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香之夜
　　
　　
　　 昨天下午，买了串沉香木念珠，颇为爱不释手。毕竟，它的名字是沉香。
　　 也不知究竟为何？近十年来，沉香木从无而有，因稀罕而昂贵，很是热门受宠，价格一路攀高！二年前二三百元一克的货色至今上涨了整整一倍！实在把我看得心里痒痒，就趁着从批发商手上拿货的便宜，以好几个月的工资换来这串一百另八颗直径七毫米的珠子。
　　 我对已经拥有了的念珠，都要作些调理。把绳子解掉，将珠子重新串上。在重串的过程中，可以周到地对每一颗珠子进行捉摸，从而更为细致地了解它的德性。
　　 昨夜，一回到宿舍，我便沐手洗面，打开音乐，坐到桌子前，开始重串沉香木珠。一颗颗轻、细而圆的木珠，解散在一个小瓷盘里滚动着，接受我的指尖的拈弄。淡淡地含有药味的香气便悄悄的侵袭两孔鼻息，沁透一府心地。
　　
　　 沉檀龙麝，是古今中外最为有名的香料。沉，沉香；檀，檀香；龙，龙涎香；麝，麝香。
　　 龙麝得自动物。麝香，以及有点类似的灵猫香，是麝、灵猫（又名香狸、九节狸）的肚脐至生殖器之间的腺囊分泌物。龙涎香，是海中抹香鲸肠内分泌物的干燥品。
　　 沉檀得自植物。檀香，是以生长很慢的檀香木为原料，并且，其原料就已是香料。近几年来，印度老山檀的价格涨得厉害，居于此类香料之中的顶尖地步。沉香，它的概念，虽然类似于檀香，但沉香木并非就是沉香，它成之为香的过程，跟松香有点类似。
　　 松香出自松树，它埋藏于地下变成的化石，是琥珀、密蜡。松树是在表皮裂开或被割开的受伤了的情况下，才会流出松脂，然后成为松香。千年松香成琥珀，琥珀的半成品是密蜡；琥珀与密蜡的优劣都是以透明度论处，按照透明度作为成品的标准，琥珀是透明的，密蜡是不透明的；并且，琥珀已无松香气味，密蜡还保留着松香气味。
　　 其实，所谓的“千年琥珀，万年密蜡”完全错误。琥珀是至少一千多万年了方才形成的树脂化石。因为天然琥珀成为工艺品必须经过再造式的加工，而天然密蜡成为工艺品在加工程度上相对较轻，以至于琥珀造假比密蜡更为容易而多见，使密蜡在近十年内价格上涨了近十倍。相形之下，琥珀上涨的概率颇为不如。记得，在一九九五年前后，一串普通的黄色密蜡手珠，五至十元，今年，要卖五百至一千元了！已跟琥珀同价。
　　 沉香树也是表皮受到伤害才会分泌油脂再变成沉香。沉香木是很轻很松软的，不像松木那样可以成为木材，简直是不能成材的无用之物。沉香木的树脂比重较大，当树脂较多地渗合于木质，就能够使树身沉入水中。
　　 或许，沉香也有可能成为化石，只是未见记载而已。沉香的种类则比琥珀、密蜡更多。古代将沉香分为三种：能沉者水沉，半沉者栈香，不沉者黄熟。现代人们对沉香的分类，大致是六种：水沉、倒架、土沉、蚁沉、活沉、白木。
　　 水沉，是沉香树在环境变化之中倒入水里，树皮烂了，树脂凝聚于树心，使树心千年不烂，一旦打捞上来，就成为举世其珍的香料之王。按克计价的极品水沉，涨价幅度最为惊人，十年之间，百倍千倍，已经到了有价无市的地步，一克要卖好几万元。
　　 倒架，是沉香树倒伏之后经过长期风吹雨淋而形成的不朽之材。土沉，是沉埋在泥土中的。蚁沉，是人工砍伐下来，放在地上经过白蚁蛀食而剩余的。活沉，是活木在结香之后砍伐下来的；相对而言，倒架、土沉、水沉属于死沉。白木，是树龄十年以下的活木。
　　 白木、活沉、蚁沉的上市，无疑，是因为倒架、土沉、水沉过于名贵，使商家极力开发沉香买卖所致。因此，白木、活沉的价格，既非很贵，上涨幅度也不大惊人，而它们的出现，使倒架、土沉、水沉的货源将会无以为继，至少乃是造成极品沉香价格疯涨的一半原因！
　　 死沉，我是绝对买不起的，并且，我还没有见到那些批发商卖过。我所买的这串珠子，是马来西亚出产的，应当属于中等档次的活沉。我试着将它放在水中，它不会沉；因为，它的树脂含量还不够使它能沉。浸了水的珠子在我的把玩中香气愈发清沁，令我顿有所悟，原来，它很适于浸水而殊致。
　　 仔细地享受它的香气，发觉它比越南的沉香木稍微淡些。此前六年，也就是二零零六年，我拥有了一串珠径五毫米的越南活沉珠子，过了半年，再得到了一串珠径八毫米的，使五毫米的小珠子不慎丢失。四年前，买了一串香气接近于无的白木珠子。之所以六年前就有了沉香珠子，缘于我对沉香的不解。
　　
　　 一九九五年夏天，我接待了一位同龄的日本僧人，姓松本，名学尧，因他没带翻译，以书写字条的方式进行交流，彼此感觉甚好，就交换了手上的念珠。我以当时并不多见的甚是优质的星月菩提珠换了他很精致的黑色日莲宗念珠（日本佛教各大宗派的念珠，各具样式。日莲宗的念珠是两穗式的，一穗三坠，一短二长，以短坠为首，将念珠垂下，左右二坠便象征人之两臂，另一穗二坠象征人之两腿，一百另八颗直径六毫米的珠串便象征人的身体），应当是很上等的黑檀木吧。但它有着幽淡清沁的香气，在雨后可以闻到，使我怀疑这是沉香。
　　 保留着贵族化传统的日本佛教，僧人颇有地位。松本学尧在日本横滨有庙有别墅，在美国夏威夷也有别墅。而日本僧人很是注重于念珠、折扇的道具化，竹骨折扇是按照身份的，在寺庙里没职事的不许执扇，手执红色扇骨之扇的乃是一寺之主，其余皆执竹子本色之扇。念珠虽然不是折扇的固定于等级化，但完全可以肯定的是有身份者不会去用不好的珠子。因此，松本学尧很有使用沉香念珠的可能。
　　 十七年前，僧俗两界都是很少有人知道什么是沉香，除了对戏剧《劈山救母》的小沉香会说上几句，我只遇上两位法师略有所知。一是国清寺的衣钵（掌管各种法器的衣钵寮负责人），他曾做过四川成都昭觉寺清定上师的侍者，见识过沉香，但国清寺衣钵寮里只有一些比沉香次了一级的被药店冒充沉香的淑香（现在仔细回顾起来，那淑香跟现在的沉香是一样的）。另一位是八十多岁了的我们台州范围内最出名的水陆内坛主法，他拥有琥珀、密蜡、笳瓢的珠子，对沉香不是很了解。这两位法师未能肯定那串黑色日莲宗式珠子是不是沉香。
　　 过了一年，一位经营佛教用品的贩子（他是天台县乃至台州之内最早涉及沉香念珠者）首次进了一些黑檀木，我付了将近二百元（买木头及珠子的加工费），让他给我做了串珠子，拿来仔细地跟那串日莲宗式珠子进行对比，二者虽然大致相似，但色泽、香气是很明显的一劣一优。日莲宗式的珠子太优于普通黑檀，使我仍然怀疑它是沉香。
　　 等到有了越南活沉的珠子，方才让我肯定了日莲宗式珠子是黑檀木的。此后，便以越南活沉珠子为常用，至今，那珠子已经上了一层薄薄的包浆。
　　
　　 从十七年前的罕有人知，到现在的甚嚣尘上，沉香木虽然是从国外进入国内，却犹如从外星来到地球，仿佛此前根本不曾有过。当然，这个根本原因，在于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开始的几十年了的无产阶级专政和文化大革命对传统文化的彻底破除所造成的断代。
　　 文革之后的中国，度过了十年疯狂的陷入原始愚昧而发疯的野蛮，在文化形态上犹如回到夏商周之前，重新开始进入启蒙阶段！于是，不是文盲了的人们，对着古代儿童读物《三字经》、《弟子规》惊叹深奥，从梁实秋、张爱玲的散文、小说恢复旧上海的小资情调，向日本学习花艺、茶道，跟海外佛教学习香文化。在商业中崛起的新贵和在门第出身中优越的权贵，对古代贵族的生活、休闲方式至心倾慕，便大跃进地一掷千金进行效仿、饕餮。为此，奢侈品商机叵测，文玩、骨董、字画、瓷器、普洱茶、沉香木、和田玉、翡翠、犀角、象牙、珊瑚、密蜡、琥珀、老山檀等等，炒得炙手其热！
　　 如果，传统文化不曾断代，贵族文化尚在延续之中，至少，它会让一个国度的诸多文化表现有所节制地行走于有致有序的成熟化，不会动不动就是幼稚、浮躁、迷妄的全民化。例如，全国各地普遍频繁涌现的随随便便一席酒菜化费上万元人民币，已被当今人们深以为是地当作“传统”的“吃在中国”的大吃大喝，在古代，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天子九鼎，乃是天子举行国宴，也就九口大鼎（锅）的山珍海味烹饪出来以分餐制的形式与国宾以及大臣们共享。这种分餐制传至日本，产生了至今回流到中国的快餐盒（非一次性的），日本贵族的日常用餐，就是一个快餐盒里的一饭三菜一汤。《红楼梦》里的螃蟹宴是经过充足的准备并且难得地举行一次。清朝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龢在考状元的前夕由于被竞争对手弄得夜不能寐，方才食用了家中珍藏的人参以提神。晚清、民国时期的民间婚庆大宴，上足八道大菜（八碗）就差不多了。
　　 因为断代，对传统文化的重新认识，一下子的以无知之起点面临五千年递增积淀的文明，这种状况足矣令人目迷所向！而在商业大潮的大气候中对传统文化的目迷所向，与新贵、权贵的炫富耀贵的物质表现交织起来，那就只是金迷纸醉而已！即使是对孔子、儒学、佛教、道教的重新复兴，又有多少是不跟商业挂钩的！
　　
　　 关于文革对沉香的毁灭，最特出的例子是上海沉香阁。那是由四百年前豫园主人潘允端始建的寺庙，因奉着一尊水沉观音像而名。
　　 明万历二十八年（公元一六零零），潘允端办理漕运，浚疏淮河，捞得三尺余高的沉香观音像。这尊观音像，是隋朝之时与马来半岛诸国通使交往，赤土国向隋赠送的国礼。大业三年（公元六零七），隋炀帝派遣屯田主事常骏、虞部主事王君政等人出使赤土国，建立邦交，互通使节，赤土国回赠沉香观音一尊，常骏等人回到长安，正值隋炀帝巡游扬州，便从淮河乘船赶往扬州，遭遇大风，船翻像沉。
　　 潘允端捞得已在淮河河底卧伏了将近千年的沉香观音像，建阁以奉，然后成为上海市内的古刹。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水沉观音像被毁。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沉香阁得到修复，海外佛教信徒集资捐赠了一尊泰国沉香木的观音像；据可靠信息，这尊观音像是拼凑了一些老山檀的。
　　 且不说隋朝至今的文物价值，就连沉香观音像的材质，也已今不如古。这完全等于中国文化今不如古的写照！
　　
　　 沉香木主要在于印度、印尼、马来西亚、越南、泰国、老挝等地。印度是出产沉、檀的大国，从印度出来的佛教，传入中国之后，给中国的香文化起了极大的推波助澜，以至于现代人以为香文化是佛教文化的附庸。
　　 佛教的《苏悉地羯罗经》把香分为五种坚香：沉水香、白檀香、紫檀香、沙罗香、天木香。七种胶香：乾陀罗婆香、萨阁罗婆香、安悉香、苏合香、熏陆香、设落翅香和室利吠瑟吒迦香。以丹檀、沉水、丁子、郁金、龙脑为五香。佛经之中的名香，还有熏陆香（乳香）、伽罗香（伽南香）、真盘香、安息香等等。香的形状分类，是棒香、线香、盘香、丸香、涂香、熏香；制作分类，是末香、线香、瓣香、盘香。
　　 绝大多数日本产的无骨香（线香，相对于棒香而名。棒香是以小竹棒为骨），装在一个盒子里，附着一张日文与汉字夹杂的说明书，说明书上一般都会印着“香之十德”：一、感格鬼神，二、清净身心，三、能拂污秽，四、能觉睡眠，五、静中成友，六、尘里偷闲，七、多而不厌，八、寡而为足，九、久藏不朽，十、常用无碍。它很能让人误会“香道”与“茶道”一样是日本特有的。其实，就像“茶道”源于中国，“香道”也是从中国传过去的。
　　 关于香之十德的文字记载，最早始于周朝。《尚书?君陈》：“至治馨香，感于神明”。这是点明了香可以感格鬼神。
　　 《礼记?内则》：“男女未冠笄者，鸡初鸣，咸盥漱栉縰，拂髦总角，衿缨，皆佩容臭”。容臭，即香囊、荷包之属。佩带容臭，是接近尊敬的长辈之时，为了避免自己身上会有秽臭之气冒出从而触犯了长辈。这是交代了香能拂污秽、清净身心。
　　 春秋时期，香木香草之类，主要有兰（泽兰）、蕙（蕙兰）、椒、桂、萧（艾蒿）、郁（郁金）、芷（白芷）、茅（香茅）等，对香木香草的使用方法已有焚烧（艾蒿）、佩带（兰）、煮汤（兰、蕙）、熬膏（兰膏）、入酒（郁金）。秦汉之时，国外南方湿热地区出产的香料逐渐进入中土，檀香、沉香、龙脑、乳香、甲香、鸡舌香等，成为汉代王公贵族的炉中佳品，熏香更是流行，出现了专门用于熏香的熏炉，能直接放在衣物中的熏笼，以及在棉被里的熏球。
　　 中国古代本土的香，是实用于生活之中的。到了佛教传来，方才更为突出地表现于崇敬。尽管如此，最早也最著名的与香相关的风流韵事“韩寿偷香”，是晋惠帝将西域进贡的奇香赐给老丈人贾充，贾充雇用了帅气潇洒的韩寿，贾充的小女儿贾午爱上了韩寿，与之私通，偷了奇香送给韩寿，贾充闻到了，为之侦查，得知实情，只好顺水推舟，把贾午许配给韩寿。这个典故，透露的香文化，乃是西域奇香被用来薰衣。
　　
　　 佛教的香文化，主要是将沉香、檀香以及各种棒香、线香、盘香、丸香、末香、线香、瓣香、盘香放在佛像之前焚烧掉。那么，沉香，尤其水沉，烧得起吗？或许，出身于印度一个古国王室的释迦牟尼为了享受王子之尊，才会不惜焚烧沉香！
　　 名贵的香料，在医药范畴，属于名贵的药材。因此，为了崇敬佛祖，将沉香烧在佛像之前，不以医疗为实用，其意义等于文化大革命对上海沉香阁那尊水沉观音像的毁灭。若无点香拜佛的做法，香料的价钱，至少会打了许多折扣。
　　 其实，不是死沉的沉香，并无多大观赏价值。那些活沉，其木质的纹彩、光泽，不如黑檀、紫檀、黄花梨、檀香以及黄杨。
　　 诚然，沉香的香气远远不是檀香所能相比。檀香有点呛鼻的烟火味，古人往往隔着一道布帘在香炉里焚烧檀香木，从而过滤了那个烟火味。沉香是沁心的，它会在即瞬之间透入鼻息，令人来不及屏息阻止便被那香气侵袭了心地。我们面临檀香的焚烧，能够屏息阻止那股香气，但面临沉香焚烧之时，只会在感受了那个沁心的滋味，方才发觉它的确值得珍贵。
　　 我珍视着这串小珠子，从昨夜而至今夜！
　　
　　 二零一三年一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