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街上是一直有很多人和很多车的，只可惜他谁也不认识，街上的车没有一辆是他的，所以他只是一个人在街上踽踽而行。其他人和所有的车出现在大街上都是有目的的，但是他不是为了逛商场，因为他没有钱；也不是为了逛街，因为他没有闲情逸致，没有闲情逸致，因为他没有钱；他更不是为了回家，因为他没有家，没有家还是因为他没有钱。他之所以一个人在街上走，是因为在这座大城里，他只能走在大街上。
　　 这些年来，大城就像一只渐渐浓缩的瞳孔。在他的头脑里，大城不过如此：巨大的玻璃窗借着高楼的哄抬在空中两相对望，它们脚下夹杂着一条水泥路，路的两边每隔几米立着一排排拐杖似的路灯。这条路被白色的铁栏架分割成三个部分，左右两边是两轮的自行车和两条腿的人走的，中间是给四只轮子的汽车准备的。路上在有些地方还或横或竖的画着一些白色的条纹，横的条纹横贯路的两边，像深陷入地的洗衣板一样，竖的条纹跟随着汽车的走向前延伸着。
　　 大城的每一条街道在他看来，无非就是一个个交相更替的朝代一样，只是名称不同而已。所以他觉得从一条街道的街头走到街尾，就算是以点概面地走遍了整座大城。大城在他的眼里就像他手掌上的纹路一样明晰，这让他觉得走在大街上过早地变成了毫无目的的了。
　　 他对脚下的道路通向何方已经无所谓了，每当一投入日光，他一般会将脸朝向阳光照射过来的方向，迎面而来的一部分阳光被他的身体挡住，在他的身后拖拽出一道狭长、狭长的身影，这道狭长的黑影，像一道超强的粘合剂，将主人的双脚牢牢地黏在地面上，让他不至于双脚打滑，或者失去重心像羽毛一样漂浮到天上去。
　　 良子是这座大城里的一名流浪汉，时常佝偻着身子，身上一年四季都似乎裹着一件厚重的草绿色军衣，一年四季都似乎走在阳光底下，就连最热的夏天也不例外。
　　 他是喜欢阳光的，夏季的阳光却像火辣辣的鞭子一样抽在他的背上，抽出了他唯一忠实的倚靠——影子，这时他的心总是炽烈地燃烧了起来。
　　 夏季的烈火照亮了他的过去。过去他还是在大城里流浪，但是那时他可不是一个人。那时他一出现在大街上总是前簇后拥的，享受着领导人一样的礼遇。去年的夏天是他最为风光的时期，算上他在这个季节里刚刚捡到的两条浑身长满濑疮的流浪狗，他手下的流浪狗已经达到了五十头之多。它们和他一样居无定所，因此只要他一出行，它们就会紧紧地簇拥在他的左右，如同众星拱月一般。
　　 五十条狗排成若干行列集体前行，只见五十个狗背蠕蠕而动，构成一个浮动的平面，他就站在这个平面的中间位置，在三条狗叠在一起才能达到的高度将目光居高临下地放射到狗群的所有角落。远远看过去，在这个集体中他这个唯一的用两条腿走路的动物显得很扎眼，就像踩在一座浮桥之上。
　　 五十只狗加一个人在马路上一起以缓慢而熙熙攘攘的步伐往前推行，堪称浩浩荡荡。他们走在人行道上，队伍前后足足拉了二十几米长，这支队伍并不是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烈日的曝晒使很多狗感到难受，于是肆无忌惮地将鲜红的舌头吐了出来，“呼哧呼哧”地张大嘴喘气，喘气声在狗群上方纠集后，变成了一阵狂风般的呼啸声；有的狗患着感冒，不停地甩鼻子，发出一阵阵沉重的鼻息，多道沉重的鼻息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种类似于闷雷一样的响声；还有的狗先前受了伤或者身上有病，加上烈日像火一样烘烤着它们的脊背，它们禁不住一路上呜呜地轻声哀号个不停，多个这种轻声的哀号混合在一起便一下子增强了声音的效果，这时我们听到的是一阵抢天呼地的恸哭声。
　　 因此当这支二十多米长的队伍蜿蜒在街上的时候，狂风的呼啸声、闷雷的响声和呼天抢地的恸哭声也伴随着从队伍中传出来，这些可怕的声音足以扩散到方圆百米之外，似乎在向方圆百米之内的行人告知：请务必回避，否则后果自负。方圆百米附近的行人和车辆接受到这个信息，一般会自觉的改道行走和行驶。
　　 每当他看到那些平时朝他指指撮撮的行人的脸上露出恐惧而又吃惊的神色，那些平时没事就在他耳边聒噪个不停的汽车此时像落魄的潮水一样往后倒退，良子的心里无不萌发出一种难以抗拒的优越感。
　　
　　
　　 二
　　
　　 这一年的夏天，他积蓄了满腔的成就感，忍不住给距大城一千多里的家乡寄去了一封信。这封信是用黑蓝两种颜色的水笔写成的，当时他叹了一口气，就提笔写了起来，他开始用的是黑笔：亲爱的为我受尽苦难的母亲：您好！
　　 这么长时间我都没有给家里去信了，您和父亲一定急于知道我的消息吧，尤其是您。您一定在心里悄悄地怪我两年前没有听您的话，一时跟父亲赌气就离家出走了。我知道您是由于过于爱我才会怪罪我的，但是您永远不会在口头上说这些话的，在您的口中，从来只有嘘寒问暖的话和超凡脱俗的笑声。
　　 我知道您不想在我面前表现出悲观的情绪，让我失去生活的信心。所有的亲戚都已经对我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他们认为我是无可救药的。一旦他们咬死了这个理，我在他们的眼里便变得一无是处了。我最耿耿于怀的是，父亲居然也加入了他们的阵营，对我极尽羞辱呵斥之能事。
　　 父亲意志的薄弱让我知道您是多么的坚强！您的双肩足以将整个世界支撑起来，在我的眼里，您就是我在人世中仅存的支撑点，只要您还在家里继续用坚毅而乐观的目光注视着我，我就不会失去生活，失去勇气。
　　 现在机会正向我靠近呢。最近我融进了两笔数目可观的资金，同时又聘请了两名员工。加上他们，我手下的员工已经达到了五十人了。我准备成立一家可以赚大钱的公司，公司的具体业务涉及到很多专业的知识，因为怕您对这方面不甚了了，反而徒增麻烦，也就不再赘述了。
　　 经过一个月的朝夕相处，我和员工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友情，深厚到难舍难割的地步。您一定有所疑惑：人的感情如何可以达到这种境界，刚开始我也以为这是一场电影似的梦境，但到后来我不得不相信这确实是真的。因为每逢我一出门，他们就会倾巢而出，将我簇拥在他们的中间。您想象一下五十一个人同时出现在一条三米多宽的马路上是怎样的壮观，您一定感到不可思议，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春去夏来，一入夏天，南风就会从海上吹来，我们家在南国边陲的一座半岛上，首当其冲地迎接南风的光临。南风一进入半岛便变成了故乡的风。故乡的风大了起来，灌注在咱家后头那一片木麻黄树林里，发出均匀而持续不断的呼啸。风还从我们村后头的连绵起伏的沙丘的白色脊梁上翻滚而过，掀起沙丘表面的细腻的沙砾，来迷蒙我们的眼睛。
　　 这时节洁白如雪的芦笋花大概已经悉数凋落在田埂之间了吧，像玉观音的手指一样的芦笋应该也已经从田畦两边冒出头了吧。到现在我还没有忘记芦笋的模样，它们的根茎柔嫩得像轻脆的芦苇，它们的叶子细密如同您的头发丝。
　　 亲爱的妈妈，仿佛我已经离开家乡很多年了，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家，回到您的身边。对我来说，家乡就是那在夏天时节如期而至的南风、洁白的芦笋、柔软的芦笋秆子，还有为了我而饱经沧桑的您。可是我现在还不能回家，有一天我会荣归故里的。
　　
　　 您永远的儿子：良子
　　
　　 XXXX年X月X日
　　
　　 他写到“人杰地灵”的时候，黑笔正好没水了，这使他的心里像车轮一样碾过圆木一样“咯噔”了一下，经过短暂的悬浮才落回了地面，从他的胸口深处传来了阵发性的钻心疼痛。
　　 他心里清楚：他向母亲撒了弥天大谎。他连写信的水笔都是从垃圾堆里掏来的，手头连半毛钱也没有，更不用说融资了。但是有一点他是没错的，那就是他手下确实有五十个员工，并且跟它们相处得近乎兄弟，只是这五十个员工不是人，而是五十条或病或伤的被原来主人扔掉的流浪狗。
　　 他用蓝色水笔继续将信写完。一想到“家”他手里的笔就颤抖了起来，所以接下来的字的笔画就如同漾开来的水波一样，他的内心从先前的黑暗变得清澈透明，如同二十年前半岛上的水溏里的水一样，如今水已经变得浑浊不堪，就像一颗渐渐成长起来的心，就像他那双此时泪光婆娑的眼睛。
　　
　　
　　 三
　　
　　 他们一大早就从大城中心的地下通道起程，良子满怀着乔迁的喜悦。他周围的狗兄弟们也节奏鲜明的迈动了步伐，两百只爪子洋溢着欢快和轻盈的情绪。良子心想终于要远离这个鬼地方了，心里仿佛有一块石头重重地从高空摔落到地面上，发出一声夯实而浑厚的闷响。他想所有的狗的心里也应该是如他所想的吧。于是他又看到五十块石头争先恐后地从高空摔落到地面上。
　　 两个月前也就是刚刚入夏的时候，他和他的狗从大城中心的地表之上搬到了地表之下的地下通道，之后他们每隔十几天就会搬一次家，从一个地下通道搬到另外一个地下通道，原因是他们在大城的腹地还找不到更加适合的地方，是因为城管大叔经常会去骚扰他们的美梦。
　　 他们最后居住的地下通道位于大城中心最繁忙的道路之下，一天以内似乎有无数的车轮从路面上碾过去，那种滚动的声响似乎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声响穿透过路面向下扩散，蔓延于地下通道的三面墙壁之上，使靠在墙壁下的良子感到躁动不安，他不知道下一个声响什么时候会从天而降，也不知道降临于他头上的是什么样的声响。他有时甚至产生了错觉，以为一直有人在地下通道的屋顶上给自己开恶作剧的玩笑。
　　 这些人经常在屋顶上推滚着巨大的原木形状的石块，从屋顶的一端滚到另一端，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是集体行动的，有人从一个方向把石块滚动起来，有人则从另一个方向，有些人滚动的速度很快，一阵真从左而右或从右而左的轰鸣声就极速的出现又极速的消失；有些人则是慢腾腾的发出低沉的轰隆隆的响声，仿佛几百号人一齐闭着嘴巴从胸腔里发出的滞重的鼻音，这时地下通道里便持续了一段瓮声瓮气的状态；有些人还会单独行动，而且专挑夜深人静的时段，这时候良子和他的狗往往正在熟睡，冷不丁一声轰鸣在他们的头顶一掠而过，这种轰鸣声往往频率极高，几乎每次都要将良子和他的狗惊醒。醒来以后他们都显得焦躁不安，远去的轰鸣声就像一把尖刻的利刃磨砺着良子的心，所有的狗朝着声音远去的一片黑暗的虚空狂吠。
　　 地下通道顶上的声响一直是和地下通道中的声音遥相呼应的。人群和车辆要从大路的一边走到另一边，地下通道是必经之路。而一天到晚一直都有人群和车辆要从大路的这边走到另一边，于是人群的嘈杂声、车辆发动机的轰鸣声以及嘈杂声、轰鸣声与地下通道的三面墙壁相激共振而产生的持续不断的瓮瓮声，一直在良子和他的狗的耳旁响彻，让他觉得已经置身于耳鸣的边缘，他的狗在这些混声的浪潮下显得异常兴奋，不禁对准从眼前经过的人群和车辆一路追逐和狂吠。追逐中的狂吠又引发了另一场声音的大潮：人群中发出的惊叫声、呵斥声、哭喊声，汽车发出的撕心裂肺的高音喇叭。所有的声音汇聚在这个近乎封闭的空间里，就像一锅高压锅闷煮下热气鼎沸的杂侩粥。
　　 经常发生的混乱场面终于惊动了大城中心的城管大叔。他问声赶来，目光如炬，很快就判定出要平息这场骚乱关键在于平息狗群的吠声。而要平息狗群的吠声，又必须取得它的主人的示意。他盘算了一翻，随即变换了一下手势，将刚才抚着下巴的拇指收入掌心，只留下一根食指对准良子，同时吼叫了几声。但是良子此时专注于观赏行人惊慌失措的表情、聆听他们沁人心脾的尖叫声和汽车们气急败坏的喇叭声，没有听到他的吼声，同样也没有看到那个表示警告的手势。这使他的所作所为显得非常的不合时宜，看过去好象他也是准备来掺和这场声音的战争的。只可惜战争的双方谁也没有理会他，这使他感到自己游离在他们的外围，不被接纳。因此有一股倏忽而至的孤独感奇袭了他的心，他开始觉得自己的手势和吼叫原来是那么的滑稽，就像脱了线的燕子形状但不会飞又在天上飘荡的风筝一样滑稽。
　　 城管大叔发现没人察觉到他的到来，只好一面心里失落，一面径直走过去搭狗群中良子的肩膀，将嘴巴凑近后者的耳朵，悄声说道：“哥们，我是城市管委会的。”
　　 “啥？”
　　 “城市管理委员会的！！”
　　 “您再说一遍。”
　　 “城市治安管理委员会的！！！”
　　 “您轻点声，聋了！”
　　 城管大叔将声音不断的拔高又不断的抽长，最后一声又变成了吼叫，心想：这下你知道我是谁了吧！但是他的嘴巴是附着在良子耳旁的，声音的释放范围局限于良子狭浅的耳廓，弹射在耳廓内侧的回音就几乎和紧随其后的原声混在一起，让良子听到的就只是一片瓮瓮声，好象是一种沉重的鼻音。而且良子在吼声到来之际担心耳膜会被震破，就将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廓上。也就是说，城管大叔堪称黄钟大吕的吼叫他是听到了，只是不知道它到底说的是什么。
　　 为了打消疑惑，良子不解地问：“大叔，您一定有事！”
　　 “哎啊啊……”
　　 城管大叔发现将音量提到最大而且附耳吼叫都没能让人明白，心里又涌起一阵酸涩的失落感。为了让良子相信，同时也为了让自己相信，他将胸前的衣角提了起来，去遮挡良子的视线，让良子看清楚他别在前胸兜领上的长方形的塑料胸卡。胸卡几乎贴在了良子的眼皮底下，让他不得不去看。他看到其中有一张三寸免冠人像，依稀和眼前这位大叔有点相象，人像下面是姓名和职位，职位后头伸出一条细线，细线上用黑体字写着“城市管委干事”几个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