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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砍柴煮字』远去的纺车(散文外一篇)


作者:野水 童生,855.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368发表时间:2013-01-30 22:14:02

【远去的纺车】
   我一觉醒来的时候,婆的身影映在糊满报纸的墙上。灯光昏黄,那些旧报纸也是昏黄的颜色。婆的身子挡住了煤油灯的光线,我的脸在阴影里。纺车嗡嗡的声音停歇下来。迷迷糊糊中,我看见婆在幽暗的灯影里将一根细线缠接在锭子上。她可能接了很长时间,因为我迟迟没有听到纺车再一次响起的声音。
   母亲总是说我穿衣服费,是一头费缰绳的驴。这无疑会加大她浆线织布的劳动强度。但这些活路,最终会转嫁到婆的头上。婆没有儿子,父亲是婆过继来的,是她的侄儿。据说,我的大爷(婆的丈夫)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去老井旁打水,滑进深井里。婆也就从那时起守寡,直至老去。那一年,她36岁。
   夏秋时节,婆每天坐在一棵冠盖巨大的柿子树下。她的任务,是赶走那些啄食糜子穗的麻雀们。父亲在糜子地的中间竖起一个草人,但麻雀们早已看透那个“伎俩”。它们大胆地在糜子地里飞来飞去,甚至站在草人的头上喳喳鸣叫。母亲便指派婆去看守糜子。蹒跚的婆怎么能赶走它们呢。但她却老老实实地一直坚守在柿子树下。每天中午,我给她送去一碗饭吃。她也会将落下的青柿子捡拾起来,包在手帕里,等我来吃。我们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她的面孔总是冷冷的。吃完饭,我将碗端回来交给母亲,再去学校。从柿子树下回来,转过一个弯坡,我回过头去的时候,是能看到她的。端端地坐在树下,只有头顶的帕布在风中飘动。
   婆白天看守糜子地,晚上纺线。婆的纺车支在土炕北边两个柜子的底下。每天晚上,我在疯狂的玩耍之后回到屋里,婆已经将炕烧得很热。她没有任何的有趣的故事讲给我听,她也很少和我说话。我只是听着嗡嗡的声音沉沉睡去,第二天被婆叫起,背上书包上学。只有在婆的两个女儿——早已出嫁的姑来到家的时候——才看到婆泪眼婆娑的眼睛。背过母亲,她们挤在婆的小屋里窃窃私语。我曾看见婆泪流满面。
   婆的身体并不是很好,但她很整洁。一身粗布黑衣洗得极干净,黑色的绑腿缠得紧绷绷的。那都是她自己洗的。胸前的盘花纽扣上吊着一方手帕,随时准备擦拭流下的清涕,或挤按因为熬夜纺线而干涩酸痛的眼睛。那时候,大姐已经出嫁,陪婆睡觉的任务落在二姐的身上。也许因为我的无处安排,也被赶进婆阴暗的屋子里,和她们一起睡。我便看到了好多情景。比如,婆嗡嗡地摇着纺车,锭子上枣核形的穗子(线团)逐渐发胖,变圆,婆将穗子从锭子上取下来,用手将圆鼓鼓的穗子摩挲一会,再将另一根棉花捻子挂在锭子上,纺车继续嗡嗡地叫唤;土炕的陪墙上放一盏高脚的煤油灯,二姐在煤油灯上薰着剪纸。我喜欢奇异的东西。会偷偷地拿出二姐夹在一本《毛泽东选集》里的剪纸,左看右看,时常就弄坏了那些薄薄的剪纸。二姐发现之后,会将我引诱出来,避开婆的视线,狠狠地打。一边打,一边悻悻地骂:“山上那么多狼,咋不把你吃了去啊!?”
   那一年,岁暮天寒,彤云酿雪,开山修路的炮声隆隆响起。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在房顶,将婆的屋子砸出一个透亮的窟窿,雪花从那个窟窿里飘落进来,消融在我的脖子里。石头落在炕上。那时候,婆正在纺线,石头没有砸到她,却砸坏了纺车。婆呜呜地哭,她说她不能没有纺车。她踱着小脚去找修路的单位,后来重新得到一辆纺车,嗡嗡的声音继续响起。但从那时候起,婆的神情却开始恍惚起来,她常常口出谵语,大小便失禁。屋子里总是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而此时,二姐也已出嫁,只是我陪她睡觉了。我常常要搀她去后院的厕所。而她彻底地傻了,裤子滑落到地上,傻笑。我嫌难闻,总躲得远远的。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家里人都去了地里,婆拄着一根棍子,摇晃着出了自己的屋子。她的吐字已不很清晰,手里提着一根绳子,费力地指着院门,示意我将那根绳子绑在院门的横框上。年幼的我,并不十分地清楚她要干什么。我还不知道上吊是怎么回事,但在那些“闲书”里,我约略知道,她是要去死了。尽管因为她的冰冷的面孔,我并不十分喜欢她,但想起每日的热炕的温暖,青柿子的甜味,我还是夺过绳子,甩出老远。婆浑身哆嗦地看着我,——她已经没有能力去死了。那一年闹地震,全家搬出,住在麦场里搭起的玉米秆棚子里。婆坚持不出家门。父亲强背起她,婆的两只小脚在空中乱蹬。她说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屋子里。后来时间不长,她真死了。姑来我家的次数更少了。每次来的时候,却总是要捎带些纸钱,嘱咐我去婆的坟头点化。我恐惧坟地的遥远荒凉(狼在后面的山坡上呜呜地叫唤),将那些纸钱在半路点着了。婆是否收到?我不知道。大约看出我每次给婆送钱的犹豫,姑只好由我带路去。我站在一边,看着姑呜呜地哭,一声长比一声,声泪俱下,清涕满面,不停地说糊涂的妈啊,糊涂的妈啊,不明白的妈啊。我并不清楚,姑所说的糊涂是什么意思。后来渐渐长大,知道姑的意思:婆不必苦了自己,将自己的后半生与纺车结为一体。也许,她可以再次嫁人。可是,如果不成夜的纺线,她将如何与暴戾的母亲相处?
   婆的少言寡语,是否是她后半生生活的影射?那辆纺车的手把被婆的手摩挲得光滑油腻。纺车的大轮缓慢地转动,带动冰冷的铁锭子吱吱地转,一根接一根的棉花捻子里引出长长的细线,那些细线逐渐缠满锭子,——是婆将自己那颗已经冰冷的心慢慢地包裹起来?纺车是婆的影子,她和纺车说话。她将一生的话语都说给了那辆和她一样年迈的纺车。纺车给了她熬过一个又一个暗夜的力量,支撑她活了那么多年。
   几十年过去了,麻黄布满了婆的坟头。那一片坟地的周围,遍布荆棘,杂草。下葬时放进墓庭的那盏清油灯早已熄灭。曾经过去的那些暗夜里,纺车役使了她;她亦欣然地,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纺车对她的役使,这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况味?
  
   【消失的手绢】
   在键盘上敲下“手绢”这个词语,是因为我在地铁里,见到了一个仍在使用手绢的老者。他坐在我的对面。清亮的鼻涕,凝结在红红的鼻尖,摇摇欲坠。有时候,会拉成长长的,亮晶晶的一股细线,而他却浑然不知。于是,他不时被旁边的老伴提醒。他动作迟缓,笨拙,僵硬。有好几次,细线下端搭在衣服上,断开。显然,他擦拭清涕的频率,在老伴看来有点低了。
   经年不见的手绢,就这样意外地闯入了我的眼帘。
   最早见到手绢,在幼时。土布做的衣服,土布做的手绢。手绢的四边,嵌织着两道粗粗的青线,作为装饰。在渭北,手绢既是订婚的信物,也是参加婚礼的亲戚,向施礼的一对新人还礼的用品。那时候订个娃娃亲,男女都要带个手绢,见面交换。如果一方不肯给手绢,便是看不上对方了。我的一位童年朋友,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十二岁,父母给订了“娃娃亲”。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手绢,满手是汗。在见面的地方,他不敢看女孩的脸,快速将手绢塞进女孩手中;女孩也背过身去,将手绢塞到他手心里。因为羞涩和紧张,他们就这样草草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前后用时不超过二分钟。女孩是光脸还是麻子,他根本不知道。三年以后,几个村的孩子合在一个学校上学,他和她为一件小事打架,事情闹到各自的家长那里,他才知道,她是他未来的媳妇。
   陕西八大怪里,就有“帕帕头上戴”一说。农村老妪,头上多顶一方手帕(手绢),在后面绾个结。有风的时候,头上的手绢轻盈地飘舞。擦鼻涕,揩汗水,遮尘土,保体温,多有用途。手绢源于何时,我却不清楚。大概人们学会了织布,就有了手绢吧。记忆里,我从来没有使用过手绢。一方面,母亲觉得给我一方手绢是奢侈了我,另外,我自己本不是一个喜欢装手绢的人。我觉得一个男人,手里捏着一方手绢,轻轻地将鼻子裹在里头,轻柔地挤按,复装回口袋的动作,极具女性化,是“小男人”。于是,从心里抵触手绢这个在我看来“有点小资”的东西。小的时候,倘若流鼻涕,出汗,都是用手一抹,一甩了事。于是,我的衣服的袖口和裤子两侧,经常油乎乎的一片,时间长了,变得僵硬,厚实,泛着蜡一般的光泽。
   婆(祖母)却很是细致。那时,她年事已高,口袋里的手绢,常常就不见了。于是,婆在手绢的一角,塞进一团棉花,用线绕几圈,缠在胸前的疙瘩钮子上,吊起来,就不会丢了。青布的大襟衫子,圆圆的小疙瘩下面,一方菱形下坠的白手绢,使她看起来庄重而慈祥。她坐在糜子地的树下,赶吆来吃糜子颗的鸟儿们。我给她送饭去的时候,远远就能看到她身上缀着的白手绢。
   后来,商店有了的确良布做的手绢,轻薄,小巧,印着各种彩色的图案。婚礼宴席上回礼的手绢,就变成化纤的了,没有人再去织土布做手绢。而手绢也不是还礼的唯一东西了,重要的是礼金。因为关系亲疏不同,现金亦不等。面额大的,摊开来,显眼地晃动一下,新人喜喜地收了;面额小的,叠成一团,羞答答快速地塞到新人手里。手绢虽也在使用,但只是一种习俗的象征性延续了。我见过将收到的一叠花花绿绿的手绢扔在墙角的情形。收到的礼金,会装在随身背的小皮包里,形影不离。
   订婚用的手绢,早被时光流逝的强风刮得无影无踪。代替它的是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俗谓“三金”,但无关乎社保。常见网络及电视新闻里,有翩翩少年,怀抱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扑通一声跪在女生宿舍楼下的水泥地板上,狂呼“XXX,我爱你,一万年不变!”喊到声嘶力竭,跪到凉月独举。舍内的女孩,掩面而泣,感动得泪如雨下,浑身发抖。周围的女生,个个热泪盈眶,羡慕得要死要活。最终白头偕老的能有几对呢?等不到七年,一年就开始浑身发痒了。他们的婚姻,如婚礼宴席上揩嘴的餐纸一般轻薄,很快就随风飘逝,消失在茫茫风尘之中。
   手绢终于离我们远去了。即使在商店里,也很少看到它的身影。它被一叠精致小巧的纸取代。压花,有各种纹饰,有一股芳香。女儿在网上给我订购了一个皮包,说我背的包质劣且落伍,很丢人的。并在我的新包里,装进几块方形的餐纸,上面印满了韩文,我看不懂,但我已经乐于使用。我亦追求舒适,便捷。我已经被同化了。
   一个一次性的时代已经来临。坐在餐馆里,方便,快捷的同时,脚下却是满地的白花花的纸团。人们一直在追求替代品。一次性餐具,一次性感情,还有什么不能是一次性的呢?在宾馆那些雪白的床单上,演绎了多少一次性的关系?暧昧的灯光下之下,激烈的肉搏之后,谁还能认识谁呢?
   手绢,可能是人类找到的第一个可以替代的东西了。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一次性的东西,就像纸替代手绢那样,在不知不觉中出现在人们的眼前。只是那些遍地飞跑的纸团,也许就是倒下的大树的一片片叶子。
   两位老者走出地铁,登上了缓缓上升的电梯。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两个苍老的,相互搀扶的背影,我想,当年的他俩,也许经历过互换手绢的情景,那是怎样的一种可笑、羞涩和不安?但是,他们却相濡以沫地走完了一生的沧桑;我的那位童年的伙伴,以及背身和他互换手绢的妻子,也一直过着男耕女织,相敬如宾的田园生活。尽管辛苦,他们却从来没有红过一次脸,携手在那个山里默默地过着简单的生活。
   昔日洁白如雪的手绢,变得色彩斑斓,最终,被生活遗弃,淘汰。还有哪些东西是不会被替代,而能永久地保存在我们的记忆当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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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远去的纺车》我不知道如何来形容我读到此文的酸涩心情,婆凄苦的一生是和纺车紧密相联的,36岁的她守寡,过继了个儿子。每天的夜晚,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嗡嗡的纺车声伴着她凄苦的身影定格在作者的记忆。作者以细腻的文笔记叙着自己眼里的婆的生活状态,年迈的她赶不走偷食糜子的麻雀却听从母亲的指派老老实实在柿子树下坚守,她沉默寡言,很少说话,只在姑姑来家时才避开母亲在自己的黑屋子里窃窃私语,泪眼婆娑。她爱整洁,胸前的盘花纽扣上总是吊着一方手帕,随时准备擦拭流下的清涕,或挤按因为熬夜纺线而干涩酸痛的眼睛。当开山修路的炮声将块巨大的石头砸在房顶,打坏了婆的纺车,她哭了。尽管她去找修路的单位重新得到一辆纺车,却开始神情恍惚,常口出谵语,大小便失禁。最后连自杀的力量也没有。如同老电影,一幕幕黑白镜头一一在作者笔下生动放映,婆的一生的苦难便和纺车一起出现在读者眼前,那么鲜活。纺车和婆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纺车曾给了她熬过一个又一个暗夜的力量,支撑着她艰难地活下去。《消失的手绢》,地铁上一个使用手绢的老者迟缓,笨拙,僵硬的揩鼻涕的而动作如同慢镜头展示在人们眼前,作者由此引发了许多和手绢有关的记忆,古老的订婚用手绢的风俗,对比着一次性东西取代手绢的今天,作者发出了许多的感慨。地铁上使用手绢的老夫妇相濡以沫走着自己的沧桑岁月;童年互换手绢定亲的伙伴相敬如宾过着田园生活,而当今的婚姻呢?昨天山盟海誓,今天也许就反目成仇。作者围绕着被生活遗弃、淘汰的手绢这个话题,反思着我们的生活,在经济高速发展,一次性产品居多的今天,我们在遗失着许多的美好。文章以小见大,耐人寻味。两篇文章,都和过往有关,记忆中的那些人和事在作者厚重的文笔下一一明晰,鲜活,带给人悠远的思绪。力作,荐阅。【编辑:风逝】【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131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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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13-01-30 22:18:01
  记忆中的东西总是美好着回忆者的情怀。
   感谢您为流年带来如此厚重的文章,遥祝写作愉快!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1-31 08:22:5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3 楼        文友:潮仙        2013-01-31 10:05:22
  几十年过去了,麻黄布满了婆的坟头。曾经过去的那些暗夜里,纺车役使了她;她亦欣然地,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纺车对她的役使,这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况味?这就是那个年代“婆”们的人生,我们的祖辈们都是这样度过的!耐人寻味的文章,问好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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