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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之秋】喇叭声声


作者:之秋 秀才,1243.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803发表时间:2013-02-06 22:54:07
摘要:后来,每天晚上吃过晚饭,村头大树下便有一个老人,黑色的棉袄后背上缝着一块白色的旧布,醒目地写着“历史反革命分子金海树”,他在义务地吹着喇叭召集社员们到生产队开会,难得的是,他竟能用喇叭吹出集合的军号声。

又是一个下雨天,地里的活儿干不了,队长便安排保管员把仓库打开,把放了一个冬天的蔴杆抱到会议室里。于是,男女老少便聚在屋子里一边聊着天一边扒着蔴杆。
   既然是闲聊,人们便不免扯东家说西家,南朝北国,古今中外胡侃一气。侃着侃着便侃到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年)跑胡子的事儿。
   李三讲究首先打开了话匣子:“说民国二十年,那时候闹饥荒,一连两年大旱,旱过了就遍地起蝗虫,只见那蝗虫铺天盖地而来,只一会儿的功夫,一片地的小苗就吃得精光,庄稼颗粒不收,人们饿得吃草根,吃树皮,最后就连房子上的苫房草都吃光了。”
   “于是,就遍地起胡子。”小得瑟金成山插话说。
   “是啊,只要两个人以上拿根棍儿打村子里一过,就是胡子。”李三讲究又说。
   “不过,他们是专门吃大户,穷人家一概不抢的。”小得瑟金成山接着说。
   “不抢?让他抢,抢啥呀?大姑娘找婆家还得搭上两个烧饼呢。”
   “也是的,管啥都没有了,把人抢去吧,没准儿跟着走还能混碗粥喝呢。”有人插话说。
   “穷人家的人,让他抢,他都不抢,没有油水可揩,有的时候还杀富济贫呢。可富人家的人还是要抢的,那叫‘绑票’,今天绑了你,明天就得拿钱往外赎,否则就撕票。”
   “三爷,啥叫撕票啊?”一个孩子问。
   “就是你不拿钱往外赎人,就把人给你整死。”李三讲究接着说:“那时候,在这一带有一伙大绺子,号称天下第一团,说什么,天下第一团,家家欠我们钱,如果不给,拿命也得还。我有个三叔就是因为胡子向我们家要钱,当家的不给,愣是被胡子给掠走了,若不是我从中说和并且拿出五十块现大洋,就给带走了”。
   其实,这就是一段历史,不加任何修饰和渲染地讲给大家听听,本和政治无关,不知哪个烂嘴丫子的竟给汇报到工作组胡三瘸子那儿去了。
   这些天,胡三瘸子正愁没事儿干,抓生产,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抓阶级斗争嘛,还算内行,可那些老牌的阶级敌人也都全面地过了一遍筛子了,再整,没啥新意了。下来快一个月了,工作没有任何进展,最最重要的是要抓一下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胡三瘸子,原公社卫生院副院长,是个军转干部,四十五六岁,猪腰子脸上略带几个浅皮蔴子,当兵时,左脚受过枪伤,平时走路稍有些踮脚,人送外号胡三瘸子。
   胡三瘸子是个地地道道的“运动乐”,文革开始不久,他就自发组织了一个造反派并自封团长,与另一派针锋相对地相互造起了反。没几天的功夫,跟着院里的一个护士上床,被其丈夫告发,“团长”被撸,就连卫生院副院长的职务也被拿下。
   造反派里不带他,副院长又被拿下,本身还不懂医术,成了医院里的大闲人,也是碍于面子上过不去,有事没事就往公社大院里跑,
   革委会主任办公室的门槛都被他踩平了,整天闹着要去供销社工作。
   革委会主任被他软磨硬泡,无奈,赶上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一开始,便与机关大院里其他一些闲职干部一起,被公社革委会下派到各大队做驻队工作组。
   胡三瘸子很有“阶级斗争经验”,他把举报信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两个崭新的阶级敌人便被他在脑海里勾勒得栩栩如生。
  
   生产队会议室里正在召开文革小组会议,就李三讲究,金得瑟的定性问题,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让我说呀,这本不算什么事,他俩只不过讲讲过去的历史,既没宣传封建迷信,又没说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能算什么事?”老队长先说话了。
   “老李头自打土改斗争之前就住在这个屯,人民公社成立后,就是生产队里的五保户,老两口为人处世厚道着呢,怎么这老了老了还成了坏人了?”贫协主任说。
   “那也不全对,刘少奇咋样?革了一辈子命呢,还是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呢,是钻进我们革命队伍里来的。”文革组长说。
   “这是啥话呀?乡里乡亲住了一辈子,甚至说都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了,一天能吃几碗饭饱,谁不知道啊,再说,小得瑟,我们都般大般的,光腚娃娃,他是啥人我不知道啊?”贫协主任又说。
   “看看我来说几句。”看着会场上以老队长和贫协主任为一方,以文革组长和民兵连长为一方争论的面红耳赤,胡三瘸子站起来说话了:“我们生产队阶级斗争之所以抓不起来,死气沉沉,以致于都到了水泼不进针插不入的地步,原因何在?就是这种裙带关系在作怪,总以为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扯着耳朵连着腮,长了一脸的抹不开的肉。现在,我给大家分析分析。李三讲究李万海,是满清时代过来的人,他能说会道,一辈子多以保媒拉纤为生,旧社会肯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至少他不是正儿八经的农民,按照老家伙年龄推算,当年跑胡子的时候,他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他能把胡子的事儿说的月般地圆,他至少是和胡子有瓜葛,尤其是说到他本家三叔被胡子掠去,怎么没连同他一起掠了去呢?他扬言说,他三叔是他用五十块现大洋给要回来的,为什么?就仅仅是会说?依我看,他一定和土匪有瓜葛。回头再说小得瑟金海树。首先他是个艺人,也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可疑的是,这个小得瑟有事没事儿总和老李头形影不离,屁大点的事儿,也要找老李三姑夫核计核计。更可疑的是,小得瑟一年到头不参加劳动,三不动就给你得瑟起来看。我想他这种得瑟病是不是一种掩盖呢?大伙儿不信,明天我给你审审看,我要不给你们审出两个土匪来,你们不会服气的。阶级敌人都顶在脑瓜门上了,我们还执迷不悟,同志啊,太危险呐。”
   “我看啊,当务之急,咱们必须要统一思想,就按工作组老胡的思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漏掉一个坏人,先审上一个回合,投石问路嘛。”文革组长说。
   一阵沉默过后,文革组长说:“既然大家都不表态,就这么定了,散会。”
   “硬往那条道上拉,不定行吗?再坚持一会儿,兴许我们还成了阶级敌人了呢。”老队长嘴上没说,心里是这么想的,回头又在想:“老李头,小得瑟,你俩这是何苦呢,说点啥不行啊,这不是自己配药自己吃吗?再说,那个举报的人也他妈阴损,有能耐冲我来呀,哼,养活孩子都不带长爪的。”
   李三讲究,李万海,已近古稀之年,老两口儿,无儿无女,自从人民公社成立那天起,就是生产队里的五保户。
   老人家在村子里很有地位,不仅仅是因为他岁数大,而是老人家在村子里人缘特好。老人家为人忠厚老实,乐善好施,办事公道且能说会道,在乡村里也算得上说客,村子里谁家红白喜事,大事小情,他都是座上宾,是劳头忙的。乡里乡亲闹意见,邻里不和,他要到场,婆媳之间有矛盾,他要到场,天大的事儿,只要老人家一说和,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村里人都很尊敬他。
   金成山,原名金海树,五十几岁,江湖艺人,一辈子没娶,鳏夫一个。
   金海树,年轻时也是农民。旧社会给人家扛活做短工,伙计们之间取笑,误将卷着活虫子的纸卷当旱烟叼在嘴上,结果,用火儿点“烟”时,虫子被火儿一烫使劲一聚敛,吓了一跳,打那以后,一见到虫子便哆嗦起来没完没了。也是从那以后,一到夏季虫子泛滥的季节,庄稼活儿一丁点儿也不能干,就连山也不敢上。偶尔在家门口遇见一只虫子,便得瑟起来没完,甚至,连饭都吃不到嘴里去。后来,人们送他外号“小得瑟”。
   好在本家当户有个鼓乐班名“金家班”。因此,学了一个吹喇叭的手艺,从此,成了行走江湖的艺人。
   解放以后,金家班生意日渐萧条。尤其这几年,很少有生意做。
   乡村邻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也只能是帮忙罢了,顶大劲给个红包儿,
   回头还要随一份子礼。因此,这些年也就搁下不干了。
   生产队里的活儿,夏天不能干,春秋冬三季总是能干的。生产队也都知道他的毛病,夏天就什么活儿都不让他干,春秋冬三季尽可能给他找点活儿干。
   夏天,闲着没事儿,也是说话投机,时不时地和老李头在一起聊
   天,有事没事儿就南朝北国地胡侃一气,久而久之,两人相处的十分要好。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李三讲究李万海和小得瑟金海树分别被关在两个审讯室里。这边,胡三瘸子正在审讯李三讲究,文革组长在一旁做记录。
   “老李头,找你来,你可知道为什么吗?”胡三瘸子问。
   “不知道,不过,我听文革组长刚才跟我说,说是为了那天上午扒蔴杆我多说了几句话的事吧?”李三讲究答。
   “那好,我问你,大前天上午扒蔴杆的时候,你和金海树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呀,我只是说了那年闹饥荒和跑胡子的事。”
   “算你聪明,你再把那年跑胡子的事给我讲一遍。”
   “不能再讲了。”
   “讲!就讲天下地团的事。”
   “天下第一团是土匪。”
   “是啊,土匪,不抢穷人抢大户。”
   老李头瞅了瞅胡三瘸子,没吱没声。
   “这么说,那时候你们家是大户了?”
   “是的,那时候我们家很有钱。”
   “那胡子把你三叔抓走了,你是怎么给要回来的?”
   “就因为我会说几句行话,那胡子头儿见我会说行话,一定都是道上的人了,就网开一面,不过,胡子说了,能错抓不能错放,多少也得打点一下。”
   “我问你,你怎么会说胡子行话呢?”
   老李头嘎巴两下嘴愣是不知从哪儿说起。
   “不用说,至少你也当过胡子。”胡三瘸子肯定地说。
   “没没,没!我根本没当过胡子……,那工劲儿我还很年轻,愿意耍钱,屯子里有一个当过胡子的人叫常二,我们总在一起……”
   “老李头,你给我老实交代!”
   ……
   小得瑟金海树一连被关押了两天,心里着实是没底,当审问刚刚开始,在胡三瘸子一阵敲山震虎,直吓得小得瑟犯了病,就地儿得瑟起来没完。
   “金海树,你给我老实点!”只见胡三瘸子顺兜里掏出两根钢针,照着金海树的前后胸就比量下去,直吓得金海树昏了过去,一头栽在地下。
   文革组长打来一盆水,一顿猛浇,愣是给浇过来了。
   “金海树,你听好了,你三姑父李万海都已经交代了,现在就看你的表现了。”胡三瘸子说。
   “是啊,金海树,有啥事就说了吧,你要相信共产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再说了,那都是历史了,说明白也就是了,何苦呢?”文革组长说。
   小得瑟金海树瞪了一眼文革组长,又低下了头。
   果然,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胡三瘸子给李万海、金海树施以了残酷的“逼、供、信”,经过几天的连续审讯,折腾过来又折腾过去,他们双双供认自己曾经做过土匪。
   全队社员大会上,李万海、金海树被拉出来批斗。
   打那以后,生产队取消了李三讲究老两口的五保户资格,也从这时候起,老人家闭上了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变得沉默寡言,谁家的大事小情也不敢再去找他,就是找他他也不去,就是你用八抬大轿抬,也是不去。
   后来,每天晚上吃过晚饭,村头大树下便有一个老人,黑色的棉袄后背上缝着一块白色的旧布,醒目地写着“历史反革命分子金海树”,他在义务地吹着喇叭召集社员们到生产队开会,难得的是,他竟能用喇叭吹出集合的军号声。
   透过他那嘹亮的号声,我依稀听得出几多悲哀,几多如诉如泣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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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怀旧的小说,写得非常出色。小说以文革时期的历史为背景,描写了一个“阶级斗争专家”胡三瘸子整人的故事。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某些人为了自己捞取政治上的利益,打着阶级斗争的幌子将政治运动扩大化,干出许多欺压善良的勾当。本文的被整者李三讲究、小得瑟只因闲聊翻古而获罪,从此背上了沉重的政治枷锁,以致由开朗、豁达的性格蜕变成沉默谨慎的小心人。文章以小得瑟为队里义务地吹奏喇叭当令钟的悲哀鸣声结尾,令整篇文章蒙上了一层苍茫的色调,营造出一种悲凉的意境。本篇无论叙述和描写都很成功,气氛渲染也很好,产生一种由外而内感动人心的艺术效果,堪称佳作,推荐欣赏!【编辑:笔耕潇湘】【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2071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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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笔耕潇湘        2013-02-06 22:55:04
  本篇无论叙述和描写都很成功,气氛渲染也很好,产生一种由外而内感动人心的艺术效果,堪称佳作,推荐欣赏,问好作者!
正如哈代只写苇塞克斯,我的笔尖专耕潇湘大地。
回复1 楼        文友:之秋        2013-02-07 04:17:10
  谢谢编辑精彩点评!祝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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