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经过公园的时候，郁湖珍挎着菜篮子，结果篮子被扔到树底下。
　　 那里，男男女女欢快地在跳着露天交际舞。
　　 郁湖珍知道自己是个高大丰满的女人，有肉感，不少男人斜眼偷看着。有一个瘦小的男子，颧骨突出，嘴里仿佛含了一颗话梅。他走到她面前，含糊说了一句话，她也没听清。但是这小个子男人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她喜悦里有尴尬，还推脱什么呢？她跨前，小个子男人的手贴着她身体，他嘴里确是话梅的酸味，脚步也不娴熟，有几脚踩着了她，她小心翼翼往后缩，可是他贴得更近，像一只苍蝇跌在甜面酱里心甘情愿的挣扎着。她知道，她的身体是温暖的，能给人抚慰。小个子男人甚至不敢正面朝她笑，眼神飘忽不定看着别处，怕一不小心让怀里的这只母鸭惊飞了。明白了这一点，她不再推拒，应承着，尽量将舞曲的点子踩准，四拍子，《甜蜜蜜》，老得掉了渣的舞曲，可是在这样的氛围，她依稀触及到一丝柔情和甜蜜。
　　 可是，这公园的环境不够好。树木萧条，新芽还没有来得及冒出，满目是一种苍凉的味道。几条开裂的水泥凳子上蹲着几个神经不大正常的人，木木地自说自话，突然一个急转身，惊得林子里的鸟四处逃散。其中一个旁若无人站在树下撒尿，把过往的行人吓个正着。音响也不行，喇叭有破窟声——更让她感到恶心的是，舞池里有几对是男人搂着男人在跳舞，其中一个翘着兰花指，扭得肚脐眼也露出来了。
　　 郁湖珍别过脸，这个时候儿子肯定和巷子里的小孩疯玩，这孩子读书不用她操心，玩得再疯也能考个好成绩。太阳晕沉沉地晒在她发红的脸颊上，她都听得见鱼行街喧杂的人声，全是下班的人，自行车电动车钢圈滚在青石板上，“噗啰噗啰”吵个没完。平日里就听得心烦了。似乎全都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她没钱赚，下岗了，当然也没班上。整天坐在窗户下做些最低级的加工活，修线头，一角钱一个毛衣袖口，盯得眼睛都花了——厨房里水龙头还在滴水，拧不紧，她使足了狠劲也没用。眼看着水滴滴答答往下淌，她只能拿个塑料盆来盛着，好留着晚上盥洗用。窗户关着，有一只瘦小的苍蝇飞得相当乏力，她也懒得站起身。
　　 小个子男人的手在上移，她注意到他长着一副鬣狗形的长脸，眼珠若有哀怨，好像在求她再给他一点宽阔的空间。他摸了她的乳房。她像女孩一样羞涩地笑了，牙齿露了半截，她闻到树林里飘过来香樟树叶的味道。她的身形很大，小男人在她怀里，倒像是她儿子武南。夜晚她搂着武南，反反复复摸他的屁股，滚圆、滴滑。武南已经开始发育，手臂、手掌、脚掌明显都大了一圈，她不管，还摸他屁股，从小时候生出来起就摸了，摸到睡着才算了事。武南的确是在一日日长大，似乎懂得羞耻了，他推开她的手，问为什么他们两个大人都不去找工作？她有些讶异，含糊解释说自己年纪大了，现在用人单位尽挑些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他开始不满地嘀咕，说，班上有几个人知道我家是低保户，看我的眼神都异样了——我就不信，像他这样一个大男人会找不到事情做？武南说话口吻俨然是个小大人。郁湖珍诧异地抬头，看见他的脸憋得通红——他知道要面子了。武南被识破后，愈发委屈，恨不得漩出泪花。她上前抱住他，亲他，那湿湿的小嘴唇里裹着一种咸味。
　　 小个子男人如同一只悬挂在槐树上的狐猴，乱挠、乱抓，也乱了她的心绪。她忽然放下脚步，像虚构着一场故事一样想草草结尾。巧得很，破窟声喇叭竟在这个时候彻底坏了。舞池里的人嘟嘟囔囔，一个个意犹未尽散去。她没有和谁打招呼，捡起树底下的菜篮子悄无声息地走了。
　　 郁湖珍当然知道她男人丁顺果去哪儿了。——又出去找双眉弄口头的阿三了，他们轧姘头不是才一年半载的事，时间长得可以跟她儿子岁数相当。阿三看中她男人什么了？又穷，又酸，最多叼烟的姿势露点痞相。她反正麻木了，不稀罕！更甭提爱不爱他了！她随便他来去，深夜几点钟回来她也不追究。他游手好闲，弯点子一个又一个，自己没有正式工作，也不鼓励她去找，说就坐在家里，每月有政府发的最低工资，有救济粮，有爱心基金，饿不死——据说鱼行街拆迁也是早晚的事，快了，也就这一二年吧，一旦拆迁总是先照顾低保户的，文件上说的。他晃着脑袋，踮起脚尖张望着，似乎那好日子眼巴巴地就跑上门了。
　　 鱼行街是该拆迁了！电线像蜘蛛网拉着，性病的小广告贴满了电线杆。这条街上的居民原先是以卖鱼为行业，所以走到哪里，还都能闻到发臭的鱼腥气。一到夏天，苍蝇蚊子满天飞。郁湖珍每天在纱罩旁放一张粘蝇纸，哦哟，早晨起来只看到密密麻麻的蝇头堆积在一起，她颇有成就地将粘蝇纸折好塞到煤气灶火中，“丝溜”一声一股烧焦的尸味窜入鼻孔。
　　 丁顺果会靠在床栏上抽烟，然后拧着眉毛抱怨，你作死啊！引起火灾怎么办？
　　 郁湖珍最瞧不起丁顺果的样子了，整天拎着公文包，抹得油头粉面，好像很有来头的样子，实际上皮夹子里不会超过二百元。他强调自己是在做生意，当然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好让政府知道。阿三或许知道，她却是心疼她姘头，经常倒贴钱给他，叮嘱他买一点保健食品内衣内裤啦。他也不避讳，还脱出来给郁湖珍看，今年是他本命年，买的是印有毒蝎子的红短裤——郁湖珍撇嘴说，阿三就是只蝎子。丁顺果也不恼，捏她脸蛋。她朝他脸上啐了口水，他讪讪笑着，抹掉，俩人屁股对着屁股睡去。
　　 郁湖珍埋怨他好吃懒做，十足的无赖相，他笑嘻嘻地，屁股摆得像装了发条的挂钟，然后重重一捶坐在藤条躺椅上，阴兮兮，哼，这社会归根结底就是靠关系吃饭！你看鱼行街的米痴，仗着自己老爹是工商局局长，不用死任何一个脑细胞，照样坐在家里收钱！咱小老百姓累死累活，白搭！
　　 郁湖珍不跟他辩驳。偶尔，丁顺果也会跟她在床上劳作一下，时间很短，可能都在阿三那里耗掉了精力。她望着茫茫黑夜，把睡衣敞开，袒露出胸膛，脑袋尽可能地往后仰，她听见武南在隔壁房间里磨牙说梦话，他在喊：不要逼我——不要逼我——你们不要逼我！
　　 武南时不时会梦游，这让她很伤脑筋。黑夜里他走到客厅里对着台灯撒尿，把她叠好的衣服一件件撒开来，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与平常无异，但神情非常诡异，微笑里含着淘气，还有一种不管不顾的专横——梦境里，他听不见旁人的呼喊，如果硬是把他抱住制止他的行为，他会恐惧得朝阳台方向奔去。
　　 丁顺果曾一本正经地交代，武南是他的命根子，好歹得给他养好了。他说话的样子很蛮横。凭什么呀！是你的命根子难道就不是我的命根子，凭什么你对我指手画脚？郁湖珍十分恼他说话的腔调，但又无能为力，正如对自己眼前半死不活的婚姻，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改变。
　　 她要去买菜，总得吃饭，一日三餐。她放下手中的活儿，毛衣线头粘得她浑身都是，噗噗噗噗噗拍了一通。出家门时她还忧心忡忡，不知道买什么好，青菜豆腐加少许的肉，武南吃得都厌烦了。换家菜场或许有新花样，就像换个男人或许能过个新日子，她只能自寻开心了——菜还未买，她就碰上了公园春天里第一场露天舞会。
　　
　　 2、
　　 武南的脸陷在枕头里，还在睡觉。他听见母亲在厨房转悠的脚步声。有葱花蛋汤的香味飘来。他在梦里踢球，凌空一脚，把巷子里修轮胎黄拐脚的窗玻璃打碎了。黄拐脚骂他小贼坯，骂他父亲吊儿郎当，当儿子的也流氓兮兮。武南一脸坏笑，打了个手指，五六个小孩一溜烟把黄师傅包围起来，狂吐口水。气得黄拐脚挥起手中钢丝钳，恨不得一顿乱敲。武南说，撤！立马小屁孩们作鸟兽散。武南把黄拐脚修好的轮胎用钉子一一戳穿，大摇大摆往家门口走，只听耳边呼呼风声，竟是黄拐角龇牙咧嘴追上来拎起他耳朵直往运河里扔。
　　 妈哦！——武南喊。
　　 妈妈哦！——武南惊惧地瞪大了眼镜，扑通从床上跃起，一头直往墙壁上撞。郁湖珍吓得扔掉了锅铲往卧室里奔。武南乖，武南快醒！武南头上硬生生添了一个红肿的大包，郁湖珍软了脚，抱着武南往怀里放。武南过了好一阵子才苏醒过来，迷糊着问，妈你抽噎什么呢？
　　 武南穿三十八码的鞋子。上初二。武南有时像小姑娘，心眼细，受不得委屈。有时纯爷们儿，拉大了嗓门八百里行军往前冲。武南眼里最干净的人，一个是他妈郁湖珍，一个是《神雕侠侣》里的小龙女，可是同学们笑话他小龙女都被尹平志那个过，你还拿她当偶像？武南不睬他们，一脸不屑，好像他就是独臂侠杨过。武南感觉自己仿佛就是杨过，他没有父亲，那个活着的丁顺果可以忽略不计。
　　 武南背着双肩包回到鱼行街时，发现电线杆后面的电动车铺，黄拐脚正往涂着强力胶水的轮胎上哈气。武南摸脑门上的大红胞，觉得很蹊跷，突然上前，拽住黄拐脚的衣角，嘤嘤呜呜低嚷——你打我！是你打我！
　　 郁湖珍跟黄拐脚解释半天才让人明白了一点，这孩子——梦游成癖。你说，是病吧？还算不上，再长大一些会自行消失。武南现在看上去很安静啊，明亮的眼睛，澄澈地盯着天边一道绛紫色的云彩，那颜色，真少见，像小龙女身上的纱衣，挥过处彩蝶飞舞。
　　
　　 3、
　　 郁湖珍打开收音机，左拧右拧，终于拧到有怀旧型舞曲的频道。
　　 就是这种气息，像水荡漾着波纹一样的旋律，让她有一点点的眩晕。她在读高中的时候，班上举行过几次联谊会，她长得不赖，有幸被男生邀请过，所以在公园露天舞会她的表现算是落落大方、举止文雅。那长着鬣狗形长脸的小个子男人说实话入不了她的眼，她一遍一遍地回想当时场景是因为她被这久违的暧昧氛围给牵动了心。他摸了她的乳房。她坐在藤椅上，将手探进自己毛衣，那里圆鼓鼓的，她使劲揉搓了一下，有肿胀和疼痛之感。她差点失声叫出来，鱼行街电线杆上停着两只麻雀，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她。她手一挥，“噗”一声地赶走了这两只爱管闲事的小东西。嗯，继续。《绿岛小夜曲》蔡琴富有磁性的嗓音贴着她探进毛衣的手慢慢蠕动，她使劲嗅了嗅，有天色刚亮时青草吸足露水挺直了腰杆散发出的草腥气。
　　 整个上午她看上去魂不守舍，提着水瓶找水瓶，漫不经心地洗衣裳、扫地，也懒得去做修线头的加工活儿。时间很快到了下午二三点钟，她出门，什么也不带，只装了一串开门的钥匙。公园里人稀稀拉拉，树木仍旧是无精打采的模样，天色混混沌沌，不似昨天明朗。好像一点没有露天舞会的迹象，真怀疑昨天的场景是一场梦！她看见开裂的水泥凳子上，一个大脑袋歪嘴巴男人在冲她傻笑，馋唾水滴下来挂成一条水珠。——别的公园也会有舞场，她念头一转，马不停蹄开路了，运河边的澹台湖公园，视野开阔，空气也清新，果真，还未踏进公园门口，她就听见悠扬的舞曲。啵嚓嚓，啵嚓嚓，好似一只只欢快的天鹅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冲天而起。
　　 整整一个星期，郁湖珍在各个公园的露天舞场穿梭，她乘着公交车，每天选择新的场所，她喜欢变化着的环境，柳树的枝头绽开了新芽，飞絮迷迷蒙蒙，迎春花山茶花杏花桃花挨挨挤挤开得满公园都是香味。她身上也有香味，一堆人扎在一起，各种味道都会互相传递。她把自己跳得浑身湿漉漉，这感觉很好，真的很好，她好像恢复到读书时活蹦鲜跳的状态。和她搭档的男人，各色人等都有，老的，少的，胖的，瘦的，皮肤白一点的，晒成墨碳黑的，她都一一欢欣地接受了，跳支舞嘛——又不会把你生吞活剥给吃了。事实上她温暖的身体恰如散发着热气的馒头，一曲终了，让舞搭子们忍不住回望。
　　 半个月下来，郁湖珍又归纳出露天舞场种种弊端，比如说，音响很不过关，跳着跳着说不定就喇叭腔了，每个人还都得摊交电池费；舞者素质良莠不齐，有些下流坯存心就是来摸一下捏一下，且将你踩得双脚乱跳；另外太阳明晃晃地照，公园里观看跳舞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指不定有熟人回去告诉丁顺果，其实告诉他也不要紧，她只是怕被武南晓得。
　　 她的念头转得真是快，没有谁怂恿她——那念头有了就有了，无论什么理由也说服不了自己。昨天傍晚急匆匆回家经过水香路时，她眼神一瞄看到了“娱心舞厅”的广告牌，侧耳一听，还真有隐隐约约欢畅的快三舞曲传出。她高跟鞋踮起，差点在马路上独自跳了起来。回到家，快三舞曲仍萦绕不去，那儿应该有一个标准的舞池，灯光影影绰绰，音响设备一应俱全——男男女女衣着高档他们互相搂着做一场又一场风花雪月的梦。
　　 她打开抽屉，果决地从菜金抽出二十元钱，心想，去体验一次，也不枉来世上一遭了。
　　 郁湖珍出现在娱心舞厅门口时，两手斜插在口袋里，期期艾艾惶惑地寻找买门票的人。十元钱一个，茶水供给，暖水瓶自拎。舞池果真如她想象着的一样，旋转着醉生梦死的舞客，一阵阵喧声笑语荡漾着。她紧张又兴奋，手足无措，若有所待，五分钟过去了，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垂着手，孤独感油然而生，一屁股跌坐在有高大靠背的沙发里。一个刷着平顶头的男人迎上前，举止文雅，眼里含着笑，很明显他邀请她跳舞。他身架摆得很挺，高度也适合她，手上的力度拿捏得非常准，他让她真正像只天鹅，“扑愣愣”在春天快要消融的冰面上一下子飞向了万里晴空。他自我介绍说他是这舞厅的调音师。姓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