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说，每一个你们都是另一个我自己。
　　 从一个人身上看到自己而喜欢她，是因为爱自己还是一种与己的惺惺相惜。
　　 她，算不上漂亮，更缺乏江南女孩的灵秀。
　　 我却欣赏她，因为她有一股韧劲，拼搏，不愿服输。那股子劲儿倒跟自己很像，因为拼搏和较真绷紧，活得累让人心疼，那一刻也忽然心疼自己。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概如此。自此，与她几乎形影不离，一起吃饭、一起晨练，甚至结伴上厕所。傍晚或周末，会一起坐在未名湖傍，分享零食，听她说那时候我们共同的豪言壮志和美幻得如粼粼波光的梦想。柳絮飞扬的季节，年少的故事就像柳絮一样朦胧飘渺又生机黯然。
　　 年轻若是这样就好了。
　　 （二）
　　 月考成绩稍微落后了些，她埋头用力地写总结。我看她在纸上写：只有自己坚强，哭没有用，总结和思考。力透纸背。上面有一滴眼泪，仅仅一滴。那么严格，一天都没说话，认真地做错题集。她尽一切办法努力，路上行如风，手里捏着自己做的单词小本。夜里也抓紧时间再做几道题，她说要利用好零碎时间。高三生活，她告诉我：要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
　　 （三）
　　 学业渐渐加重，每周每月的考试不间断，我们的脑里的弦绷得紧张，大家都学会了沉默，把心思放在处理一堆的试题上，学科老师们已经开始催促我们课间外出做些活动，回应的却是黑压压的一教室的头顶盖。老师们无奈地叹息，只能对班主任表示不满。我们渐渐麻木，偶尔抬头对上一张脸就默契地笑笑，多数是埋头苦干，滋味自知。
　　 （四）
　　 一月一次的假期，她忽然心血来潮，说要从头开始。我说：好，我支持你。她说：我们去剃头发吧？我笑，她就是想一出是一出，我乐意这样陪她耍耍嘴皮发发疯，这在压抑的生活里也是件乐事，于是说：“行，你剃我就剃。”我一头中长碎发，出于那样的少女情怀，喜欢在风里感受头发轻飘的感觉，留着飘逸的斜刘海，仿佛可以让繁重的高三的自己飞扬一次，所以，一头可以在风里飘扬的头发是苦闷高三的一缕慰藉。
　　 一中午不见她人影。等我从数学习题堆里听到那阵全班人都熟悉的极有特色的脚步时，抬起头，见她戴着一顶帽子眯着眼睛笑着出现在我面前。
　　 “呵，挺好看的帽子。”我说，她比我们都爱漂亮。我又低头处理习题。
　　 “嗨。”她叫。
　　 我又抬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她把帽子脱了，露出一头亮白，头发一丝不剩。真剃了！
　　 我看她挑衅的笑容脸刷地泛白。
　　 看我脸色，她说：“我们说好的……”声音渐弱，眼里有些伤情。
　　 （五）
　　 从头开始。还真的从头开始。像要向所有人表态。青春里我们总是充自己为大人，却连这样自我励志都要如此张扬。
　　 我漠然。或许我已变老，或是心态冷漠。不屑向他人表态什么，所有的立誓和决定不过是跟自己做的，跟他人又何干。何必以这样的方式。酷得不行。这又何其不是另一种张扬的乖戾。
　　 我本以仗义自称，因此也心虚，出尔反尔实属不该。她显然刻意冷落我，内心愧疚。然而我真没有勇气像她一样。空气里徒增了一层压抑。
　　 周末请了假，去发店，将一头碎发剪短。对理发师说：再剪短点儿吧。理发师难以置信的口气：还要短？我笑笑。
　　 露出的耳朵感觉到清凉，看镜子，像个无措的小男孩。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或许无论怎样，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一切都无需解释。我已经不再善于言谈。
　　 脑袋轻了许多，清风依然拂面，却感受不到碎发飞扬。心里尽然有些发酸，却又忽然觉得轻松。选择什么，便知道要承担相应的代价。据说，灵魂最后需要和羽毛比重，轻的才可以上天堂。我并不是在乎是否能上天堂，只不过真不愿意灵魂沉重。
　　 高二主任见我一头新发型，会意地笑：从头开始呀！
　　 我也笑笑，只是笑他错了。
　　 她依然和自己忙碌较真着。我已无力说什么。高三的我们本就负荷，常伴泪水也再正常不过。有些领悟自己都还茫然，有些坎自己在努力地过。自己该承担的已经担当，便不在乎你是否明白。这是年轻的我的骄傲。
　　 （六）
　　 周一的升旗仪式照常进行。一周新的开始，一日之计在于晨，没有比新的开始更让高三想要再搏一把的人心血澎湃。我们总是这样以日为单位自勉，以周为单位自勉，总想再有个新的开始，再也不能想往常一样了，再也该有新的重生了，虽然总是难以逃脱以往的泥淖。只是，时间的概念在紧张的时刻总是被特别强调，也被自己强调，仿佛新的开始也是给自己埋下希望。这样挺好。
　　 升国旗，奏国歌。我想，没有那么多人为此心血澎湃的。
　　 教导主任指着戴帽子的她，皱皱眉头。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维护国家荣誉。尊敬国旗、国徽，会唱国歌，升降国旗、奏唱国歌时要肃立、脱帽、行注目礼。这是小学就背过的。
　　 唐刘知几《史通》有云：“王劭《齐志》述洛干感恩，脱帽而谢。”可若是洛干光头而谢，是不是更不礼貌？
　　 她有些左右为难。一顶帽子太鹤立鸡群，校长、教导主任，部分投向国旗的注目礼已经转向她，她面有难色，抬抬帽子让教导主任看见实况。
　　 场下一阵唏嘘。满场洋溢同情的味道。教导主任依然皱着眉头，不知道是在衡量戴帽而谢和光头而谢哪个更显得有礼还是深刻同情她，只是宽容地看看她，总之默许她戴帽。只是后来有些眼里泛着同情的人来拍拍她肩膀，对她友善地笑，叹一声：不容易。教导主任小心翼翼问班主任：她情况怎么样了？班主任哭笑不得。想必总联想到了绝症。
　　 （七）
　　 一不小心就引起人注意了，意外本身就会让人措手不及。有人赞她有个性，有人拿她开玩笑。也许她不过只是想从头开始，并没有料到能引起这样的注意，虽然大部分人都是友善的，连老师都从未再提起。叛逆是被允许的，它本是青春里的一点酸辣滋味。
　　 戴帽子的女孩，行色匆匆起来，压低帽檐，更奉信“时间就像海绵的水，只要愿挤，总是还有的”。没有人可以赶上她的脚步，别人的眼神也赶不上她的脚步。我也只有小跑才勉强追上，就再跟不上她的步调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每个人都有权利以自己的方式活着。这是青春里的信奉。
　　 青春的伤害无意而单纯。青春藏着才会安全。
　　 恍然间，她浑身透着劲道越来越强悍，甚至有同学开她的玩笑，说她是女中汉子，文弱书生要让她三分。而我却越来越虚弱，公交车上也招来司机的感叹：孩子，怎么站都站不稳？因这样我更该避让她五分。原因是我的床就在门口，某次她进宿舍，带着一阵风来，将弱不经风的我吹倒在床上。寝室人哄笑，她也笑，我也苦笑。仿佛这是一件乐事，可以让人开怀。从此大家自觉让道。
　　 我弄不清楚是什么力量让她这样内力十足。连进班级，都能引起一阵地板震动，以至于老远就知道是她进来了。调皮的学生要去像楼下的学弟学妹道歉。大家哄笑。她也笑，从讲台上“嘣”的一声跳下来，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实在彪悍。
　　 若是我们内心的压抑和淡淡的忧伤能以这样的内力排解该多好。
　　 而她，已经能承受关于学习的很多挫折。甚至对班主任的玩笑也更一笑了之。女孩，仿佛坚强无比。
　　 （八）
　　 终是女生。
　　 （九）
　　 我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聊天，或结伴吃饭回寝室了，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只知道总有些同学以自己的方式排解压力，也以自己的方式给自己施加压力。
　　 一天夜里，她爬进我的被窝。说做恶梦，一个人睡害怕。语气与白日全然不符合。窄窄的单人床被她蜷缩的身子占去了大半，我不能动弹。心里有所埋怨。女生为何不温柔些，如此横行霸道。只能趁她睡着爬她床上终能安稳入睡。醒来我想，也许还青春期的我已经不小心学会了冷漠。
　　 公开课她忘了戴眼镜，跑回班级拿，以一贯的作风从两同学之间穿梭而过。才意识到是打扰了两个偷偷恋爱的同学。她一副沮丧的模样坐到我身边。告诉我那个男生正是她暗恋的男生。那是一个轮廓分明，阳光帅气的男生。仿佛这才注意，她也是个女孩，尽管粗犷，也有女孩的本性，喜欢王子一样的男孩，有灰姑娘的梦，也为此忧伤。
　　 坐在未名湖的假山上聊关于这个男孩的情悸，尽然抽泣了。我也默默跟着流泪，原因不明。
　　 那个男生，之前并没有过来往，更没有刻意注意过，只是觉得挺帅气。我开始关注，这样成绩一般的男生，反而是这样的学生活得潇洒，他的笑还是像曾经的我们一样很灿烂，原来那才是青春该有的表情。是他该羡慕我们还是我们羡慕他们？不知道这样的男生有没有我们的忧伤。
　　 复习节奏终于又一次紧密。班主任以他魔鬼训练的方式将我们封锁在高考的阴影里。我几乎一个月没能笑出来，就更腾不出时间关注曾经的同学。
　　 有段时间，她总在教室里哭，然后请假去医院，听说头疼。仿佛几行桌子的距离就相隔很远，与她的关系恍如隔世。不知是因为我已开始自闭，还是她也将自己隔离。
　　 记忆那么模糊。
　　 记忆越加模糊。
　　 （十）
　　 高考前三个月，我从自闭里解救自己。父母早洞悉我的状态，比我还担忧我，以宽容的心态对待这个不快乐的女儿。让我放开自己，做自己，当我提出要高复时，虽家里已经困难却爽快答应。
　　 她穿了一套很时髦的衣服出现在我们面前，还有一顶洋气的贝雷帽。依然有个性，据说在大学里更加放纵个性，听上去仿佛要排解一切高中所承受的压抑。据说，她走上了叛逆路线，像我们曾经约好要将头发染红行走街道放肆大笑一样，将头发染黄，穿宽大的牛仔裤，开始耍玩起双节棍。这样的释放……也许她有勇气这样释放。那是她的，别人抵达不了的心境，更无法触及。
　　 而我，知道自己几乎死过一回。仿佛受到某种指示，看明白很多真相，性格逆转。不再轻易地以物喜以己悲，学会微笑、宽容和平和，不再强迫自己受制于人，学会跟着心走顺其自然，淡然地对待生活起落，明白没有比做自己更美好的事。
　　 偶尔当人问起，我依然会谈自己的过去，只是再谈及深处，不太会动容流泪。仿佛时间过去，归于原谅，至于现在的自己，过往的隐痛转化为一种内在的东西，别人也到达不了，也同样无法触及，那是我的。
　　 终有一天，我们要这样成长，以自己的方式。
　　 （十一）
　　 高复成了我最快乐的时光，因为平淡和平和。她给我寄来贺卡，说依然把我当成很好的朋友的话。
　　 当时我正看一句话：“只有笨蛋才思考，聪明人用灵感，我们大多时间都是笨蛋，偶尔才成为了聪明人。事实上，我们一直是聪明人，突然我们觉得自己有点笨，然后，我们开始思考，于是，我们真的变笨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