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上香，添满酒，敬先双手端起酒杯说道：“来，爸，今儿个您过生日，儿子敬您一杯！”
　　 说完，他将酒杯一擎，再往下一斜，杯中酒泻出一条银亮亮的水线，洒落于地，然后在地上逶迤出一个笔直的“一”字。敬先表情肃穆，动作恭敬，如此又是连续两杯，直到第四杯，他才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
　　 末了，敬先将目光落在桌边父亲的遗像上，父亲的模样依旧那么和蔼，笑容还是那么慈祥，眼神平静，有一种抛开一切的从容，似乎也透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睿智。在那个世界，凡间的人做什么，他们都会知道的吧？敬先盯着，想着，心底浮上一股悲伤，眼前忽地就起了一层薄雾。
　　 窗外，雪落无声，天地已成一片纯白的世界，惟那雪花飘飘洒洒，漫天飞舞不休。雪花是天上的精灵，那窗角处上下翻飞不停的片雪，迟迟不肯落下，可是父亲显灵所致？
　　 敬先叹了口气，他只是想不明白。父亲去世已经两年多了，三周还没烧完，自己竟会陷入与梅姨的官司纠纷内，焦头烂额，缠扯不清，这又是何苦？
　　 梅姨是敬先的继母，父亲鳏居多年，终是耐不住寂寞孤独，找了个后老伴。当初也曾问过敬先的意见，虽然媳妇秀红颇有微词极力反对，但敬先看着父亲脸上那片渴望理解的神情，心想父亲也很不易，只要晚年能幸福舒心就好，于是点了点头表示支持了。
　　 父亲婚后也算过了几年舒坦日子，生活上有梅姨尽心照顾，他每日里常拎着鸟笼四处转悠，赏花喝茶打牌下棋的退休生活也算自在。可惜好景不长，一场急病突来，竟是未有片言只语留下，就撒手而去。
　　 人一走茶就凉，梅姨与敬先的关系就尴尬了起来，尤其是与秀红的矛盾日益加剧。女人之间的利益纷争，若是摆上了台面，那是丝毫不让的。先是为了老爷子身后银行存款的去向争吵，继而又为了房产归属的问题骂闹，到最后还是闹到对簿公堂的局面。
　　 唉，若是父亲在天有灵，不知看了会怎么想？敬先再叹一口气。
　　 “喂，出来吃饭了！”秀红在客厅喊道。
　　 敬先似是充耳未闻，继续呆立了一会，然后缓缓跪下，对着父亲遗像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出去。
　　 默默地吃饭，两个人谁也没出声。终于，还是秀红没憋住，率先开了口。
　　 “这两天，判决书就要下来了吧！”
　　 “唔，差不多吧。”敬先咽着嘴里的饭，头也没抬。
　　 “你那后妈，平时看着不怎么斤斤计较嘛，原来都是装的，临了倒钻进钱眼里去了。依我看，肯定是她的儿子和闺女们背后撮弄的，狼子野心的，昧了老爷子的存款不算，还要来争房子！”
　　 “……”敬先没出声，只是往嘴里扒饭，差一点呛着。
　　 “他们就是欺负咱家没人，瞅准了你心善性软，熊包一个！”秀红喋喋不休。
　　 “你到底吃不吃饭了？”敬先有点不耐烦。
　　 “就知道吃，还有那心思？钱一个子儿没见着，房子眼看着也要被分去一半，你真吃得下去？！”
　　 敬先心中一痛，再没了吃下去的胃口。他放下筷子，双手胡乱摸着身上衣兜，终于找到香烟，然后抽出一根含在嘴上点着了。深吸了一口，还没吐出来，一缕上升的烟雾就熏着了眼，使他紧鼻夹眼地泪流不止。
　　 “作为你的老婆，我再认真地问你一次，你爸的存款真的没有给过你？”敬先的窘状秀红似乎根本没看到。
　　 敬先不知是难受，还是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哪怕一点暗示都没有过？”
　　 “没有，都没有，我说过多次了，你是我老婆，我干嘛要骗你？”敬先抬手抹了抹眼角，话随着烟雾从嘴里一起喷了出来。
　　 “哼，你爸好歹也退休十年了，这些年根本就没花过什么大钱，所以存款肯定是有的。如果没给你，那就可以确定是你后妈昧下了！”
　　 “梅姨不是说了她也没见到有什么存款么？毒誓都当着你面发了，你不记得了？”
　　 “毒誓算什么？人都不要良心了，还会怕啥！你爸的存折我看过记录了，每个月的退休金都被提了出来，一直到……去世前的那个月！这是多少现金？如果没留给你，还会给谁？傻子都知道是你的梅姨！”秀红的眼珠子都红了。
　　 敬先无语，只是拼命抽烟，烟雾很快弥漫了整个客厅，即使仅隔着饭桌，两个人也难以看清彼此的面目了。
　　 “钱，人家得去了，然后来个死不认账。现在，你爸的房子也占着不给了，想要？好啊，让法院判决吧！看看，做得这叫一个冠冕堂皇呐，好歹算是未亡人，瞅准了房子会有她的份，理直气壮的。你好好算算，里外里她要得你爸多少便宜？你算清楚啊！”
　　 “行了！别说了！”敬先蓦地大吼一声，吓了秀红一跳。她抬眼望向敬先，烟雾缭绕中，她想看清楚，却怎么也看不清老公面上的表情。
　　 秀红错愕半晌，脸上渐渐转悲，接着哭了起来。
　　 “呜呜……你就知道朝我撒气，我上辈子积的什么德，嫁给你跟着吃苦受累不说，还要受这些窝囊气，这日子，没法过了……”
　　 敬先心里升腾起一阵难以压抑的烦躁，他听着妻子的缀泣，如受剐刑，偏又无从解脱，惟有狠命地抽烟，一支接着一支。
　　 他的印象里，梅姨不是贪财的人，这些年，她照顾父亲也算称职。她的儿女们，还有自己夫妻俩，经常会到父亲家里探望二老，虽是两姓人，但因着双方父母的结合，彼此倒也相处和睦。他常想，就这样下去，生活还是幸福的。但是，一切的完美，都在父亲突然离世的时候被打碎，继而残酷的现实摆在了眼前。先是梅姨的儿女过来讨要父亲那不知去向的存款，接着妻子又去跟梅姨索要父亲的房产，双方都是据“理”力争，“亲情”逐渐淡漠，“亲人”慢慢疏远，到最后演变为反目成仇的官司境地。他实在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呢？
　　 敬先呆呆地想着，秀红嘤嘤地哭着，夫妻俩就这样隔着一张饭桌，罔顾饭菜变凉，在弥漫的烟雾里，一直坐到了天色转暗变黑。
　　 三天后的一个中午，敬先下班回家，看到楼下的雪地里多了一些家具和电器，他认得，那都是父亲家中的东西。回到家里，房间里也多了一些小物什，东一件西一堆的，凌乱地摆在地上，都是父亲喜欢的。客厅的饭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鸟笼，笼子里的八哥欢快地鸣着，见到敬先回来，叫得更欢了。
　　 秀红正坐在沙发上，饭也没做，一看就知是在生闷气。
　　 敬先走过去，开口问道：“怎么了？”
　　 “判决书下来了！”
　　 “哦，怎么判的？”
　　 “如你所料，你和你后妈，一人一半！”秀红没好气地说道。
　　 “那这些东西——”
　　 “你后妈的儿子让人送来的，说是房子不能一劈两半，要我们顶钱，我说没有，他说那好，他立马把母亲领回去，房子卖掉，钱平分。这不，你爸的东西就给送来了！什么玩意，运费还要我们付，我偏不付，谁让送的找谁要去……”
　　 敬先没再出声，他默默地走到饭桌边，伸手搭在鸟笼上，慢慢地抚摸着。这八哥是父亲退休后的唯一心爱之物，每天都不离身，人在哪带到哪，甚至人可以不睡觉不吃饭，也不会让八哥受半点委屈。为此父亲还请人专门打造了这精致的鸟笼，精选毛竹雕花刻字，红木底座铜皮镶边，古朴雅致的造型，高贵大气的外观，分量比一般的鸟笼要重上两倍不止。于八哥来说，这样的住所，不啻别墅一座了。而今，人已不在，八哥欢乐依旧，鸟笼看起来却不那么光鲜了，失去了照料的人，八哥还有何存在的意义，鸟笼还有何存在的意义？像父亲的房子，成了纠纷的焦点所在，致使情疏亲远，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唉，卖就卖了吧！”沉吟半晌，敬先终于开口。“一了百了，以后省心。”
　　 “你省心了，我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存款给了他们，房子也要分一半给他们？”
　　 “人在做，天在看，不管梅姨留没留爸的存款，也不管她的儿女有什么居心，她照顾爸那么些年，也该有所回报的。房子的事，就这样吧！”
　　 “你——你就是个……窝囊废！”秀红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敬先走到窗边，没有回应妻子，视线飘向窗外的天空。又下雪了，今年的雪下得多而大，天地如此洁白，人心是否也如此纯净？
　　 “好了，法院判决书都下来了，你还能干嘛？事已至此，谁吃亏谁得益就不要再计较了。”敬先看了一眼楼下，“那些家具和电器，用得上的，你找人搬上来；用不上的，就找人处理了吧！”
　　 秀红没再说什么，但还是一副委屈的样子。
　　 敬先走回桌边，看着桌上的鸟笼，“这八哥，是父亲的心爱之物，就留下吧，养养看再说。”
　　 笼里的八哥似乎听懂了敬先说的话，上蹿下跳，异常欢快。突然间，嘴里就迸出了一句人话：“钱，见钱眼开！”
　　 敬先和秀红还没反应过来，八哥又连续喊了几声：“见钱眼开！钱！钱！钱——”
　　 敬先兀自愣在那里，秀红却是最先反应过来，一个多毛畜生也来刺激骂人，叫她如何忍受得了。她从沙发上“噌”地蹿起来，一个箭步迈上前去，拿起桌上的鸟笼，在敬先尚未出声阻止前，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哐啷”一声，精致的鸟笼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八哥拼命扑扇着翅膀，想飞却怎么也飞不起来，徒劳地挣扎着。
　　 敬先回过神来，顾不得责骂妻子，急忙走过去，心疼地从地上双手捧起八哥。查看八哥受没受伤之时，眼角余光忽被地上破烂鸟笼的一处吸引了。
　　 那是鸟笼的底座所在，由于秀红的用力，不单鸟笼框架已经损毁，红木底座也被摔裂了一块，里边露出了一角金色绸缎。敬先放下八哥，拿起底座，顺着破裂的缝隙用手一抠，整个底座的上层封盖就被掀揭开来。
　　 去掉上边的那层金色绸布，敬先瞬间变得无法呼吸，整个人再次愣住——红木底座的下层，依旧铺着一块金色耀眼的绸缎，而其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摞一摞的百元大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