵花地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人影。
　　 有人说，看见山菊了，他上了放蜂人的大汽车，两人手拉手坐在一大排蜂箱上面。
　　 以后，山菊再也没回来过；
　　 再以后，村里人不允许任何放蜂人进入葵花地；
　　 再再以后，赵老蔫吧外出去南方打工了，他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