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跟人最亲近的鸟莫过于麻雀了，而受人伤害最大的鸟也莫过于麻雀。天上的麻雀在自然界的普通性，就如同地上的野草一般总是用自己低微的绿色装扮人的眼睛却又受人的脚的践踏，而麻雀甚至已吸引不了眼睛却只能点缀人的记忆了。
　　 于是我就失眠地不断地想起童年，想起童年的乡村。也只有那些流逝的童年和遥远的乡村，才有麻雀与人朝夕相处的生动的却无太多情节的故事。小学语文有一篇叫《群鸟学艺》的课文，讲的是很多鸟慕名找凤凰学筑巢的本领，而学本领最紧要的是要有耐心，猫头鹰、老鹰、乌鸦都急燥地匆匆飞走了，麻雀和燕子留到最后学成了在房檐下搭窝的本领。虽然课文赞扬的是燕子的耐心及其搭的窝的漂亮、结实和暖和，但我总以为名列第二的麻雀也非常不错了。课堂里的我十分相信这篇课文和老师的讲解，因为我熟悉跟人居住的鸟确实只有麻雀和燕子，而这两种鸟还有些沾亲带故，都属于鸟纲中种数最多的雀形目,且都能作天气预报。燕子低飞要下雨，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其实麻雀也能告知天气。早晨麻雀啭鸣表示天气晴朗，晴得越好叫得越厉害。多日阴雨后，麻雀开始鸣叫，预示雨就要停了。
　　 我的家乡的人们是很珍爱与人共处的麻雀和燕子这两种小鸟的。我们叫麻雀为房头雀。每家的老人、大人都会对孩子们说，房头雀是不能玩的，玩了会得觑摸眼（中医病名叫雀目，亦称“夜盲”）；更不能吃房头雀，吃了会得雀斑。小燕子也不能玩，玩了会得瘌痢头。所以小孩们都很不会去捉玩麻雀和燕子，大人们为了作表率，更不会去伤害小鸟。
　　 燕子筑巢在人家里就像是住酒店的白领丽人，西装革履，来去匆匆，较少与人搭讪，说的也总是那句“不要你家的钱，不要你家的米，来你家门上下个籽”（家乡人模拟燕子的叫声编出的话），自以为不欠人情。燕子的形象毕竟是优秀的，可小孩们一直心存顾虑，敬而远之。一触到它那油光可鉴的小脑袋和光滑无比的黑羽毛，恐怖的瘌痢头就突现眼前，叫人不寒而栗。我的老家就有着几窝燕子，我却从不触摸它。
　　 麻雀却不同了，它筑巢在人家屋檐下就像是长期搬来与你做邻居，整日里蹦蹦跳跳叽叽喳喳把个家常话和人们唠个没完没了，小脑袋晃来晃去，不怕人却又十分警惕，衣着朴素，随和热情，其貌不扬，正是这些把孩子们的心逗近了，不跟它玩玩怎么行呢。这样大多数孩子还是不听老人言玩雀在眼前，都或多或少有着掏雀、罩雀、玩雀、养雀、打雀、烧雀、吃雀的种种趣事。
　　 我是参与过有关麻雀的趣事的。我家的前面是生产队长家的四间大瓦房，砌得不太整齐的土坯墙留下了许多缝隙，尤其是后墙屋檐下的几大处较为宽绰的三角空隙，正好让麻雀做了几个窝。所有的土坯缝隙都一个样，咋看是找不出雀窝的。只因我太熟悉前面这堵墙了，坐在门口吃饭的时候，总见几只麻雀在前头瓦片上飞来飞去，天长日久就发现了那些麻雀进出的几个小洞口，甚至那几个小洞口的土坯也被麻雀的进出擦撞得比其它的缝隙要滑一些，这就是麻雀窝了。于是趁大人去出工，约上几个小伙伴，抬架梯子搭上墙，爬上去瞅那洞内，黑漆漆的看不见什么，索性就伸手进洞，掏出来的却是几个小雀蛋。看着这些布满雀斑的雀蛋，梯子上下一商量，又轻轻地把雀蛋放回原处，撤梯回家。再找一个大人不在的黄昏，又架梯而上，直掏进去，叽叽叽的传出叫声，两三只麻雀即被抓获。也有晒谷子时用筛子罩的。这些抓捕到的都是活的麻雀，用麻线拴住它的脚，一人一只揣回去玩。但麻雀受不了禁锢，给它喂食它也很少吃，用不了几天就死了。还有用皮枪（弹弓）打的，小小的麻雀被打中后不死也是伤，孩子们就会把它烧吃掉。麻雀的肉很香，我和伙伴们偷偷在野外烧吃过一次。
　　 但家乡的人们总的还是较少伤害麻雀的。我没有见过做父母的打过麻雀和吃过麻雀。遇到孩子们烧麻雀吃，大人们总会唬上几句。所以我们玩麻雀也因惧怕得漆摸眼而不敢玩得太久。对抓获后又养死的小麻雀，也常常是挖个小坑把它埋了，还立上一块瓦片作碑，或插上几枝野花，权作对麻雀的愧疚。吆秧雀的时候，也只是挥舞竹竿吆走罢了，或是插几个稻草人吓吓，没有给麻雀太大的伤害。
　　
　　 二
　　 麻雀的可爱，麻雀对儿童的诱惑和意义，从作家对它的在意可见一斑。收入小学语文的，除了《群鸟学艺》中对麻雀耐心学习表现不错的描写和肯定外，还有一篇直呼《麻雀》的课文让人记忆犹新。我的家乡叫麻雀为房头雀、小瓦雀，麻雀却指的是小男孩的生殖器。麻雀非麻雀，此麻雀不是彼麻雀。记得上《麻雀》一课时，年轻的女老师教学生读课文，才念一句“麻雀……”，脸颊即染满红霞了，男生们也在哧哧地嗤笑。此后好长时间，当女老师进教室时，调皮的几个学生总会大声朗读《麻雀》。《麻雀》写的是一只小麻雀竟敢和庞大的猎狗搏斗，并使猎狗胆怯后退的故事。孩提时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我才读懂了麻雀捍卫和拯救生命的精神，是它勇敢、负责、自信、无畏的精神力量吓退了猎狗，我于是对麻雀肃然起敬。因为猎狗象征了剥削阶级的凶狠残暴，麻雀象征了不怕牺牲自己的伟大母爱。再有就是初中语文《故乡》一课，那能捉小鸟雀的闰土说：“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虽然鲁迅先生列了四种鸟都没写到麻雀，但我想麻雀一定会在省略号里，一定会在竹匾下的。也正因为有了鲁迅先生对罩雀的精采白描，我在前面的文字里就只敢叙掏雀的过程而不敢写罩雀的细节了。
　　 除了课文，与麻雀有关的文学作品还有格林童话《狗和麻雀》、白桦小说《红麻雀》、老舍散文《小麻雀》及美国作家肯尼迪（Johnp·Kennedy）的小说《麻雀仓房》等几篇。《狗和麻雀》塑造了一只神奇聪颖的麻雀，它对好朋友狗很诚挚，乐于帮助狗。当狗被车夫赶的马车辗死后，麻雀一步一步地进行了报复，直至车夫家毁人亡，读来觉得有些残酷。《红麻雀》写的是夏华在获知出狱的头天晚上莫名地死了，却查不出死因。他留下了一篇文章，内容是一个捉麻雀的故事。他捉到一只麻雀关在笼中，并恶作剧地给它全身染满红墨水，变成了一只红麻雀。这只红麻雀感到自己成了异类，再也不敢出笼，最后被他狠心抛出去。几天后，发现红麻雀已死去，身上的羽毛被同类啄去了一大半。小说中的红麻雀极具象征性，它是文化大革命的缩影，红麻雀的死亡原因也就是夏华的死因。
　　 麻雀还沾上了电影的风采。《亚洲周刊》评选的20世纪百强中文电影，其中就有一部叫《乌鸦与麻雀》。第32、33届金马影后萧芳芳早期的电影作品就叫《麻雀飞龙》。大嘴美人朱莉亚·罗伯茨就是以一部《麻雀变凤凰》（又名《麻雀变公主》、《风月俏佳人》、《漂亮女人》）走红好莱坞的，甚至这部电影还成了情人必看的经典影片。在人民大会堂澳门厅，苏州72名绣娘精心绣制的四幅巨绣，将装点在这里，其中一幅就叫《麻雀竹林》。在地名中，长沙有个麻雀坡、深圳有个麻雀岭、莫斯科还有一个叫麻雀山（前列宁山）的著名风景区，真可谓处处皆与麻雀有缘。据说麻雀还是侗族的崇拜物，而本届黎巴嫩亚洲杯足球赛的吉祥物，也是一只名叫Nour（努尔）的麻雀，真是有意思。
　　 小麻雀如此可爱，大作家们又不惜笔墨来写它，如我一样的小文人写麻雀的更是不计其数。这麻雀究竟是一种什么鸟呢？查阅《辞海》，找到了对麻雀的解释，不妨摘录于下。
　　 麻雀（passermontanussaturatus）亦称“家雀”、“树麻雀”、“玩麻雀”。鸟纲，文鸟科。体长约14厘米。喙黑色，圆锥状；跗蹠浅褐色。雌、雄羽色近似。头和颈部栗褐色，背部稍浅，满缀黑色条纹。脸侧有一块黑斑，翼部有两条白色带状斑。尾呈小叉状。喉部黑色，下体灰白色。但两性肩羽毛颜色有差别，雄鸟为褐红，雌鸟稍带橄榄褐色。多栖止于有人类经济活动的地方。平时主食谷类，冬时兼食杂草种子；生殖季中常捕食昆虫，并以之哺喂雏鸟。分布北自苏联西伯利亚中部，南至印度尼西亚，东自日本，西至欧洲。在我国几乎遍布平原和丘陵地带。亚种分化甚多。
　　 繁杂冗长作200余字的解释，我觉得却不够全面准确。《现代汉语词典》是这样解释的：[麻雀]鸟，头圆，尾短，嘴呈圆锥状，头顶和颈部是栗褐色，背面褐色，杂有黑褐色斑点，尾羽暗褐色，翅膀短小，不能远飞，善于跳跃，啄食谷粒和昆虫。有的地区叫家雀或老家贼。
　　 《辞海》的解释我有些质疑，一则没像《现代汉语词典》一样说明麻雀的活动特点；二则云贵高原甚至西藏也布有麻雀，却只道在我国几乎遍布平原和丘陵地带，似乎高原就不宜生存；再则也许认为高原无麻雀，所以云南、贵州一带叫麻雀为小瓦雀、房头雀也就未收录。甚至麻雀主食谷类，现在也有专家认为是错误的。
　　 麻雀既然与人类同居，对人而言就显得很生活化了，所以有关麻雀的词句，也有很多。如比喻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战术为“麻雀战”；比喻分布零散规模小的学校为“麻雀学校”；比喻由丑陋变成美丽叫“麻雀变凤凰”；比喻解决问题方法得当叫善于解剖麻雀，中国人常用的一种分析方法就是解剖麻雀；形容形式小内容全的事物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诞生时，毛泽东同志就曾说过，这是一个国家的雏形，麻雀虽小，肝胆齐全。有的网站就取名叫麻雀网，甚至有导弹也取名为海麻雀近程防空导弹、麻雀中距导弹，还有叫麻雀卫星的纳米卫星概念，以及仿麻雀机器人等等。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麻雀意即麻将。我很厌恶麻将，尤其是搓麻将时发出的声音。但《现代汉语词典》却明确解释：[麻雀]①鸟……②麻将。这样一引伸则打麻将即打麻雀，香港人就叫打麻将为打麻雀，令人费解。也不知古人是如何要换作同义呢，好在《辞海》未录此解释。
　　
　　 三
　　 中国的麻雀大约因为偷食了几粒不劳而获的谷子，从此它小小的命运就发生了巨大改变，几乎被赶尽杀绝，销声匿迹。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全国人民的吃饭问题还未解决，却发现麻雀在稻田里吃谷子，于是有吝啬而好事的“统计学家”掐指一算，得出了一只麻雀一年吃掉两公斤粮食的结论。这还了得，麻雀迅即以“与人争食”的罪名列入“四害”，仅居老鼠之后名列老二。1956年1月，中共中央提出《1956年到1967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草案）》，又称农业40条，其中第27条规定：“除四害。从1958年开始，分别在5年、7年或12年内，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基本上消灭老鼠、麻雀、苍蝇、蚊子”。麻雀从此被确定为害鸟，要全面彻底地剿杀。后因生物学家有不同看法，在1957年10月公布的《1956年到1967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修正草案）》中，对第27条作了如下补充修改：“除四害。从1956年起，在12年内，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基本上消灭老鼠、麻雀、苍蝇和蚊子。打麻雀是为了保护庄稼，在城市和林区的麻雀，可以不要消灭”。
　　 这样，全国上下都认真贯彻落实《纲要》精神，男女老少齐上阵坚决消灭小麻雀。人们除了用锣鼓、毒饵、气枪、鞭炮、稻草人等消灭麻雀外，甚至还动用了部队的神枪手，各地还涌现出了不少打雀的“先进人物”和“先进事迹”，上海和北京两大直辖市的“成绩”尤为显著。上海市于1958年发动了两次灭雀战役，第一次于4月27日至29日进行，3天内捕杀麻雀88171只，获雀卵265968个；第二次于12月13日至14日进行，两天内捕杀麻雀59801只，因产卵季节已过，未获雀卵。北京市于1958年4月提出了“苦战3天，彻底消灭麻雀”的口号，于4月19日至21日开展全市范围的围剿麻雀统一行动，据《人民日报》1958年4月20日头版题为《人民首都不容麻雀生存》的文章报道，全市300万人民仅一天内就累死、毒死麻雀共83249只。1958年成为了麻雀的灾难年，超过800万只麻雀死于人为的捕杀。我想这是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对麻雀的一次大屠杀吧。1959年，上海等城市和地区出现大量害虫，有科学家认为这是灭雀的结果，要求为麻雀翻案。中科院党组书记、副院长张劲夫还专门写过一份《关于麻雀问题向主席报告》的材料，中央有关部门成立了“麻雀研究工作协调小组”。就在人们争议不断时，毛泽东主席终于为麻雀平反了。1960年3月，毛泽东在中共中央起草关于卫生工作的指示中写道：“再有一事，麻雀不要打了，代之以臭虫，口号是除掉老鼠、臭虫、苍蝇、蚊虫”。这样，具有顽强生命力的麻雀才得以繁衍生息，我的童年的乡村也才有了成群嬉戏的麻雀。
　　 麻雀因为会吃粮食而被列入“四害”，“大跃进”时代的中国人也许都认为理所当然，无以置疑。我不懂生物，更不懂鸟类，仅仅在中学时学过一本《植物学》和一本《动物学》，可我在陌生的浩如烟海的生物知识中粗略翻阅，竟然发现很多鸟都食种子。鸟纲中鹀科主要食种子，共133属554种，我国有5属30种；雀科食种子，我国约有17属56种；梅花雀科食种子，约35属125种，我国有1种；文鸟科食种子，约18属130种，我国约6属18种。这样一统计，全世界食种子的鸟约有865种，我国有105种，而麻雀仅仅是上百种会食种子的鸟中的文鸟科的雀形目中的一员。固然粮食和种子并不等同，但在概念中应该是粮食包括种子，种子也包括粮食，谷子无非也是一种草本植物的种子而已。因此我想其它鸟食的种子也不会全是野生的吧，大有可能也食了本属粮食的种子，种子公司的种子你要说它是粮食也无可非议。所以对于人们“粒粒皆辛苦”的谷子，说不定很多鸟都偷食了，却为何唯独只抓麻雀呢？我不明白，也许是因为麻雀貌丑数多罢了。尤如白人黑人都偷了东西，而抓到的往往只是黑人。没有学过生物的人们大约还不知道，正因为食了种子，才使会食种子的鸟成为鸟类中出现时间最晚而进化最成功的出类拔萃者。在泱泱鸟国中，麻雀本也是一只成功的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