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老头又做梦了，梦见老娘说：“四儿啊，作孽哟！树娘娘也容不下，你们要遭报应的！”四老头挣扎着想要辩解，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树叶，张大嘴发不出一丝声音。
　　 “猴年马月的事情，难道就得背一辈子？老娘啊，树娘娘的事情，可真的不能怪我，我早不是村主任了！”他一万个憋屈。
　　 村东头高地上，有一颗极老极老的朴树，荫蔽近半亩。有多老？村里好多代人，只记得记事起就有那么老，那么高大。树太大，枝条太密，人在这边攀爬，鸟在那边叽喳，各自优哉游哉，互不相扰。幽谧的树枝深处，好像有无尽的秘密——制作讲究黄燕窝、乱柴禾堆似的喜鹊窝、树洞里的小麻雀窝……各色的鸟蛋，肉乎乎的雏鸟……就像一个百鸟园，幼儿园。当然，也是孩童的欢乐园，四老头也是在树下玩耍长大的。虽然七十多年过去了，空调也装上了，可夏季，他还是让孙子搬去躺椅，一躺就是半天，不扯起嗓子喊，是不晓得回家的。
　　 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的人，对朴树的敬仰之情，无异于母亲。“如果没有树娘娘，恐怕很多门头都死绝了！”每当回想起那段年月，四老头还心有余悸，就是夏季，也会打寒颤。
　　 四老头还记得当年的情景。十几岁的年纪，正是吃啥都不饱的时候，他闹不清为什么，任蚕豆花生烂在田里都不让人吃，人空着肚皮怎么战天斗地？队长倒是像吃了仙丹，把口号喊得山响，可喊不饱社员的肚皮。偷是挖社会主义墙角，要进学习班的，弄不好下大狱，于是饿不过，有人吃观音土，稻糠。这玩意倒是经饱，就是拉不出屎，拿手抠得血流也不顶事。那一年，全村只出生了一个孩子，是队长弟媳妇，在村食堂干活。
　　 那几年的春天，看不出新生的欣喜，倒像是催命的季节——平时喂牲畜的各种树叶野菜，变成了稀缺资源，这一年又逢春旱，雪上加霜，野菜稀缺得不比米缸的米粒多。槐树叶还行，但稀疏量少不说，一煮就剩绿汤了，比喝水强不了多少。树叶的生长跟不上人们饥饿的速度，还有些根本不能吃，险些拉死人。
　　 四老头他娘是河南逃荒过来的，对于度荒年很有办法。平常人家把花生梗、苕藤当柴烧，她却每年晒得干干的，束之高阁。今年，可派上用场了，她用碾子把花生梗、苕藤碾成粉末，再参杂些树叶野菜，煮成糊糊，虽然味道不太好，可活人是没问题的。
　　 村里人很奇怪：为啥那四兄弟没一个病怏怏的？一打探才知道，原来花生梗这些也是好东西。可惜，各家的要么任其腐烂在屋外，要么烧掉了。那段时间，村里的泥地上总有黄纸钱随风飘飞，哭嚎声人们也都听麻木了。四老头他娘虽自己穷的叮当响，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却最怕看那些凄惨场面，眼见着乡邻一个接一个的躺入黄土，她忍不住拿出自己精心收藏的花生梗等，并教村人如何炊饮。
　　 东西没有日子多，还是四儿的四老头家也开始挨饿了。怎么说母亲就是伟大？四老头娘开始动起了老朴树的脑筋——这可是冒全村之大不韪。据传这棵朴树是祖宗从祖地移栽过来的，意味着不敢忘本，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可冒犯，否则族规处置，这是第一代族长立下的规矩。
　　 去年，大炼钢铁时，村里的积极分子向驻队的干部献媚说，东头那棵老树，也做不来材料反而占地，不如砍下来炼钢，腾出地来种粮食，一举两得。干部很满意，直夸他有觉悟，有前途，命其带人前去砍伐。村里轰动了，年长的纷纷前去阻拦，宗厚老头甚至跪下，说愿意用自己的老棺材替代。
　　 驻队干部说了，封建迷信是残渣余孽，是打击对象，大炼钢铁是毛主席号召，如果反对就是违背最高纲领，就是反革命。那时候人们最怕上纲上线，语录念错一个字尚且会被批斗，要是闹上个迷信分子加反革命？坐牢一定是跑不脱的，说不定掉脑袋。
　　 树太粗，有没有合适的家什，只好用斧子砍。怪事出现了，一斧子砍下去，流出的是粉红色的液体，而且树端有细雨飘下。“老天动怒了、树娘娘生气了……”人们开始七嘴八舌——反正法不责众。执行者胆怯了，你推我让，没人愿意再上前表积极。驻队干部虽屡次打气，说根本没有鬼神，可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却说不出让人信服的道理，再加上年长者纷纷拉回自家的子侄，驻队干部只好说请上级派专业人来处理。大家都知道，这大概就是不了了之。
　　 慢慢的，在各种传说下，朴树演变成了神迹，俨然是本村的庇护了。前些年，村里人还大张旗鼓搞祭祀活动，只是现在，必须变得隐秘些了。平素，除了男丁外，妇女乃至小丫头都是不敢攀爬的——会遭人指责甚至受到惩罚。
　　
　　 光天化日之下，四老头他娘搭架梯子就爬上去，砍下树丫，捋下叶子。每个人都知道，朴树叶可以吃，塞肚子很管用，可谁都不敢动这主意。这下，四老头他娘可犯了忌讳，德高望重的宗厚老头来了——最后一任族长。他顿着拐棍，浑身发抖：“忤逆呀，忤逆！这可是一族的风水！你是不是要摔祖宗的牌位？来人，绑到祠堂去，让这外乡来的女人向祖宗叩头谢罪！”
　　 这老头气糊涂了，祠堂早被砸掉，瓦砾都难寻一片。没人反应，四老头他娘放下篮子，走到宗厚老头跟前，拍拍身上的残渣树叶说：“老祖，我不说您也看得到，村里都死多少人了？我是外乡来的不假，可规矩总还是晓得的。最大的规矩是什么？不就是活着么？我就不信祖宗会眼睁睁看着儿孙饿死。树叶捋下了还能再生，人死，可啥都没有了！”
　　 众人眼巴巴的，四老头他娘面无愧色，村里的情况宗厚老头也都知道，可心里根深蒂固的老观念，让他还是无法释怀。怎么办？眼不见吧，宗厚老头再也不出门，任四老头他娘如何请罪，树叶窝头、汤，楞是不吃一口，说是无颜见祖宗，竟然饿死了。村里人有愧，但没人说四老头他娘有什不对——活人要紧！
　　 往常，在人们眼里，老朴树只不过是一个象征，看起来粗大，却不结果实，就像陈旧的神龛，基本没什么实质的用途，而且，她是丑陋的，任孩童欺负攀爬、蚁虫鼠鸟栖息也无任何反应。农闲，别无娱乐，也有很多人来树底下玩耍，特别是半大小伙子，能爬到最隐秘处躲猫咪，而现在，人们都像望着母乳的婴孩，无限躁动。
　　 朴树叶绿而厚实，没有怪味，可以煮汤，黏糊糊的让人很有饱足感，可以做窝头，参少许稻糠，香喷、筋道过牙，以至于后来，需要定量分配，还须专人看守，以防外村偷盗。时间一长，老朴树的样子变得陌生了，原先密不透风的枝叶，变得稀松，人到得了的地方，则干脆光秃秃的，整棵树看起来，就像个虚弱到极点，就快秃顶的老妇人。她竭尽全力生长出来的嫩黄叶芽，等不到泛青，就变成了人们活命的奶汁。
　　 老朴树树大根深，甚至几百米外的渠道里，也有很多根系裸露，哪怕最干旱的年景，井底也快干涸了，她还是枝繁叶茂、百鸟藏身，就如一个不死的老人。老朴树无疑是慷慨的，她艰难地从地底深处吸取水分，滋长绿叶，像个苍老的母亲，用干瘪的乳房，哺育着如狼似虎的饥饿人群。
　　 老树外形奇磔，主干内部已被蚀空成一个人字豁口，里外里都呈现出苍直老至沧桑的斑驳。那是老朴树在艰难求生状态下，留下的一种夸张得怪异的姿态，是生命经由磨砺而留下的嶙峋骸骨, 有一种暗伏的勃勃生机。胆大的孩子，可以从豁口内钻到分叉处露头，然后洋洋得意地坐在上面，学大孩子吹口哨。三个分支也是极为粗壮，都被小伙们踩得光溜溜的——成为他们炫耀勇气的舞台。树大枝条密，就算失足，也不必担心太多，还没见摔伤过谁。
　　 此后两年，村东头的那棵朴树就成了全村的救星。
　　
　　 四老头恍恍惚惚醒来，大窗外阳光很刺眼。“大志，在吗？把椅子搬东头去，我去那儿躺会儿，屋里闷得慌。”没人回应，“哦，上学了。”四老头自言自语拄着拐，踱出大门，打算自己去。
　　 “爸，你上哪儿？”儿媳正在井台旁洗菜，抬起头问道。
　　 “我想上树娘娘那儿坐会儿，你把椅子送去。”
　　 “犯什么神经，你没听见轰轰直响？早就成砖厂了，又不是不知道！回屋坐下，路都走不稳，添什么乱？”
　　 四老头想起来了，树娘娘已经不在了，就像自己的老娘一样，只能梦见。
　　
　　 村东头那块高地，虽说平旷，上头却没有水源，想灌溉只能从河里抽水，而河里也不是常有水。人们不愿意太劳神，所以事实上，这块地也就种些懒庄稼，爱收不收。高地紧挨着公路，好些有钱人想来此办厂什么的，但就因为那棵树在正中央，谈不拢价格，只好作罢。
　　 这些年，城里人也动起了心思。他们自己的老东西都都不曾珍惜，在胡乱规划中胡乱毁掉，而现在又没有耐性，种不出好的苗木，却总是羡慕农村那些形状怪异的老树，于是园林局就派人乡下搜寻，花几个钱，挪到城里，就成了自己的风景。老朴树太扎眼了，十几里外都能看见，所以一拨又一拨的来人洽谈，价钱一涨再涨，村里人终于经不起诱惑，决定卖掉她。
　　 四老头不相信这事能成——那可是受保护的古木，上面还挂着牌子呢。他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当负责调查古木的地区林业局局长，看到老树目瞪口呆的表情。他直呼这可是宝贝，不可复制的宝贝，千千万万要保护好。他亲自把古木标牌送来，并且亲自钉上去，临走时还说了，准备申请专项经费，用于古木保护，请当地干部们好好了解一下《古木保护法》，毁坏就是犯罪，可要负刑责的！
　　 所以，当园林局带着挖掘机、拖车浩浩荡荡来时，四老头就拿出了尚方宝剑——《古木保护法》，没想到人家根本不买账，从包包里头掏出张什么证说：“保护性移栽，请不要妨碍公务。”四老头想不信，可上头戳着地区林业局的大红公章，但他还是不敢罢休——这么老的树，一动就是个死啊！
　　 四老头极力阻拦，甚至声泪俱下，满地打滚，然而，人们反应淡漠，甚至有人嗤笑他食古不化。他搞不懂，为什么现在的人一听见钱，脑子就不管事了？要没有这棵树，你娘老子都化尘灰了，还有你在这儿作孽？人们自有很现实的想法，七八万块钱，村里的道路也该翻成水泥路面了，何乐不为？现任的村长，也就是宗厚老头的孙子，对村里历来的事情，没有不知道的，为了让四老头挪开，让掘土机进场，他说了一番话，让四老头无言以对，连捶胸顿足的勇气都没有。
　　
　　 畸形的年月，总有奇怪的事情发生。那还是四老头当村长的时候，为了响应号召，满足粮食大生产的需要以及村民少得可怜的经济收入，稍一商议，就擅自让群众把村北头一大片松林砍伐掉——本地松，长得奇形怪状，做不了正经材料。荒山用来开垦种植旱庄稼，树干送到窑厂卖钱。当时也没有人反对——有钱分，多了自留地，何乐不为？当然，也有人猜测，四老头私吞了多少多少，暗地诅咒他说：“是疖子总会冒脓的。”
　　 只有四老头自己知道，他没多拿一分钱。那又如何？是报应，该来迟早还是会来。一个人，可以糊涂过一生，一个国家则不能，也不会——总还是明白人多。拨乱反正开始了，当年退伍回家，非要带村民吃饱而名噪一时的四老头，被下了大狱，罪名是破坏森林。当时四老头很不服气：又不是自己揣腰包了！不服气归不服气，法律写得明明白白，他也只好接受，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参入决策的人，让自个儿担了全责。
　　 刑满释放后，四老头才知道自己的罪孽深重——仅仅不到两年的功夫，山上大沟小豁，就像布满皱纹的老脸；北面的小河，一下雨，流过来的水，不再清粼粼的；干旱大风天气，出门简直睁不开眼……乡下人宽容，也想不起计较，大部分倒是很叹惜他，于是在选举时又推选他做了村长，而时任的乡长，是他二哥，也睁只眼闭只眼——毕竟一奶同胞啊！
　　 四老头发誓要让后山长满松树，然而，分田到户来了，村民也不像以前听话，一次两次，还有人搭个腔，说多了就只剩白眼。谁愿意白干活？要种自己去。四老头坚持了三年，也只是沿边栽了一溜，其他地界儿都有主，不让他栽。栽下的树也叁齐六短——放牛的毫无顾忌，反正也不是你私家的地。四老头再也没辙，除了侍弄自家的地，就沉默寡言了。
　　
　　 很多人都说村长英明，用一棵没用的老树，换来大把的钞票。没有那棵树的阻碍，高地显得极宽敞。空地有了，于是有人打算投资建座水泥砖厂。应投资者规划要求，很多坟地必须迁移。老板大方，价码开的挺合适，所以，村民还是很“识大体”的，欢天喜地地跟在掘土机后面挖祖坟去了。还是钱好哇！什么都能卖。
　　 要不是老朴树，我也不会活着在全村人面前现眼，要不是当年作孽，我死也不会挪地儿……假设不成立！当老朴树被大车拉走，四老头跪在大坑前，目光呆滞，仿佛魂被带走了。老朴树根深蒂固，怎么干旱都没能难住她，而现在，那些被老朴树荫蔽过的人，他们的子孙，终于将其打倒，只剩下老大个坑。望着满坑的碎根残枝，四老头打了个寒颤——斩断处流出的不是常见的乳白色树汁，而是殷红的，像人血一样。
　　 四老头看着那一滴滴殷红，充满恐惧，感觉身体被抽空，仿佛那流的是自己的血。突然，一阵眩晕，老头滚落坑里，不省人事，等他悠悠醒来，已经是好几天以后。睁开眼，四壁雪白，四老头恍恍惚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儿媳气鼓鼓地正想埋怨，被丈夫一怒目，憋回去了。儿子和颜悦色地解释了缘由，并劝老爸不必再上火了，事情已然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