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件事情发生在十年前，应该算是我们家的一件比较有“影响”的事吧。如果不是接到这样一封信，也许这件事早就被人淡忘了。
　　 那时候应该是春节刚过，有一天傍晚，我下了班，推开家门的时候，发现妻子的表情有点怪怪的。我说怎么了？妻子对我说，你堂叔兴林，丢人了。
　　 丢人？这个词用在堂叔身上不陌生，尽管他已经到了而立之年，但是做起事来就是“太老实”。老实这个词是褒义的，但如果前面加个“太”字，那就有点是贬义了。就拿有一年冬天来说吧，他从个人手里买了一吨煤，我们都说卖煤那小子有点问题，因为他的煤价比市场价低一半。但兴林也就是因为太便宜了，所以还是去交了钱，雇了一辆马车往家运。路过本地派出所的时候，那门口的几个警察也就随便看了他一眼，兴林居然诚惶诚恐地把头低下。警察们也没太在意，只是职业习惯使然，其中一位随口问了一句，哪来的煤？
　　 其实这时候兴林只要说一声“买来的”，谁也不会多管闲事。哪知道他一下子就慌了手脚，嘴唇哆嗦着，两条腿也哆嗦着，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下警察们起了疑心，纷纷围过来，到底哪来的？
　　 赶车的老板子都替他直着急，但兴林叔就是说不出来一个“买”字，憋了半天说了一句，我从车站那边划拉了点。
　　 警察们来了精神，嗓门也提高了，划拉点？你能划拉一马车煤，你再给我划拉一个看看，铐起来！
　　 父亲是个部门领导，在本地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的，所以堂婶找到他哭诉，父亲就赶过去了。一看兴林穿了一件黑不溜秋的破棉袄，一只手被铐在暖气片上，他只能蹲在地上，正在流眼泪呢。父亲问明白了原委，气得直骂他笨，你就实话实说呗，这煤又不是你偷的，哪有往自己身上安罪名的？
　　 那次兴林就丢了一把人，偷煤的没被铐起来，他一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人，竟然充当了一回嫌疑犯。
　　 很多亲戚都拿这件事当笑话来讲，说起来就笑，包括我的妻子。我就说她，别笑了，兴林叔从河北老家来这边谋生，没见过什么世面。
　　 可妻子还是忍不住笑，我听说你这位堂叔还是个高中生，只差两分就考上大学了，也不是没有文化的人，怎么做起事来这么差劲？
　　 我说，你懂什么，这叫做朴实，现在城市里的人，缺的就是这种品质。
　　 可妻子不服，朴实大劲了，就是傻子。
　　 那次我没说过妻子，这次却不知道，兴林叔又做什么丢人的事了？
　　 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再催促妻子，心里也在想着，兴林叔年前带着兴林婶回河北老家省亲，算来也就这几天回来，难道路上又出了什么笑话不成？
　　 妻子却还在那笑，经我一再催促才告诉我，今天听咱爸和几个人在家里吵骂，说兴林回来的时候，弄丢了一个人。
　　 啊！原来是这么个“丢人”！到底谁丢了？我吃了一惊，同时也在嗔怪妻子，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看热闹不怕事大。
　　 妻子说，听说把一个老头给弄丢了，是河北老家一个姓徐的老头，会算命。
　　 我一下子醒悟过来，抓起衣服就往外跑，亏妻子还能乐出来，她是不知道这老头是谁，是我的姑爷，也就是我父亲的亲姑父。
　　 （二）
　　 提起这位姑爷，也真是不容易，壮年时妻子就病逝了，他领着三子一女苦巴巴地过日子，好不容易四个孩子都成家立业了，他的晚年却没人赡养了。二儿子和三儿子都在我们这个小城市里生活，家庭条件还过得去，但就是推来推去不养老人。两家儿媳妇是一个比一个不讲理，两家儿子更是到关键时刻就装聋作哑。有一年腊月，姑爷被二儿媳妇赶了出来，竟然流落到街头去算命，挣两个钱好对付着过年。
　　 那天还下了点小雪，我和父亲上街去办年货正好赶上，看姑爷穿着一件破棉袄，脸上有几处冻疮，大鼻涕时不时地流出来，瞧模样特让人心酸。他正拉着两个人讲着什么，那两个人几次想走，都被姑爷死活拽住了，人家没办法，不耐烦地丢下十块钱才算脱身。
　　 父亲上去问了原因，当场就发作了。姑爷的两个儿子都是父亲的表弟，都受过父亲的关照，那年春节父亲领着姑爷，上门去痛骂了他们一顿。这以后两家收敛了一点，但不久又故态重发，姑爷又去流落街头了。他饥一顿饱一顿的，光靠算命也挣不着几个钱，因为他虽然口若悬河，讲的东西却没几个准的。比如他说我吧，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个当官的。这个我说什么也没信，我到现在工作还没着落呢，跟“官”更是风马牛不相及。
　　 后来姑爷实在受不了这个气，只好回河北老家了，其实只有老家的大儿子对他是好的，但是他之所以忍气吞声在二儿子三儿子这里讨生活，是因为大儿子脑子有点傻，生活本来就困难，那次他实在是迫不得已，才不得不又回了老家。
　　 我记得姑爷走的时候好象是六十多，这一晃又是八、九年过去了，应该年近古稀了，怎么想起回来了呢？怎么又能丢了呢？我记得这老头哪都能去，当年回家也是一个人上的车。一个大活人都丢不了，再加上兴林叔两口子，这是三个大活人了，怎么就能把人丢了？
　　 我赶到父亲家的时候，刚进门就听到几声清脆的耳光声和怒骂声，接着听到了二表叔暴躁的怒吼，刘兴林，你到底把我爹整哪去了？
　　 我急忙推门进去，只见兴林叔左右脸都被打得通红，蹲在那呜呜地哭。二表叔和三表叔个个摩拳擦掌，眼里都像冒火一样。如果不是父亲在旁边拦着，恐怕他们早就把兴林叔打个半死了。而在一旁，母亲正在劝慰二表婶，当初厉害得指着姑爷鼻子骂老不死的二表婶，此时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骂刘兴林不是人，愣把一个活生生的老爷子给弄丢了。
　　 虽然我是晚辈，有些事不该多嘴，但兴林叔当年从河北老家来谋生的时候，没有住处，就寄住在我们家，和我在同一铺炕上住了七八年，还是很有感情的。所以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他继续挨打，于是我还是走了过去，搀起他，虽然是冲着他说话，但我的声音故意提高了很多，让所有人都能听到，兴林叔，这个时候你只有实话实说了，咱们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你可不能隐瞒。
　　 兴林看见我了，居然哭得更厉害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是这么大一件事，你不说话怎么解决问题呢，我心里这个急呀！
　　 （三）
　　 事情总算是讲清楚了，但这种清楚还是让人糊涂。兴林的叙述显得过于简单化了，简单得一点线索也没有。他回到河北老家，过完了年正准备和妻子回来，这时候姑爷的大儿媳妇找到他，说姑爷的大儿子傻得更厉害了，没有能力再侍候老爷子了，能不能让兴林顺路把老爷子带过来，交给二儿子三儿子赡养。结果兴林就同意了，三个人上了火车，路过一个叫“三棵树”的中转站，兴林和妻子去买票，让老爷子在候车室坐着，结果回来人就不见了。
　　 二表叔听到这，上去又是一脚，人不见了你不四处找？兴林不敢躲，被他踢得直咧嘴，苦着脸说，怎么没找，我们足足找了两天两夜，也在车站派出所报了案，但是没找着。
　　 三表叔骂了一句粗话，没找着你他妈的就回来了？兴林吭哧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后来在大家的逼问下，他才说了原因，因为车票是打了延期的，三日内还有效，他怕瞎了车票，这才和妻子上了车，回家来报信。
　　 这一句话说出来，我就知道事不好，果然，二表叔怒不可遏，就连在一旁痛哭的二表婶也扬起她那尖尖的指甲冲上来。如果不是我死命护着，这一轮的进攻就能把兴林挠个满脸桃花。其实这兴林说话也真气人，就算是实话也不能这么说呀，把人家老爷子弄丢了，自己却还想着怕车票瞎了。所以刚才还略略维护他的父亲也急了，在一旁骂了起来，兴林，你说你是人吗？买票的时候你怎么不留下一个人陪着老头，你们两口子倒亲密无间，寸步不离，你说现在怎么办？
　　 兴林现在就会抹眼泪，他怎么知道怎么办？于是在这吵吵骂骂、踢踢打打的过程中，也没想出个具体的办法来。最后还是母亲发了话，你们打死兴林也没有用，现在最重要的是去找人，咱们马上就去三棵树，电视台打广告，大街上再贴寻人启示，谁要能把老爷子找回来，咱们多给他点钱也行。我想姑父也不糊涂，腿脚还好，不能出什么事。再说他兜里又没有钱，更不会有人害他，可能就是上厕所什么的，走迷了路，和兴林他们走不到一起去了。
　　 母亲的话颇有道理，让这些疯狂浮躁的人也暂时冷静了下来，当下就打发我去买车票，在家的亲朋好友，只要能脱开身的，都去三棵树找人。临出门的时候，我听见二表婶说了一句，兴林，这来回的费用，可都得算你身上。
　　 兴林在那唯唯诺诺，我也真服了二表婶，这个时候还没忘了费用的事。
　　 （四）
　　 姑爷像是在人间蒸发了！
　　 三棵树并不是很大的一个地方，我们这十几口人四处寻访，母亲说的那几招都用上了。二表叔还派了几个人，去附近的几个车站，四处张贴寻人启示，但一切都如石沉大海。这样一个小地方，这样一个古稀老人，如果姑爷真的在本地，恐怕早就藏不住了。
　　 难道姑爷不是在这里丢的？这个疑虑出现在大家的思维中，所以紧接着就是对兴林的又一番拷问。一个星期以后，我们住的小旅馆里，又听见了二表叔和三表叔的质问和怒喝，兴林，你到底说实话没有，我爹是不是从这丢的？
　　 这几天毫无线索的寻找，现在连我也怀疑是不是有问题，但兴林赌咒发誓说，他没有说一句谎言，全是真的。
　　 全是真的！全是真的人怎么找不着，还能飞了？二表叔激愤之下，竟然抓起一个茶杯摔了过去，很有点就像戏文中的“摔杯为号”，听到陶瓷的破碎声，二表婶和三表婶同时扑了上去，又抓又咬。屋里马上乱成了一锅粥，还是旅馆的服务员来提醒大家安静点，这才重新消停下来。
　　 从兴林嘴里，再也问不出什么话来，看他哭哭啼啼的样，怎么看也不像个能编瞎话的人，但是二表叔一口咬定这里面有鬼，人要丢在这个车站，早就找着了，一定是兴林在别的地方把人给卖了或者害了。二表叔越说越不像话，最后连兴林的爹妈祖宗都骂上了。我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兴林是堂叔，他的祖宗也就是我的祖宗呀。我插了一句，二表叔，你别总说他把我姑爷给卖了，七十岁的老头，手里一分钱没有，谁来买呀，卖给你，你要呀！
　　 我的这句顶撞，使二表叔立刻哑火，父亲也觉得他太过分了，于是就做了决定，明天都回去，回去再商量，总在这靠着，也不是办法。
　　 我们这次的集体寻人计划，以失败告终了。回来后的晚上，我躺在床上疲惫不堪，让妻子给我捏捏胳膊腿。她问我，你说兴林会不会撒谎，难道这里面会有别的事吗？能不能是在别的地方丢了，兴林故意说是三棵树？
　　 我闭着眼睛享受着妻子的手指，对她说，你见过再比兴林老实的人吗？人要老实到这份上，往往就离愚蠢差不多了，他或许很笨，但就算我害了人，他也不会害人呀。再说，我想了很多假设，也没理由撒谎呀，丢人的事他都认了，还差承认在哪个车站丢的吗？一定是三棵树！
　　 （五）
　　 就是三棵树！兴林被折磨得两眼通红，但是语气却比以往坚定了。我们从三棵树回来后，他又被叫去“审问”了几回，最后把比他更木讷的兴林婶也“拘”了去，大家轮番讯问。夫妻俩的口径倒是一致，也没问出什么破绽来。姑爷这个人，却仍然是毫无消息。有人想到是不是又不想来这边了，搭车回老家了，结果电报打过去，回答是：上个月叫兴林带去了，怎么还没到吗？
　　 接着，大家把外地的所有亲戚朋友，能问的都问到了，就连十几年没有来往的也都打了电话，但没有人见过姑爷。后来二表叔又去三棵树找了一回，仍然没有结果。他回来以后，二表婶沉着脸，把这两回的费用算给了兴林，总共有八千多块钱。十年以前，这不是一个小数字，何况兴林只是在一个木器厂打工的，一年也不过收入万把块钱。平时他省吃俭用，好几年也没给自己添件新衣服，就是结婚那套西装，也是借我的。当时女方家要求他买点电器，他苦思了良久，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又买了一台袖珍录音机。把人家气得直骂，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彩电都出背投的了，真亏他能买着黑白的。还有那录音机，没见过谁家结婚买这么小的，居然也有两个音箱，能放能录，价值98块钱。可见兴林平时节俭到什么地步，就连一辈子的头等大事也不肯多花一毛钱。那桩婚事差点就为了这两件电器闹吹了，也是姻缘到了，兴林婶硬是看上了他，说他会过日子，以后差不了，就这么嫁给了他。
　　 婚后一年多来，兴林婶也没添过一件新衣服，兴林已经把自己思维里对金钱的算计程度，完完整整过渡给了自己的妻子。听兴林说过，他们老家，两块钱的豆腐要批成五块卖，四毛钱一块，这还得平时来了客人买一块，打在白菜萝卜里借个味。我不知道这豆腐能借着什么味，但却知道他说的绝对是真话。因为在这边生活已经十多年了，我还没看见兴林买过一次豆腐，都是大葱沾大酱，咸菜疙瘩过日子。就算过年过节买点肉，也是猪身上极肥的那一种，得仔细翻看才能在肥膘子中找到点肉丁来，估计也就只有他能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