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切都成为历史。
　　 那年在清华大学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航天工业部所属的北京东郊气象研究所当了助理研究员。办好了各种关系，同伴们帮我装好了行囊，就踏上了回乡探家的归途。一路上，公汽、火车，快车慢车，经过了一天一夜的颠波，终於在晚上七点钟从家乡的小城义县下了火车，徒步向城郊家里走来。走着走着，离家不远的路旁山坡上有座石碑和一座长满了荒草的孤坟映入了我的眼帘。经我仔细的辨认，看出那是我二姐的坟头。我向它扑了过去，跪在坟旁为它拔掉上面的荒草，泪水象涌泉一样，无声的滴在了二姐的坟头上。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的二姐对我最好。
　　 在爸爸活着的时候，妈妈从外地回来，带回来好吃的东西，二姐那份总是舍不得吃而留给我。可是爸爸妈妈并不喜欢她。这倒不是因为她是女孩儿，而是说她笨，学习不用功，不给爸爸妈妈争气，净给他们丢脸。
　　 我们家共有四个孩子，大姐程荫、二姐程铭、三姐程思，给我取名叫程果。那时爸爸是在义县县委机关工作。
　　 爸爸病故后，大姐程铭、三姐程思都先后考上了北京大学和复旦大学。大概因为这个原故，妈妈这个义县城郊中学校长的名声可就大了。
　　 当人们议论起她来都总是树起大拇指说：
　　 “行！人家过去不愧是老九，教育子女果然有方，一年一个名牌大学。”
　　 每当妈妈听到这些，哈！那脸上现出的那得意的神情！
　　 大姐三姐相继上大学走后，家里时常的剩下我和二姐。那时我虽然十二三岁了，可是胆子还非常的小，晚上睡觉总得要二姐在我的屋里给我做伴。
　　 记得有一次，我躺下刚刚入睡，就听窗子外面；“咚！”的一声，是什么东西从墙上掉下来，接着传来两个动物在嘶咬，“嗷，嗷”的叫声，使我神情紧张得怎么也摸不到电灯的开关了，于是便大叫起来：“二姐！二姐……”
　　 “哎！来了，来了……”
　　 二姐连忙向我跑来，她不住的问：
　　 “怎么了，程果？”
　　 二姐拉着了电灯。
　　 “刚才是什么东西在外面叫呢？我怕！”
　　 我抓住了二姐。
　　 “胆小鬼，那是两只野猫从墙上跳下来在咬架。”
　　 我这才发现，二姐怕影响我睡觉拉灭了电灯自已点着腊烛在妈妈写字台上复习功课呢。
　　 二姐为我掩好了被角说：
　　 “有二姐给你做伴，不要怕快睡吧。”
　　 说着她又拉灭了电灯。
　　 我拽住二姐的手说：“别学了，快睡觉吧看你都熬瘦了，再这样下用不到高考你就累……”
　　 “唉，好弟弟，你真懂事儿，可二姐笨，基础又差，不下狠功夫命不行啊，这次再考不上咱妈就会不要我了……”
　　 二姐说完自己就哽咽了，我也哭了。
　　 等二姐又回到了桌边儿，我也没有了睡意，望着二姐桌上忽明忽暗右摇晃的烛光。我忽然恨起妈妈来。
　　 其实二姐并不笨，在我刚懂事的时候，爸爸从机关下班回来，吃完晚饭，我坐在爸爸的腿上，爸爸总是要出题来考念初中的大姐和念高小的二姐、三姐和我。那时我记得爸爸给我们出的题是；
　　 “一个女孩儿叫小毛儿，领着妹妹去间苗儿，一人一垅多两垅。一人两垅少两垅。求证女孩小毛儿有几个妹妹？几垅地？
　　 三姐用笔算，二姐用口算，大姐还立上了方程式。
　　 在同一个时间内，二姐用口算出，小毛儿有三个妹妹，有六垅地。
　　 当二姐高中才念一年的时候，我就得了重病，在医院一住就是半年，二姐天天去看我，放学后和星期天都去医院陪伴着我，是我耽误了二姐的学习，高考的成绩差可怎能怪她呢！可是妈妈她……
　　 大姐程荫考上了北京大学，妈妈给她买一块瑞士女表。
　　 三姐程思考上了上海复旦，妈妈又给她买一块英格女表。
　　 还故意当着二姐程铭的面说：
　　 “只有考上大学的人才有资格戴这样的表，这是我给学习好的人特殊的奖励！”
　　 有一次二姐程铭趁妈妈和三姐程思不在，偷偷的戴上了妈妈给三姐买的表看了又看，最后还是恋恋不舍摘下来把表放回了原处，眼睛里闪出了两颗晶莹的泪珠儿。
　　 二姐程铭为了照顾我，为了大姐和三姐的学习，把所有的家务都承担起起来，
　　 耽误了必要的学习时间，高中虽然毕业但基础太差参加高考没能考中，从此经常的遭到妈妈的白眼。妈妈还强迫她再次的参加高考，限制她在两个月内补完那些许许多多该学而没有学到的知识，简直让人不可思意。
　　 二姐程铭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自从妈妈给她下了死命令后，她便没有黑天白夜的学习起来，妈妈见了这些，难看的脸色才有此暧和。
　　 最近妈妈又给我做了新规定；在家里不准玩耍，不准放录音机，不准看电视，反正在家里弄出任何声响都不行。
　　 妈妈连皮鞋都不穿了，她说这是给二姐创造良好的学习环境。另外，妈妈又把学校她办公室里的电风扇拿回家来放在二姐的桌子上，还让学校里到外地参观学习的同事捎回了补脑冲剂给二姐用。
　　 我看着两眼布满血丝日夜消瘦的二姐，就央求妈妈对二姐放松一点，谁知妈妈却说越是这样考大学就越有希望。
　　 哼！就是男了汉的体格也耐不住这样没日没夜的写呀算的。我常常看到二姐做着习题，头就“砰”的一声碰到桌沿上，碰醒了二姐就用拳头锤两下自己又继续做数学题。
　　 有天中午正在睡午觉，忽然被妈妈的骂声惊醒了。我起来一看，妈妈气得发抖，原来二姐实在坚持不住趴在桌边睡着了。
　　 妈妈断断续续的说：
　　 “你，你怎么就不争气呀！自已是什么样，还睡午觉……”
　　 从那以后，二姐连瞌睡都不敢打了。但她越来越瘦，脸色越来越苍白，两只机灵有神的眼睛也变得呆滞了。我心里难过极了。
　　 不久，在辽南滨海城市大连的姑姑的儿子，表哥从国外留学回来举行婚礼，姑姑几次打电话来，要求我和二姐一起去。可是妈妈只让我一个人代表全家去参加表哥的婚礼。并嘱咐在姑姑家多住几天，省得打扰二姐的学习。
　　 表哥的婚礼很隆重，宴席也很丰盛，可我一点也吃不下，心里老是惦记着二姐，度日如年的在姑姑家呆了一个星期，妈妈终于打来了电话让我回去，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我拿起表哥给我塞得满满当当的旅行袋，又从表嫂手里夺过了车票就想往火车站跑，姑姑拦住了我，姑姑告诉我说；你二姐程铭考不上大学也没关系，姑姑公司的公关部招聘工作人员，姑姑是公司的老总，二姐能来可以优先安排。以后又说些什么我没听清楚就让姑姑的司机发动了车，让他把我径直的送到了大连火车站。
　　 坐在火车箱里，我搬着指头算了又算，其实只有七天，但我觉得好象有几年。二姐该考完了吧，但愿二姐能象大姐三姐一样考上个名牌大学！
　　 可是到义县火车站下车，接我的却是妈妈，我想问一问二姐高考的情况，一看妈妈阴沉的脸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妈妈领着我没有从小城中间的马路和大街上通过，而是绕着大弯顺着她们中学围墙外面的小路走着，我极不情愿的跟在妈妈的后面距离拉得越来越远，妈妈不时的等我，我才紧跑几步赶上妈妈。
　　 这时我才明白，二姐高考没能成功，妈妈不敢走大街是怕遇上熟人问起二姐和铭高考的事儿。
　　 不管二姐考上考不上，反正我喜欢二姐，我是二姐带大的，只要二姐在家我就高兴。
　　 回到家，妈妈让我洗了脸去休息，她到厨房给我做饭去了。我迫不急待的推开二姐住的里屋门，只见屋里还有两个二姐的好同学，她们的眼睛都红红的，好象刚刚哭过。
　　 我急忙问二姐：“姐你没考上？”
　　 二姐程铭摇了摇头，眼泪挂在眼角上；
　　 “哦！程果儿，在姑姑家好吗？”
　　 “不好！我做梦都想着你，没考上还有下回呢，你别哭啊！”
　　 二姐搂住我，眼泪滴在我的脸上。妈妈在厨房叫我吃饭，我忙把姑姑塞在我兜里的喜糖全都掏给了二姐。
　　 这天晚上天特别的黑，外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刷刷做响的风声，就连电灯也显得特别的昏暗。妈妈到学校去了，我一个人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
　　 才一个星期，二姐就变成这个样子眼睛都呕进去了，整个二姐就象换了一个人似的。没考上能怪她吗？听二姐的同学说，考试前那天晚上她拿钢笔的手就直发抖，考试那天，刚一进考场还没找到自已的考号坐位，就觉得眼前一黑便栽了下去。可怜的二姐这能怪她吗？以后我考不上大学妈妈会对我怎么样呢？
　　 我正想着想着，忽然听到二姐程铭在里屋哭泣，哭声中夹着自语声：
　　 “难道，难道考不上大学，路就到了尽头了吗？”
　　 里屋还似乎飘出一股什么烟味。这时妈妈从学校还没有回来，我从炕上爬起来三步并成两步跑去推里屋的门，门被二姐在里面插死了。
　　 “二姐开门！二姐你快开门！”
　　 我象被火烧了一样似的喊着，屋里没有了声音，我拼命的捶着门，过了一会二姐才把门打开，我进屋一看地上有堆纸灰还冒着轻烟呢！没烧完的纸片是二姐复习演算用过的草纸。炕沿上还有一本没烧完的二姐日记。
　　 我吃惊的问：“二姐，你……？”
　　 “这是我自己的日记，上面有骂咱妈的话。二姐不对，你听话别告诉妈妈，不然妈妈会生气的呀。”
　　 二姐的声音颤颤的。
　　 我只觉得鼻子一酸，搂住二姐的脖子眼泪也滚了出来。我记不清二姐是怎样送我回到炕上帮我盖上被子的……
　　 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一滴水落在我的脸上，我睁开眼睛一看，太阳升起老高了，二姐坐在我的身边满面泪痕，我吓了一跳忽的坐起来，
　　 “二姐怎么啦？”
　　 二姐哆嗦一下，摇摇头说：
　　 “没，没什么。程果儿，姐给你做了做最爱吃的鸡蛋面。”
　　 说着二姐进了厨房把鸡蛋面端了出来，热气腾腾还飘着一股香气，可是我怎么也吃不下去。
　　 二姐望着我半晌便低声的问：
　　 “程果儿，以后你会记住二姐吗？”
　　 “会，会的，二姐最好！二姐对我比妈妈对我都好。”
　　 “可二姐笨，二姐不争气，丢了全家人的脸……”
　　 二姐程铭说着眼泪又滚了下来。
　　 我忙掏出手绢帮二姐擦去泪水。她紧紧的攥住我的手，又捧起我的脸动情的说：
　　 “程果儿，你真是姐的好弟弟，你要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那时二姐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高兴的。程果儿记住，二姐盼着你呀！”
　　 顿了顿二姐又说：
　　 “大姐和你三姐程思现在也不能回来，我真想再见上她们一面。”
　　 “二姐你……”
　　 我一听“再见让一面”就急了，心里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啊，我是说我自已眼看就要去姑姑家，怕以后再也难见到她们了。”
　　 我这才想起临从姑姑家回来，姑姑对我说的话。
　　 “对了，我临来时姑姑让我告诉你，即使考不上大学也没什么打紧的，姑姑公司的公关部要招聘工作人员，让你去试一试，当一个公关小姐也神气着呢。”
　　 二姐苦笑着没有回答。
　　 二姐把墙上的镜框取下来，两眼直直的看着，我上前一看，里面的像片稀了许多，凡是带有二姐的照片都不见了。
　　 我诧异的问：“二姐你的照片呢？”
　　 “噢，让我把她送人了。”
　　 二姐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连二姐平时最喜欢的插在花瓶里的红色枫叶都不见了，我的心砰砰跳得利害，真怕要发生什么……
　　 进入了阳历八月以后，天气照常的闷热。我推开门，看见西北的天空有一片乌云向这边涌来。
　　 我脱口问：
　　 “可能要下雨，二姐几点了？”
　　 “十，十点多了！”
　　 我觉得声音不对，吃惊的回过头，只见二姐正呆呆的站在我身后。
　　 “二姐，你怎么了？”
　　 “我……”
　　 二姐疾步走到我的跟前，捧起了我的脸狠劲的吻了一下。我感觉她的手在颤抖。
　　 “我该走了。”
　　 “走，你要去哪？”
　　 “到姑姑家去，你临来时姑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决定去试一试。等妈妈回来，你告诉她，我以后再也不让妈妈为我操心了。”
　　 我半信半疑的接过了二姐预定的火车票看了看，是十点四十从义县到大连的。我想让二姐去也好，能改变一下环境这对二姐是有好处的。
　　 二姐从我手中拿回了车票，又扭头看了我一眼，象要把我装进眼里带走似的。
　　 “二姐，我去送你。”
　　 我跟在二姐的后面大声的说。
　　 “不，不用了，程果儿要记住二姐的话，好好学习。”
　　 我应了一声强忍着泪水站住了。我知道不听二姐的话，二姐也会生气的。二姐就这样的走了，可是二姐又一时半会的不会回来，她没有带任何东西，可真让人琢磨不透。
　　 妈妈回来了，我把二姐走的情况告诉了妈妈，我还以为二姐走妈妈知道呢，谁知妈妈听我一说，就后悔的哭了起来。妈妈先到学校给姑姑打了电话，见姑姑的公司和家里的电话没人接，妈妈就连夜乘车到大连的姑姑家去了。
　　 三天过去了，不见妈妈和二姐回来。
　　 五天过去了，妈妈自已回来了，我迫不急待的问妈妈，
　　 “二姐在大连的姑姑家好吗？”
　　 可妈妈回答的使我深感意外，
　　 “你二姐没有到大连的姑姑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