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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砍柴煮字』旧物时光:碓窝(散文外二篇)


作者:野水 童生,855.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164发表时间:2013-02-06 10:04:15

一、碓窝
   碓窝,是老早用石头做成的舂米或其它谷类粮食的用具。地域不同,碓窝的材质有异。三秦大地,南山多砂石,碓窝就多是砂石做成;北山多青石,碓窝就用青石来做。四四方方的一块石头,中间凿进去一个深圆的窝儿,用来盛糙米。精致一点的,四周有鲤鱼戏水,青莲浮萍的图案。因为长年累月的使用,青石碓窝的表面,被人的汗手摩挲得青黑滑溜,温润如玉。
   那时候,村里的每一条巷子,至少有一个碓窝,静静地坐在某个人家的门口。家道好的,碓窝立在门口房檐下的石阶上。妇人手持碓椎,将一声声的撞击传向远处。声音和着主人站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言碎语,和着屋檐里雨水的滴答,起承转合,错落有致。润湿的玉米粒儿,不时如顽皮的孩童般从碓窝里蹦出来,或钻入旁边的柴草堆里不见踪影,或就直挺挺躺在碓窝旁边引来屋檐下栖息的鸟儿。不等舂的人捡拾,早有嘴快的鸟儿衔起,倏忽就遁入大树那繁密的叶子里去了。
   露野的碓窝,雨天里总是蓄满一池清水,如一汪毛眼静静地看着天空,静谧,沉稳。它的身子已经深深地嵌入土地中了。雨水填满了圆窝,又顺着四周缓慢地淌下来,将它洗得油光铮亮。一俟天空青碧,碓窝里就又发出“咚咚”的撞击声。碓窝里总是用水湿润好的玉米粒儿,青油烤干的红辣椒,脆干的花椒壳子。在渭北,它最忙碌的时候,是在每年的腊月,行将“喝五豆”的前几天。五豆,生之于土,碎之于石,经由碓窝舂出,饱含土的滋润,携带着手工的温热。那时候,婆总是在腊月初五的前两天里淘好玉米。泡涨了,滤去水分,倒在门前擦干净的碓窝里,坐个小木凳子,手里提着沉重的碓椎,一声接一声地砸进碓窝,那声音听起来缓慢而有力;头上的手帕,随着碓椎的起落在风中飘展,显露出脑后纱泡罩着的大大的发髻来。间或,有光溜溜的玉米粒儿从碓窝里飞溅出来,躲进旁边的柴草堆里,婆就摸索着去捡拾,在围裙上蹭去浮土,再放进去。碓椎沉闷的声音便又一声接一声地在屋后的土崖间回荡。
   有鸟儿飞过来,围在碓窝旁边。婆看着它们小小的嘴在地上啄食溅出的玉米粒,婆就停下手来,默默地看着它们。在我辽远的记忆里,那双目光充满了安详,沉静,似已饱经沧桑,波澜不惊。
   碓窝碓椎,阴阳相生。自从有了种植五谷的历史,就有了碓窝的历史。它与土地一样,默默无言地承载着人类生息繁衍的重任,忍受着漫漫无期的击打。无论白天黑夜,它始终默默地守在那些柴扉土墙的身旁。它也从不嫌弃那些草屋茅舍的低矮和荒陋,以至于在长年的风雨侵蚀中,它显得粗陋不堪:四周蒙上了一层土垢;身子被谁家顽皮的孩子打碎了一角。但是,它将一生承受的锤炼,都悄无声息地熔进了那个深深的圆窝。含蓄,内敛,包容,浑厚。
   “秋日新沾影,寒江旧落声。柴扉临野碓,半得捣香粳。”杜甫的诗,描绘了那些已经远去的场景,——碓窝终于沉寂了。游走于老村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一个碓窝,那怕只是一个打碎的残品。我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它只是暂时隐遁了么,它还会回来么?——它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了!
   但是,那些“咚咚”的声音,终于不时地回响在我的耳际了,震得我心里隐隐作痛。
  
   二、马灯
   我不知道马灯什么时候流传至渭北。儿时的记忆里,它最早蹲在生产队饲养室门口的石磨上。那是晴天的夜晚。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围坐在石磨四周,所有的眼睛,都奔了那漫漶昏黄的灯光而去。没有电灯的瓦房茅舍,黑暗统治着每一个夜晚。马灯昏黄的光焰里,村长的脸写满热情。马灯的光影里,飞溅着他口中喷出的唾沫星子,夹杂着刚刚学来的口号语录。他的慷慨激昂并没有引起大家高涨的热情,——社员们的肚子可能还瘪着;马灯昏黄的光芒,映着他们渴望光明和饱满的瘦脸。他们能围着马灯坐在一起,我宁可相信,是对徒有四壁的家里那漫长黑夜的恐惧,是对光明的希冀和期盼。
   马灯后来进入了好多人的家院,是在各户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之后。马灯是夜间生产劳作照明的光源。夏收之后的麦场里,马灯高高地悬在场边的一根杆子上。光影弥漫了周围不大面积的空间,木锨扬起的麦子在空中散乱地飞舞,细碎的麦秸随风飘落在马灯的罩子上。偶尔有从风中分离出来的麦粒打在灯罩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有时候,父亲会停下手中的木锨,仰头看看昏黑的天空中是否有风吹过。手拿扫帚的我坐在一边,能从马灯光影的反射下看见那些蹦跳到别处的麦粒。它们小小的身体,竟能在地上投下阴影。那些阴影暴露出它们的所在,我会在起身扫落麦堆的时候,走出很远,用手中的扫帚将它们“赶回”应该呆的地方。但是,过一会儿,我又会从另一个不易窥视的角度看见那些淘气的麦粒,落在了它们不该落的地方,——是马灯的光亮暴露了它们顽皮的行踪,如此反复。在那些曾经的黑夜里,我不但听见了麦粒打在马灯上的声音,而且听到了麦粒落在草帽上的声音。父亲并不躲避那些麦粒的敲击。相反,他喜欢听那清脆的声音,那是他能感受到而且看得见的一种充实。风向在变换,父亲马灯下的身影也在麦场里不时地左右移动。没有风的时间,我们会坐下来歇息,等候。马灯照耀下的地上就会投下两个沉默无言的影子。因为要等待适于扬场的好风,我们有时会一夜守在麦场,直到天亮。
   早先,南方夜里出海打鱼的人将马灯挂在桅杆上,所以那时候的马灯不叫马灯,称作“桅灯”。我的脑海里就升腾起一幅遥远的图画,那些车辚辚,马萧萧的队伍,在茫茫的黑夜里行进,没有人知道他们去干什么。他们或许是官府押解物资的队伍,或许是被贬出京城的官人及家眷。马是不用马灯来照明的,它们有“夜眼”,但驾驭马车的人却需要照明,他们便将马灯悬挂在车辕上,在漆黑的夜里走过一个又一个驿站,却不肯停息下来,只是为了尽快赶到目的地,完成使命之后,他们才可能放下心来,熄灭马灯的光焰,睡去一身的疲惫。第二天,他们又将上路了。
   在渭北,马灯是举行葬礼的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道具”。等待下葬的日子里,手提马灯的领路人,带着长长的身穿孝服的子孙队伍,游走在老屋、村巷和先人的古墓之间。请先人,请抬灵柩的乡人。繁冗的礼仪,仅在白天是不可能完成的。夜里,马灯如豆的光焰,飘移在山梁上,龟子呜呜咽咽地吹,声音在空旷的山梁上飘飞,在沟底的高崖间回荡。走完一生之路的亡人,他的灵魂再一次跟着马灯在路上行进,——这是他最后一次在人生舞台的行走了。提灯的人低头行路,一言不发,满脸肃穆。手里马灯的光辉,是亡人生命里最后一丝充满活气的光焰,这光焰照亮那些故去之人生前走过的每一条小路,也将照亮他在冥间的路。即使在白天,领路人的手中也一直提着那盏马灯,虽然没有了如豆的光影,但他从来不曾放下。也许,马灯如人,也在歇息。所有的歇息,都是为了更快地行走。马灯与人都有使命,不敢懈怠。
   乡野的晚上,手电代替了马灯,光影专注而强烈,但它只适于单纯行走的照明。在需要持续的光亮的时候,马灯昏黄而并不明亮的灯光,依然是重要的。它的光晕成片状扩散开来,浑厚,温暖,热情。在空旷的田野,在冰冷的墓地,马灯的光焰绽放了很久,直至最后一盏灯火消失在沉沉暮气之中。现在,一盏马灯高高地悬挂在斑驳陆离的土墙上,墙有裂缝,但这恰好被马灯的光焰温暖地填充,土墙因此而饱满,实在,不再冰凉。马灯的身子已经锈迹斑斑,灯油耗尽,油腻而脏,静默无声。但我确乎听到了它对于前世今生的娓娓叙说。
   跟着手提马灯的领路人,我走过了故去的父辈他们最后一次走过的山路。我记得那些日子。那时候,我是一直被那盏马灯领着向前走的。
   三、硙子
   记忆里,我最后一次推硙子的情景,滞留在三十年前,村子北边大皂角树下的一块空地上。每年的秋收之后,家家户户收获了坡地里那些瘦小的玉米棒子,剥下来,晾晒于院落或者门口,然后晒干,在硙子上磨成糁子。那是村人整个冬天的早饭。
   那时候,冬日的早晨,硙子的周围就会聚拢半村的人。个个手端一碗稠乎乎的玉米糁子,碗上面漂一堆萝卜叶子腌的酸菜,以硙子为中心,或蹲或站,一边吃,一边晒太阳。如有两三人挤在一块窃窃私语而环顾左右,其内容必定是谁昨晚偷进了谁家的门,或者谁家男人翻了邻家寡妇的墙头。碗里的玉米糁,更是硙子的一大功劳。晒干的玉米,用水淘过,堆在硙扇上面,随着硙子的转动,玉米缓缓地从硙扇的眼里流下去。硙子的齿口间发出霍霍的响声,如空中滚过的闷雷。磨碎后的糁子围着硙子的一圈,从硙扇的缝隙里徐徐落下,堆积在光滑的青石圆盘上。推硙子的人嘴里哼着秦腔乱弹,弓着腰,身子前拽,像走山路,整个过程缓慢而悠闲。唱声的停止,意味着青石盘上的糁子堆满了,需要收装,一人张开口袋,一人用小簸箕装,装完了,继续推磨。
   硙子最早是用来磨面的,只是我没有见识过了(我老家至今还有一台罗面柜)。村里的老人说,硙子磨出的面粉好吃,擀的面条也筋道,耐嚼。这其实是有道理的,低速研磨,低温加工,不会破坏小麦中的营养物质,所以硙子磨出的面粉应该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小麦的各种营养成分。从科学角度讲,低速研磨的特点,又保持了面粉的分子结构。老人说,记得那时候煮面,硙子面粉的面汤,颜色是浅黄的,后来机器面粉的面汤颜色发白,不好喝。渭北人尤喜吃面,吃完喝汤,讲究“原汤化原食”,他们的舌尖自然知道好坏。由此说来,硙子面粉保留了小麦的原汁原味,用硙子面粉制作的各种面食自然应该口感柔韧、麦香浓郁、营养价值高了。只是人们已经失去了这份耐心,在磨面机高速的旋转中,铁的辊子磨出的面粉热得烫手,需要晾凉才能收入瓦瓮,要不就会发烧坏掉。便捷和快速,是人类一直追求的目标,自然,人们也就享受不到原始的口味了。
   在渭北一带,至今,人们不说磨面,说“硙面”。
   硙子后来被人的发明所代替。电闸一开,一袋子玉米十几分钟就变成了糁子;半个小时,就可以磨完一百斤麦子。硙子被冷落在皂角树下,上面落满了灰尘。皂角树上落下的鸟屎也星星点点地糊满了硙扇。常有小孩立在上面撒尿,尿水顺着上面的漏眼流下去。顽童一边尿,一边低了头,弯腰看尿从硙子的缝隙里往下流,就有大人老远厉声呵斥,小孩立刻收进小鸡鸡,箭一般逃窜。后来,没有人再向站在硙子上撒尿的孩子叫喊了,他们老了。孩子们尿完了,高兴地摆弄小鸡鸡。尿水从硙子的齿缝里淌下来。
   年上,我给远在深山的三姑拜年,她拿出一袋玉米糁,说是用硙子推出来的,香,特意给我留的。她们村子只有几户人家,没有碾米的机子,要吃玉米糁子,得翻沟去几里地外的大村。三姑腿疼,跑不动,硙子就在门口,她就慢慢地用硙子来推。她还活在过去的时光里。三姑说,时间长了,硙子的齿就会磨平,要用錾子重新錾出纹齿,村里的老石匠早就过世了,再没有人会錾硙齿了。
   前段时间,我打电话嘱咐兄弟,将老村里扔在荒野的两个硙扇拉回来,放在新村的门口了。我想将那一段历史保存下来。
   硙子上有两个铁环,最早是牲畜来拉的。驴子戴了按眼,一圈一圈的走。后来没人养牲畜了,插两根棍子,人推,硙子就一圈圈地转动,往复,单调。人老几辈,生命的延续,不正是缓缓转动的硙子么?
   【附注】硙(wei)子:渭北方言,即石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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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碓窝、马灯、硙子这些已经走进了历史的陈年旧物在作者笔下泛着温润的光芒,把编者的思绪又带回了久远的岁月。曾经,这些物件是人们生活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它们是古老的乡村历史的印记,在科技日益进步的今天,它们已经寿终正寝,但是伴随着它们度过的美好岁月,却深深铭刻于记忆。读着作者略带伤感的诗意的文字,一幅幅美丽的画面又鲜活地展现在眼前:青黑滑溜,温润如玉的碓窝响着“咚咚”的撞击声,农妇的手下有五谷在飞溅;马灯的光影下,有扬起的麦子在空中散乱地飞舞,麦粒打在灯罩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硙子的周围聚拢着半村手端一碗稠乎乎的玉米糁子的人……一段美好旧时光被作者以文字做笔墨,画出了声色具备的画面,那么温馨柔情,触动人心,读着,不由得在旧物时光的妙曼诗意里沉醉。三章文笔诗意,情调淡雅的美文,读着如同在伴着伤感的曲子欣赏一幅幅素雅珍贵的水墨画,在享受的同时也不由得生出微微伤感的怀旧思绪。真情美文,倾情推荐。【编辑:风逝】【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207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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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13-02-06 10:09:05
  感谢野水老师的美文,把笔者又带回到了美好的旧时光的回忆中去。新年将至,遥祝您新春快乐,阖家幸福!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2-07 09:45:4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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