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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过年


作者:水中石 举人,3209.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766发表时间:2013-02-01 21:15:52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随着一股寒风的侵入,黑雾中穿出一个人。
   “爸——”我跨过堂屋里的门槛,迎了上去。
   “嗯,你妈呢?”父亲将手中的自行车推到堂屋深处,停稳。接着,他拿起椅子上的一块破毛巾,对着全身的衣服抽打起来。感受到股股灰尘扑鼻而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然后远远避开。
   “怎么这么晚?快吃饭吧,菜都要冷了。”母亲手上捧着一碗榨菜蛋花汤,小心翼翼地从灶间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地念叨着。
   父亲并不搭话,只是在干枯、瘦黑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然后拍了拍手,拎起搁几上的那壶土烧酒,“咚”的一声放在八仙桌上,等着我把碗筷拿来。
   我拿了付碗筷放在桌上后,又跑进灶间,为自己打了一碗饭。接着,就坐在桌边,就着中午吃剩的半条鲫鱼,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这时,父亲早已在自己的碗中,倒了大半碗白酒。阵阵酒香,伴随着菜香,飘进我的鼻孔。我“哧”的一下,鼻子用力吸了吸气,感到有点醉人。
   过了会,母亲也捧着个小碗,挟着个筷子,走到了桌边。我抬头看了下母亲,又望了下父亲。我发现,父亲碗里的酒已经少了三分之一了。
   随着父亲碗里的酒水下降,他的脸上腾地染上了一片红晕,在昏弱的灯光下,那张黑色的脸,显得更加油光闪亮。
   父亲抹了下嘴巴,对着母亲说道:“你明天核计核计,过年了,家里还有哪些东西要买。”
   母亲白了一眼父亲,插了一句:“家里买过什么啦?人家过年了大包小包往家里搬,你倒好,一分钱都还没见到过,拿什么去买啊!”
   “你这老娘们,我不是在等这活收工嘛!”父亲把筷子在桌子上重重地“啪”了一下,有点生气地说道。
   我的眼睛滴溜溜地在父亲和母亲脸上转了一下,看到两副多云转阴的天气,赶紧低头扒饭。
   屋里的空气瞬时凝结了一下。不过,父亲的再次开口,让这气氛缓和了许多。
   “今天这么晚,就是想把活弄好了。阿强说了,明天下午,让我到他家去结帐。他明天上午会把工程款结算出来,先支付给我们。”
   “我毛估估了下,有一万块左右咧!”说完,父亲好像有点自豪,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不意察觉的笑容。而且,他的语气中,洋溢着满满的幸福。
   “一万块顶个啥用啊!白天水根来过了,问上半年借的那三千块,能不能在年底前还上?玉英也跑来过一趟,想要回国华开学时向她暂借的一千块。加上前几年造房子时还留着的那些债务……”
   母亲还未说完,父亲就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他凝神片刻,说道:“到时把钱要来,先把玉英和水根的钱还上,其他的暂时放放。你和国华也该添点衣物了。你有三年没买新衣了吧?”
   我好像看到父亲的眼眶里钻出了一滴水珠,在眼角一闪后,又消失不见了。
   “爸,我今年能不能再买件毛线衫啊?我的那件毛线衫,肚子上破了老大一个洞,袖口也磨破了。”
   “你净添乱,那件我给你补好了,将就着穿吧!”母亲对我瞪了个大白眼,不满地骂道,“这么大人了,也不懂点事……”
   “好了,别这么说国华了,他够懂事了。到时候你就带他买一件吧。过年嘛,图个吉利。宁可另外东西少买点。”
   ……
  
   第二天,天很黑了。我和母亲己经坐在八仙桌边大半个小时了,父亲还没有回来。
   我看着桌上的菜,上面盘缠缭绕的雾气已渐渐消失,直到最后,那碗猪油炒的青菜上面,凝结出了白白的一层时,也没有见到父亲的身影。外面的风,抚过未上墙砖的裸露红砖,击打在用塑料纸封闭的窗户上,发出“咕咕咕”的响声。
   我盯着母亲的脸看了一会,发现她的脸有点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她蠕动了下嘴唇,说了声:“吃饭吧,不等你爸了。”
   说完后,她起身向灶间走去,为我和她自己各打了一碗饭。
   饭已经有点冷硬了,但空着肚子的我,吃得还是很欢快。我的心里填满了过年时候的事。
   大年三十,我可以尽情地啃肉、吃鱼,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还能穿上新衣服,拿到压岁红包。
   以往每次拿到红包,我都会像别的小朋友那样,抽出一张,到小店里去买一盒小鞭炮,时而放一个。不过,大多数鞭炮我都是留着的,以至于直到它受潮了,也没有放完。
   这段时间,别的小朋友也不敢嘲笑我了,因为他们有的,我也有了。
   想到这,我含着嘴里的一口饭,笑了。
   母亲伸手“啪”的一下,在我后脑门上打了一下,嘴里嗔怪道:“好好吃饭,想什么呢?”
   “喔……”我不再吭声,专心对付碗里的白米饭。
   正在饭碗见底的时候,“吱呀”一声,门终于响了。我不顾嘴角上粘着的饭粒,看着大门大叫一声:“爸!”
   没有听到那浑厚、沧桑,疲备但满含愉悦的男嗓音的回声。我有点莫名,把头转向大门。一个高大的身影,摇晃着从黑幕背后穿出,连大门也没关,只板着一张脸,向前走动着。
   听到大门开的声音时,母亲就已返身走进灶间,去拿碗筷了。
   当她走出灶间,看到父亲如此模样时,心里格愣了一下,但面上没有露出分毫,只是关切地问了一句:“怎么啦?快吃饭吧……”
   父亲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盯了下搁几上的酒壶,几步跨过去,一把拎起,“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母亲见状,连忙扑上去,一把抢过酒壶,埋怨道:“你这人有病啊,发什么神经啊!”
   父亲不理,争执着还想喝。母亲用力一扯,把酒壶掼到地上,喘着气,怒骂:“你算哪门子事啊?等了你半宿,你倒好,回到家一声不吭,还摆脸色给我们娘俩看。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母亲的哀嚎声,伴随着满屋的酒香,钻进我的身体,让我不知所措。我只能傻愣愣地看着他们,发着哭腔:“妈,别哭啦;妈,别哭啦……”
   好像家里混乱不堪的场面,让父亲回过了一点神,他也流下了两行清泪,嘟嘟囔囔道:“那个狗畜生阿强,卷了我们的工程款跑了!”接着又咬牙切齿道:“我在他老家守了半天,又跑到城里,找他城里的房子。结果,他们都说他早把房子卖了。”
   “我大半年的辛苦钱呐!……”父亲说着说着,也哭了起来。
   看到父亲哭了,母亲擦了把脸上的泪水,停止了哭泣,走过去拍着他的肩膀,柔声道:“没钱,这日子我们还照样过。好了,吃饭吧!”
   她又转过头来,对我说:“国华,快给你爸去拿块毛巾。”
   ……
  
   第二天起床,我揉着朦胧睡眼,看到父亲坐在大门口,就习惯性地叫了一声,“爸——”
   父亲好像在思索事情,没有听到我的叫声,只顾自己呆呆地望着院子。
   过了一会,他嘴唇蠕动,顾自己自言自语在说些什么。我走近去,贴近他的身边,也只听清几个含含糊糊的音符。不过“阿强”两个字,我还是隐约听明白了。
   我不敢再去打搅思考下的父亲,转身走开了。
  
   没多久,隔壁王婶跨进大门,大声地叫着母亲,“阿英,阿英……”
   母亲双手在围裙上擦着,走出了灶间,看到王婶,忙应道:“玉梅,怎么啦,叫得这么急!”
   “你快去看看海根哥吧,不知道怎么了,他一个人直愣愣地往村口奔呢。连别人叫他都不理。”
   母亲一听,看了一眼门口空荡荡的椅子,忙奔了出去。我也顺势跟上,跟在母亲身后,一路小跑。一路上,有几个人站在路边,看了我们娘俩一眼,窃窃私语。
   快到村口时,我看到父亲一个人落寞地走着。从他的背影,我可以感受到一股苍凉之气在散发。而与他迎面走过的几个人,看到父亲,都有点唯吼避之不及的感觉,远远地躲开了。
   我和母亲奔了上去,一人拉起父亲的一只手。
   父亲神情呆滞,没有理睬我们,只是顾自向前走着。我们拉着他,他依然不管不顾,只想向前走。
   母亲没法,一把抱住父亲的身子不让他乱走。她试图使出全身的力气,想把父亲拖回家,怎奈力弱身单,怎么也扯不动父亲的身子。
   这时,两位堂叔也来了。他俩使出一身劲,才把木呆呆的父亲弄回来了家,并把他关在了房间里。
   我透过房间门缝,看到父亲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时而疾走几步,时而骂骂咧咧,时而推门拉锁……我忽然发现眼中的父亲好陌生,好恐怖,现在的他好像成了另外一个人了。
   我身子缩在门口,蹲在地上,好想哭。我想告诉父亲,我不要买衣服了,我不要压岁钱了,我不要买鞭炮了,我不跟人家攀比了。
   母亲见我的模样,抱着我大哭了一场。
   期间,几个债主来了家里一趟,与母亲寒暄了几句,看了看房间里的父亲,也没好意思催债,一个个摇头叹气地出了门。还有几个,还好心地提醒母亲,想办法弄父亲到医院里去看看,别让一个好好的人活生生地给废了。
  
   我躺在床上,第一次感觉那么无助,那么累。看着黑漆漆的房间,我感受不到一点光亮。
   这时,窗外传来了几声爆竹声。我知道,这是人家在拜祭年菩萨、送灶神。以往过年前的这几天,父亲也会选个日子,带着我,煮年糕、烧猪头肉、放鞭炮,拜祭着神灵。
   那时,我常常欢快地奔前跑后,帮父亲打着下手,感受着这越来越浓厚的新年氛围。
   可是,今天,这一切都不可能了,我知道的……
   想着,我迷糊着,睡了过去。
  
   蓦然,我被母亲的一声惊呼吓醒了。
   我听到母亲不停地在叫父亲的名字,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我忙穿上外套,奔向他们房间。
   这时,母亲也刚好跑到房门口。看到我,她急急说道:“国华,快,你爸不见了,快去找找!”
   说完,她急急忙忙踩着木楼梯向楼下奔去。我也连忙跟上。
   在我和母亲一声声充满焦急的呼喊声中,隔壁邻居陆陆续续开了灯,走出了家门。接着,他们也一起帮我们,寻找起父亲。
   “海根在这里,看——”关民爷爷的一声惊呼传来。周边的几个听到呼声的人,陆陆续续向着关民爷爷的位置聚拢过去。
   我和母亲也在听到呼声后,第一时间跑向了关民爷爷。
   待我们跑近,我发现有几个堂叔叔,已经在脱外裤了。我又伸头沿着关民爷爷指的方向看去。借着黎明前的那点光明,我赫然发现一个身子浮在水面上。
   一双大手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双眼,手上粗糙的皮肤,以及鼓鼓的手茧擦得我脸部生疼。我知道那是母亲的手。只是,手捂住了我的眼,却捂不住我脑海里残留的影像——那身子斜躺在水面上,套着的是一件深蓝色翻领棉毛衫,有几块地方还有颜色不一的补丁。他的手屈曲着,一颗脑袋在水中惹隐惹现。我知道,那就是我的父亲。
   我拼命扯捂在我眼睛上的手,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嘴里大声叫着:“爸,爸——”
   待挣开母亲手的那刻,我看到那几个堂叔已经抓住了父亲的身子,正在往上拉扯。母亲则双手变成紧掐我的肩膀,无声地落着泪。我感受到,她身子在不停地颤抖。
   我又叫了一声“爸”,然后一扭肩膀,挣开母亲的手,纵身跃下池塘。
   在我落水的瞬间,我听到后面传来王婶呼喊母亲名字的声音,以及其他人夹杂不一的惊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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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打开小说,在作者流畅凝练的文字中一路读下去,直到结束时才发觉竟然已是泪流满面。拖欠农民工工资,黑心老板卷款私逃,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社会问题,引起社会各阶层的注意,而作者在文中却从一个深受其害的家庭入手,把大的方面转向了小的个体,让这种道德沦丧人性泯灭的行为,从新闻的社会性,过度到对一个家庭的伤害,体现了更真实的切肤刮骨之痛。有一句诗中写道:一将成名万骨枯。用在这里有点糟蹋了,但是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有多少百万富翁是靠百姓的血汗钱堆积起来的呢?看看文中的这个家庭,他们的困苦与在急等着这笔钱解决,妻子的埋怨,儿子的渴盼,这些都在一家之主的父亲心中形成了无边的压力,当钱拿不回来时,最绝望的其实是他自己,因为他更清楚自己在一年中流了多少汗才换来这点收入,纯朴刚硬的本性让他无法接受,走了绝路。钱拿不回来只是生活苦一些,情感与精神上的伤害却是无法弥补,一个家庭的天就这样塌了,贪的那一点钱,不够老板吃几顿饭,却毁了平常百姓一个家。作者在沉痛的故事里,代表了弱势民众强烈呐喊。作者的文风日臻成熟,内涵深刻,哲思暗藏,已经有了自己的风格。推荐共赏。【编辑:瞳若秋水】【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2014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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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瞳若秋水        2013-02-01 21:17:52
  这样的事情很多很多,有时就想,这钱他们花得舒坦吗?习惯了,一切都麻木不仁了吧。
秋水横波远836239137
回复1 楼        文友:水中石        2013-02-01 21:51:59
  拎个大礼包,来拜早年啦。嘻嘻!
2 楼        文友:走出沼泽地        2013-02-23 14:29:00
  小说以欢喜祥和的过年来反映弱势群体,可谓匠心独具,读后让人泪奔。我也喜欢把视觉伸向弱势群体,或许只有这样才能看清社会的真实面目。真心希望社会多关注弱势群体!
   老师的文字简洁流畅,人物刻画细致入微。喜欢!问好!
走出沼泽地
回复2 楼        文友:水中石        2013-02-24 10:37:49
  谢谢沼泽地。希望我们能以我们的笔触来反映更多的社会现实,为弱势群体进行一声呐喊。
3 楼        文友:箫笙        2013-06-22 19:23:21
  亲切温暖的感受,如同发生在我的从前。。。。。。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回复3 楼        文友:水中石        2013-06-23 18:38:25
  老师好,远握。
4 楼        文友:涓子        2013-06-26 19:48:22
  欣赏老师佳作。
回复4 楼        文友:水中石        2013-06-26 20:13:51
  谢谢,有机会多多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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