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专栏*空庭』猜猜我是谁(小说)
1、
一汪碎水,暗示着暴雨刚下过不久。
残枝胡乱排铺着,惊魂未定,还带着喘息的气味。
宋云左手拎一把伞,啪嗒啪嗒,走步极其缓慢,似乎踩着时间的长短针。右手抓着一包塞得鼓鼓囊囊的垃圾袋,这里装有一天下来要废除的残存物:牙膏皮、烟盒、腐烂的西红柿、儿子断头的蜡笔、她变形了的乳罩、几张揉皱的旧报纸——上面沾满了鱼腥气。她探下身子,掀开垃圾箱盖头,里面满满当当,散发着腐臭味。一天的气味,时间的气味,情绪的气味,都闷在这个墨绿色长方形塑料桶里。她说不上什么,随手把拎着的垃圾搁在塑料桶右侧。
她走得没头没脑,甚至没有跟家里人打招呼。门“卡啦”一声重重落锁,谁都没有在意——她到楼下去扔垃圾了,三五分钟后就会回来。家里的光线十分黯淡,王大军躺在沙发上眼皮肿胀,已经入睡。小孩蹲在马桶上拉屎,哼哧哼哧。
宋云一只手腾空出来,斜插在口袋里。她穿着一件针织毛衣,风从毛衣的缝隙里挤进来,她下意识地将身体像球一样蜷缩。
很快,由蜷缩而带来的紧张让她感到极不舒服。她改变了姿势,索性摊开手脚,挺起胸,内心竟涌起一种伤感的味道。
她看见街角闪现过一个男人的背影,陌生里带着熟悉。她揉揉眼,神经莫名其妙兴奋起来——她的前夫章成,迈着外八字,还是一副挺拔的模样,没变,一点都没变。她急匆匆跟上,他拐了个弯,手里好像还夹着根烟,三五牌,她熟悉的,他只抽三五,他说这是品质的坚持。那股烟味,若有似无,一路缭绕,窜到她鼻子底下,她毛衣遮蔽下的身体叹息了一声。一个眼花,章成的人影不见了。
旁边是个馄饨摊头,水气雾气泼洒着。火苗吞得东倒西歪,有种恍惚不定的游离感。宋云知道摊主是外地来的小两口,夜里八九点钟模样,就来这里,一样一样摆放开来。那油渍渍的矮桌子和几张塑料圆凳,在昏暗街灯笼罩下,像乡下的三黄鸡,哆哆嗦嗦打着盹。
她还在想章成,他们好像一晃之间有八年没见了。这几年,她和王大军过日子,倒不是她要一刀切断与过去的联系,她只是太忙,生了个男孩,哺乳、抚育,王大军什么没插手,一晃小孩子就上幼儿园了。
她也想起过章成,那是在和王大军做爱时,王大军一成不变的样子,让她很快倦怠了房事。她有些狐疑,自己原先的快活呢?和章成在一起水乳交融的快活呢?她冥思的神态并没有削弱王大军的热情,很快回过神来,有些羞愧,有些尴尬,于是,匆匆忙忙,配合王大军,但效果并不见佳。
什么时候,宋云手里多了碗馄饨,她并不知道,她神思恍惚,连自己坐在油渍渍的矮桌子边也没有意识。馄饨热乎乎的,其实她并不饿,晚饭刚吃过不久,但看着它们一只只眉清目秀的样子,忍不住拿起勺子吃了两口。
吃了几口,立起,要付钱,才想起出门根本没带钱。她有点窘,神色慌张,说回家取了马上送来。倒是那女孩子机灵,说:“阿姐,不要紧,一碗馄饨又算什么?”她叫她阿姐?而且顺溜得很,一点也不显干涩。宋云立定了,仔仔细细打量起这个女孩:薄嘴唇,桃花眼,皮肤像刚才汤碗里漂浮着的葱花,荡漾着柔嫩诱人的气息。她穿着一件褐色短上衣,一弯腰,臀部紧靠着腰上的肉就露出来,宋云感觉到一股凉飕飕。
不管怎么样,这女孩和她老公靠十个手指头在辛苦挣钱,不像那些鸡,马路上一站,晃啊晃的,骗得都是些肮脏的钱。宋云微笑了,她是个坚持是非、原则性极强的人。
每天她都感觉天气闷,然后就发现生活中有些不正常。譬如说,下了楼梯,却疑心家里没上锁;王大军说好给她买个跑步机的,却忘得一干二净。她腹部在长肉,而且速度令人惊悚,穿起裙子的话,很是显山露水。她想,女人出去全无姿态,是很可悲的事。因此她把这件事郑重其事放到桌面上讲,从菜金里省出一千元钱,让王大军今晚就去把跑步机扛回家。他却忘了!吃完晚饭,他心安理得看电视,不一会儿,轻微的呼噜声有韵律地飘出来,飘到厨房,她有些心寒。
今晚碰上章成,如电影剧本里的一个悬念。尽管只是章成的背影,但烧成灰,宋云也认得出。她迷恋过章成的身体,他是体育老师,有款有型,尤其是眉毛,很有扬眉剑出鞘的男子气概。他总是让她很舒服,如荡漾在水中,一朵花缓缓地打开。而且,她信任老师这种身份,很心安、很踏实,不久,他们就结婚了。
至于为什么离婚,她自始至终认为她没有错——有一个女学生,哭哭啼啼,半夜打电话到她家,说:“我十八岁的生日,一定要把初吻献给挚爱的章老师!”天哪!这是什么鬼逻辑!宋云火了,厉声说:“她要把初夜、处女膜都送你章成,你恐怕也会照单全收!”章成只笑,嬉皮笑脸,一点也不严肃。严肃的场面还在后头呢。那天她头痛,从单位提前回家,拧开家中门把锁的时候,她就感觉很不对劲,一男一女像浪里白条在床上翻滚着。她捂着脸蹲在墙角伤心地哭了一场,第二天开始闹离婚了。
今早她取毛衣的时候,鬼使神差翻到一件驼绒色背心,她一怔,章成的衣服竟还留着一件,她的头埋下去,嗅到了他的烟丝味,梅子黄时雨的味道,使劲再嗅,她的肩膀颤抖了。
如果,就这个飘着零星雨丝的夜晚,街灯暧昧,她,紧跟着章成的背影,而他,在某一个巷口,突然返身抱住了她,用他惯有的手法轻轻揉搓她的耳垂、乳房……她会像一只长满了触手的水母充盈着。她想她会这样的,她的脸酡红,一直到吃馄饨时,还是脸红耳热的。
可眼前只有卖馄饨的女孩和她老公。女孩挺外向,已经在自我介绍了,她说她叫阿莲,老公叫董强,安徽过来的。阿莲特地把董强叫到宋云跟前,确实,很强壮的一个小伙子,脸膛有点黑,粗看还挺像香港的演员古天乐。他也诚心诚意叫了声姐,听得宋云又温热了一阵。
宋云白吃了人家一碗馄饨,觉得过意不去,阿莲待她又像自家姐妹一样坦诚,她犹豫了片刻,摘下手腕上的一个玉镯套在阿莲手上。阿莲自然推脱,越是推,宋云给的决心越大——其实玉镯并不值什么钱,王大军从普陀山带回来的,他买东西顶多二三百元,撑死了也就这样。
她要打道回府了。她穿过流淌的街市,心情已不像刚出来时抑郁。她瞥了一眼她刚扔掉的垃圾袋,那里狼藉一片,牙膏皮、烟盒、西红柿、破报纸全都烂糟糟的,十分恶心地暴露开来。谁去捣鼓过了?是哪个恶俗的人?他将她变形的乳罩高高挑起,恰巧挂在树枝上,晃荡着。
宋云只生气了一小会儿,很快,她蹑手蹑脚,摘下那只紧贴了肌肤半年多的乳罩,她闻到一股味道——体味?还是馊味?说不清楚,她再次掀开垃圾箱盖头,用一根树枝奋力将她的乳罩戳到最底部。她拍拍手,转身上楼。
2、
一觉醒来,云散雾开,秋天的阳光像少妇,丰腴而明媚。宋云懒洋洋地伸了伸胳膊,手腕处光秃秃的。王大军早走了,餐桌上还有他吃剩的半根油条,他是外企公司的电器工程师,生活相当有规律。小孩也被母亲送去上幼儿园了。
滴答滴答,客厅里落地挂钟沉稳地走着,但好像,这貌似宁静的阳光和时间,在蛊惑着她什么?她今天调休,不用上班,她将头埋在蚕丝枕头了,那么轻柔丝滑,就算是窒息其间,她也有种心甘情愿的畅快!她梦见章成了,他们裸露着,横躺在床上,两具美好的身体,喷洒着爱的气息,很自然的,他们开始你侬我侬、平平仄仄。
她竟然怀想着她和前夫的性事!她对自己有些恼怒,可身不由己,两三分钟未到,意念又转滑到章成身上。她掏出一个电话号码簿,想找一些相关的人去了解有关她前夫的信息。那些发黄的字,写得趴手趴脚,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李冬,章成的密友,如今出国了。大丁,很胖壮的小伙子,怎么就生胃癌死了呢?阿冬,他们夫妇的介绍人,也不知道去哪个城市混了?在把号码簿合上时,宋云有了一种不安全、人世无常几乎是恐惧的感觉。
宋云穿戴好衣服,很快,因为恐惧而滋生出盲目挽留的姿态。她飞也似地拔上鞋跟,仿佛再晚一点,她就要错失良机了。她胡乱将门碰上,有没有上锁都无关紧要。风,哗啦啦一吹,她颈脖上的黄色丝巾飞扬起来,如同现代舞里的一幕,决绝、有力。
那条街巷,白天和夜晚截然不同,仿佛是一个变心的女子,阴阳双面。现在的它喧嚣、欢腾。到处晃荡着人。卖盗版碟片的,卖水仙的,卖内衣的,卖床上用品的,一字排开,浩浩荡荡。
她这样急吼吼一路狂奔,是想捕捉昨夜她前夫的一个背影?这显然有点荒唐!但她确信他就在这附近,搓麻将?打桌球?还是和一群女人在泡吧?他离不了女人。让她慨叹和悲哀的是——八年的时光,她的皮肤不再光洁如初,身材也有些走形了,可是他却和以前没两样,鲜亮、健硕,浑身散发着男子气息,逼人而自信。
“阿姐——阿姐!”有人向她招手,晃啊晃的,是她那团翡翠绿的玉镯,不!现在它不属于她宋云了,而是一个叫阿莲的姑娘。阿莲推着一辆自制的小木车,小车用木板隔开分三层,放着花花绿绿的饰品,全是些低廉、劣质、但颜色艳丽,看上去颇为时尚的小摆饰,还有些女人用的私物,如丁字裤、乳罩也光明正大摊放着。
阿莲像只云雀,跳跃着招徕客人。她的董强紧跟着,弯腰从车后拖出一只黑塑料袋,头伸进去吭哧吭哧掏个半天,最后甩出几条性感的丁字裤。宋云看了,忍不住笑,一抿嘴,酒窝就出来。董强也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皮,说:“夜里卖馄饨,白天就卖这玩意,出来混没办法,总想多挣点钱。”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有丝狡黠,很顽皮,像章成每次耍小伎俩时自作聪明的一瞥,让她恨得咬牙切齿,也爱得欲罢不能。宋云的心一阵酥麻,掌心的汗沁出来,呼吸也有点混乱。她知道自己这样随意联想是很没有道德感的。她今天出行的目的是什么?寻找前夫——因为贪恋他的爱欲——她碰到小姐妹的老公——却从他身上引逗出了久违的情欲。她靠他那么近,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和劣质烟草味了,它们揉杂在一起,充满了召唤。
宋云咬着下嘴唇,很笨拙地后退二步。正午的阳光太明亮!太炽热了!它仿佛一把涂着白银的利剑,霎那间从宋云的喉部刺入。她甚至被自己口水噎得呛了几下。
乱。整条街突然慌乱起来。如同潮水翻涌,从东头乱到西头。几个穿制服的人,大摇大摆,劈面而来。阿莲眼疾手快,三两下拾掇好东西,拉起傻呆着的宋云,拐进一个里弄。一条墨绿色鹅卵石铺成的路七高八低。木车“噗噗噗”发出颠簸声,阿莲笑得前仰后合,她是那么开心!那笑声简直就像发亮的银钩,在半空中闪耀着弧线一般的光芒。
宋云提了个古怪的要求,她想到阿莲居住的地方坐坐。这让阿莲诚惶诚恐,仓促里掩藏着兴奋。阿莲喋喋不休,说她和董强的事。宋云心不在焉,只听见自己的高跟鞋在鹅卵石路上发出清脆的叮咚叮咚声。
一进门,她就毫无顾忌扫视那张大床。床有种吃惊的大,像个庞然大物,雄踞在凌乱的房间,床上的被褥螺旋形扭曲着。宋云断然有种恶心的感觉。可很快,她嗅到了气味,弥散在房间一种沉欢呻吟的味道,一种对宋云致命的来自天堂的味道!
宋云深吸一口气,脸颊上潮红一片。
阿莲撅着屁股,翻箱倒柜,想找出些好东西来招待宋云。
宋云沿着床边坐下来,下意识里捋了几下床单,发现几根头发,细长的,不用说,准是阿莲的。宋云笑得很玄妙,她叉开手指,权当梳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然后将自己几根发黄蜷曲的头发在手指间绕了绕,丢在阿莲和董强的床上。
宋云警觉惶恐地咳嗽了两声。现在,她自觉像个贼,笨头笨脑的贼,心机重重,又不能自已。她窥望了床的顶头,那儿压着一个小纸盒,枕边散落着两颗粉红色的药丸。她的眼皮像被蜜蜂狠狠地蛰了一下,顿时感觉又肿又痛。
一会儿,董强回来了,他从巷子的另一头撒丫子跑回来。阿莲一听到声响,就将丰盈的肌体往他身上靠。董强汗唧唧的,头像刚从蒸笼里取出来的馒头,直冒热气。
阿莲笑着跟宋云说:“城管是只纸老虎,只会吓死胆小的人。这种事情,一个星期不知要碰上多少次,要眼风快,脚步轻。”董强也笑,瓮声瓮气说:“总之,要跟他们斗智斗勇,千万别傻乎乎干愣着。”
阿莲的身体扭得像团麻花,一屁股坐在董强腿上,他向她耳朵里吹气,阿莲反过身用胸脯堵住了董强的嘴巴。“要死了!”他在呼嚎,语气兴奋。
宋云仍坐在他们床沿上,咬紧了自己双唇。很受挫,很窝囊。她匆匆忙忙告辞,路上,几片树叶险些刮到她眼睛里,眼角酸酸胀胀,一抹,有两滴清水眼泪。
3、
宋云考了张心理咨询师证书,在副刊部编辑心理栏目。晚报时间干得长了,驾轻就熟。豆腐干大的文章,哪里都能找一块,何况现在网络上博客文章比比皆是,随便点击一下,一个版面三四篇文章就轻轻松松搞定了。
她是从骨子里生出了个“懒”字。懒得运动。食堂吃完饭,她就捂在自己的转椅上,眯眼,打个盹。腹部的赘肉也就在这时辰无情的长出来。懒得做爱,这也属于运动的一个项目,但追根究底,和王大军有关。他事先没有前奏,中间平铺直叙,结尾草草了事,然后酣然入睡。她觉得自己如同暴晒在太阳下一条咸鱼,散发着干涩的咸味。灯被王大军拧灭了,她胡乱想了几分钟,小腿搁在王大军腿上,也因疲倦渐渐进入梦乡。因此这也促发了她生活中第三个“懒”:懒得去计较、思考、盘算生活。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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