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怜幽……你等等我，就请我吃一碗馄饨有这么难啊！夏怜幽……”白丹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边跑边喊，他的声音夹杂着风声，在我的耳边回荡，我懒得回头，使劲地蹬着自行车，想把他和他的声音丢掉。
　　 十几只晶莹透亮的馄饨，里面的馅是新鲜的荠菜、鲜嫩的里脊肉、蛋清、姜末做成的。它们安静地躺在漂亮的青花瓷碗里面，添入一点小虾米，浇上大骨熬的汤，再撒上碧翠的葱末——这是我老爸的拿手好技，他也以此为生。我家的馄饨馆就叫“夏记馄饨”。
　　 “老爸，我饿了。”我放下书包就喊。
　　 “丫头回来了，老爸这就给你盛馄饨。乖，快去洗手。”系着白围裙戴着厨师帽的老爸，从我面前走过，脚步矫健，一阵风一样。
　　 老爸将馄饨放在桌子上，给我拿了醋和辣子。然后将那双湿漉漉的手在白围裙上擦拭了一下，在我对面坐下。
　　 “丫头，快吃，吃了去练琴。”卖馄饨的老爸少年时就非常钟爱大提琴，因为各种因素没办法实现，后来就托付给了我，让我替他实现最初的梦想。
　　 “哦——”我有些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夏怜幽，你骑得真快，”白丹半蹲在馄饨馆门前，双手撑着膝盖。“叔叔好。”他补充道。
　　 “这是？”老爸一脸的狐疑之色。
　　 “叔叔，我是夏怜幽的同班同学，刚转来的，叫白丹。我是来吃馄饨的。”他瞟了我一眼，心里一定在骂我小家子气，舍不得一碗馄饨钱。
　　 老爸给白丹也煮了一碗馄饨，并说请他吃的，不收他的钱。那小子偷偷朝我扮了个鬼脸，一副旗开得胜的表情。
　　 我讨厌这个刚转来的纨绔子弟，同在一个班级里，有八十人，他却正好坐在我的后面，没有比这更背的事情了。他整人的手段真的很不一般。我那过腰的长发，于是成了他的“玩具”，他会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将发尾绑在他的桌腿上，甚至恶作剧到把我的头发上绑上很多幼儿园小妹妹才会用的彩色小发卡。我要求换座位，他却敢和老师叫嚣，说：“我就坐在这，哪也不去。”老师也不敢把他怎样，毕竟他父亲是市政府官员。
　　 我终于在一次他拿打火机烧焦了我的发尾后发飙，我把他的书全部摔到地上，大声地骂他：“你这个败类！”“败类”这个词，也成为了我日后称呼白丹的专属名字。
　　 他却饶有兴致地望着我，事不关己地说：“你生气的样子其实蛮好看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要疯掉。
　　
　　 [二]
　　 看到白丹的另一面，是元旦之前，校乐团让我和他排练合奏一曲《杨柳》，我才知道他的钢琴，到了让我惊艳的程度。《杨柳》是我们都熟悉的曲子，所以排练了几遍就过了。乐团的老师说，我们之间很有默契。我不知道是我们之间有默契，还是我们的大提琴和钢琴有默契。
　　 我说：“败类，没想到你弹得一手好琴，万万没想到。”
　　 他一脸的光荣感：“我6岁就学琴了哎！”
　　 元旦晚会上，白丹穿着黑色的燕尾服，头发梳得很油亮，他弹琴时的神情很投入，我才发现，他有一张近乎完美的脸。那天的合奏很成功，这让我们一时之间成了“焦点”，而白丹更是获得了不少女生的青睐。
　　 我的同桌及唯一的好友虞一朵对我说，我和白丹很般配，至少我们在一起合奏的时候，看着就是最完美的结合。我说，和他一对，情愿死掉。
　　 青春的年纪，对于异性之间的感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认知，很多时候，别人不经意的一句话，就能浇灌内心那一颗即将破土的爱情种子，让其早些发芽。我对白丹的印象起了微妙的变化，我不再喊他败类。而他自那以后也似乎乖了很多，没有再恶作剧我的头发，我甚至在他的目光里感受到一股温情。
　　 一天放学，我发现我的自行车胎破了，就在我望着瘪掉的轮胎一筹莫展的时候，白丹出现了。我猜想一定是他搞的鬼，不然好好的停在那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破掉。
　　 “一定是你弄的吧？”我恨恨地质问他。
　　 “天地良心，我发誓不是我弄的！”他一脸的无辜。
　　 看着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看着那双如同水洗过的天空般干净的的眼睛，第一次，我竟相信他的话是真的。我想到虞一朵的话，心跳得厉害。
　　 那天，我是坐在他的自行车后面回家的，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然而，那个黄昏的景象深深地镌刻在了我的灵魂深处，以至于多年以后，我和白丹分开的日子，我只要一想起他，首先想到的是那一刻的情景。
　　 那是冬日的街头，暮色将至，梧桐的枝桠上只有三两片叶子，放不下今生，孤单地坚持着。他的身上有股清新的味道，我分不清是香水味还是洗衣液的味道，淡淡的。即将下沉的夕阳余晖将我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我看着那随着他蹬骑而快速飞驰的影子，在那一瞬间我喜欢上他了。
　　 我早恋了，和白丹。
　　 恋爱后的白丹一改往日的“败类”形象，他很细心，懂得照顾人，而且很文艺。他告诉我，之前他对我的所有恶作剧都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他说我生气或者骂他，都比我对他视而不见要好。他甚至会傻傻地问我：“怜幽，你觉得我们俩有没有永远？”“怜幽，你以后会嫁给我吗？”不知何时起，他称呼我的时候，去掉了姓。我说：“如果我们一起考上中央音乐学院，我想我们还有未来。”
　　 那个时候，男生和女生之间，还隔着一层纱，即使恋爱，在学校也弄得像地下党接头一样。当我把这个消息悄悄告诉虞一朵的时候，她使劲捏了一下我的脸说我在做梦。她说：“你不想考中央音乐学院了啊？你不知道早恋的危害有多大啊？你怎么能喜欢上一个你曾经口口声声骂他‘败类’的富家少爷啊？……”
　　 我最好的朋友也不支持我，这并不影响我和白丹之间的感情。那时候不知道怎么会那么笃定，只要我和白丹的眼神一接触，就对这份情充满了一直走下去的勇气。
　　
　　 [三]
　　 任何被隐瞒的事情，都有暴露的那天。我有勇气恋爱，却没有勇气面对老爸。虽然有一些心理准备，却不曾想到来得那么快。那天和白丹在我家馄饨馆不远处的路口分手，就看到了老爸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肯定是看见我和白丹牵手，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像被老爸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一样。我缓慢地行走，多想那个路口和老爸之间的距离，长一点，再长一点。
　　 “你给我快点！”老爸一声怒喝，吓得店里的顾客猛地抬头，吓得我两腿发软。
　　 老爸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拉到里面的贮藏间，从口袋拿出白丹写给我的情书。天，原来不止看到我们牵手。他把情书在我面前不停地抖动：“说，是不是那个叫白丹的小子写给你的？你个死丫头，什么不学，学人家早恋！你对得起我这么些年省吃俭用供你读书学琴吗？”
　　 我低着头，不言语，脸颊滚烫得厉害，耳朵嗡嗡作响。
　　 自那以后，我和白丹至少有近一个月没有说话。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老爸看不见，但是我却害怕，也许是为了在老爸询问的时候，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现在和他真的不说话。”
　　 白丹知道老爸发现了我们的秘密，他一直配合着我，不主动找我说话。只不过，他经常从我的身边走，那擦肩而过的眼神，和他身上的那股清新的香味，提醒着我，我和他还是在恋爱。
　　 暑假之前，我顺利通过了大提琴十级的考核。老爸原本一筹莫展的脸，顿时舒展开来，他说：“不错，不枉我这么些年供你，没白练。”遂即便乐颠颠地去给我下馄饨，然后坐在我的对面看我把那些馄饨消灭掉。
　　 老爸对我的思想禁锢放松了以后，我和白丹又开始约会了。假期一过，我们就都要升入高三了，让我们有一种此时不放纵更待何时的感叹。
　　 我最喜欢的旅游景点是布达拉宫，多么神圣的地方。白丹说：“怜幽，趁着这个暑假我带你去布达拉宫吧？我们去看格桑花好不好，还有那些转经的喇嘛。”我一口应着：“好，好！”然后我又想到很多不被允许的现实问题：“怎么骗过家里人？钱从哪里来？
　　 那天晚餐，我低着头扒拉碗里的饭，装作漫不经心地说：“老爸，学校组织了即将升入高三的学生的夏令营活动，去西藏。”
　　 老爸抬头看我，我却不敢迎着他的眼神。“哦，那么远，什么时候去？”
　　 “还有一个星期，报名费是五百。”我盯着桌子上的两碟菜看，心里有些发慌。
　　 “那你报名吧，钱我过两天给你。”老爸竟没有怀疑，我偷偷舒了一口气。
　　 白丹也这样对父母说，“行骗”来一千五。我们去预定了火车票，像即将被放生的宠物，迫切地期待着自由来临的那一刻。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下班回来的老爸，给了我五百零钞，那些钱上面，似乎还有馄饨的味道。在我们这个稍显清贫的家里，一碗馄饨才卖三块钱，五百块，是老爸用一百多碗馄饨换来的，我突然觉得很内疚。
　　 “丫头，只要你好好读书、练琴，老爸再苦再累也值得，别人有的，我家闺女也一定有。这样，我也对得起你死去的妈妈了。”老爸抚摸我的长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些许晶莹，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我这个五岁就没了妈的孩子，是在老爸的精心呵护下长大的，我对妈妈这个词，根本没有太多的感情。而老爸，在我的心中就是一棵既能得到温暖又可以挡风遮雨的大树。而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我心目中的这棵一直葱郁的大树，也有苍老的时候。他的背不像当初那样挺拔了，还有他的鬓角，何时有了几缕银丝？
　　 “老爸……”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四]
　　 可是，我们的“私奔”计划被我的班主任来家访给打出了原形，一切风烟俱尽。
　　 我的印象中，老爸第一次发那么大的火。他将遥控器摔得稀巴烂，甚至打了我一巴掌，那一巴掌，打寒了我的心。我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的勇气，竟和他顶起了嘴。
　　 “我就是喜欢他，我已经是成人了，我有权利选择我喜欢的人。”我和他的语气一样强硬。
　　 “喜欢，你个毛头孩子，知道什么是喜欢。”老爸的脸都有些绿了，他想不到素日乖巧的丫头竟然为了一个外人和他顶嘴。“你赶紧和他划清界限，不然会断送了你的前程的！”
　　 我还想辩解，即使和白丹恋爱，我也会好好学习好好练琴，不会辜负他对我的期望。但是望着老爸捂着心脏缓缓地坐下的时候，就不敢说了，我赶紧去给他拿了药，他有心脏病。
　　 冷静下来的我们，都知道伤了对方，老爸把我锁在屋子里，他担心我会为了第二天的行程而跑掉。我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望着天花板发呆，被他打过的脸颊烫得厉害，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念妈妈。我想，要是妈妈在世的话，她一定能够包容一个女孩子在青春时期那懵懂的爱情。
　　 第二天，老爸仍然将我锁在家里。我不知道班主任去了白丹家，戳破了那个谎言，白丹的父母会怎样处置他，我们家住的是老房子，有院子围墙的那种，我着急得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听到白丹在外边喊。我告诉他，我被锁在家里了。他叫我等等，就跑开了。他再回来，不知从哪里弄来个一个木梯子，他成功地解救了我。
　　 从家里逃脱出来，那种心理是极为复杂的，像一个越狱的罪犯，生怕被人逮个现行。我们一直奔跑，不敢回头，直到到了火车站，坐在嘈杂的候车大厅，我的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慢慢地往下沉。
　　 白丹的谎言也被揭穿了，被他的父亲教育了一番，由妈妈看管他。他趁着妈妈上洗手间的空档，拿了自己平日积余下来的两千五百元压岁钱，就直奔我家。
　　 天色已晚，我们顺利地登上了开往拉萨的火车。火车呼啸着奔驰，穿梭在淡墨色的夜里，我看着窗外飞驰的朦胧风景，心空洞洞的。
　　 白丹一直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很清瘦，骨骼分明，掌心里微微地潮，指尖却有些冰凉。他问我：“怜幽，如果有一天，我们需要以这样的方式去争取我们的未来，你会不会像今天这样，跟着我一起走。”
　　 我说：“我不知道。”实际上，我真的不知道。
　　 两个十八岁的少男少女，在最美的花季，不顾一切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情来。踏上了拉萨那块神圣的土地，站在布达拉宫，看着那么蓝的天，我对白丹说：“我真想做一尾鱼，在那里面游。”我们一起登上大昭寺、小昭寺；一起看那虔诚的转经的喇嘛；一起去吃藏面和凉粉；一起淘那些有些地域特色的藏饰；一起手牵着手，把最美丽的回忆洒在着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那个时候的我们要比现在的少年思想单纯得多，我们之间仅限于牵手，并没有发生大人们所担心的事情。很多时候，我望着睡熟的白丹，心隐隐地疼，我不知道，这么帅气，这么温柔，这么好家世的男孩，会不会是我一个人的彼岸，我终究是不够自信，怕这份幸福与浪漫只不过是昙花一现。
　　
　　 [五]
　　 白丹的爸爸真够神通广大，他竟然跑去了西藏，还找到了我们。连同他一起去的，还有我的老爸。那一刻的我们，正在一家摊点上吃东西，两个身影挡住了照射在我们身上的阳光，同时传来的还有白丹爸爸那低沉的声音：“白丹——”尾音拖得好长，恶狠狠的，我的心咯噔一下。回头看着两个父亲那风尘仆仆的样子，还有他们那说不清是生气还是欣喜的表情，我和白丹都惭愧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