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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土·散文】她们的故事(征文)


作者:劭彤 布衣,295.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20发表时间:2013-02-07 13:35:09

我要花一碗茶的时间,给你粗略地讲讲我姥姥和我奶奶的故事。
   我的姥姥出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活到现在的话,都快一百岁了。
   我奶奶出生在上世纪一十年代初,活到现在的话,该是一百多岁了。
   她们相继殁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在七十岁左右。以当时农村的生存条件,也算是长寿之人了。
   我姥姥长的俊,我奶奶长相一般。
   姥姥长得俊,嫁了一个学医不成、背书头疼,最后只好务农的庄稼人。
   我姥爷没学成中医,却很会喂马。他慢条斯理地在马槽前,倾斜着簸箕,从这头走到那头,将草料均匀地撒在马槽里。
   姥爷一辈子没和姥姥红过脸,两个人都慢悠悠地说话,慢悠悠地侍弄地里的庄稼,又慢悠悠地看大了他们子女的儿女们。
   奶奶长相一般,却嫁了长相很英俊的我爷爷。
   我爷爷是地主。乡下有地,县城里有车马店,家里当然有胶皮轱辘马车了。胶皮轱辘和别的轱辘不一样,那是相当有钱的人才买得起的轱辘,驾辕的马一定肥壮有力,红棕色的才配得起那黑黑的胶皮轱辘。如果在唯成份论的文革时期,这些事,我是打死也不说的。就因为他的富裕,非但没跟他沾过一点光,他的儿女一直戴着地富反坏右分子后代的帽子,入党入团,甚至波及到我这一辈儿,入少先队和红卫兵都受到影响。就因为他传下来的高成分,让我羞愧难当了好多年。
   我姥姥的脚,也缠过足,没缠好,半道上就放了,结果她的一双秀脚,只是四个脚趾头勾向脚掌,大脚趾完好无事地向前发展,不管鞋子薄厚,一律在鞋尖处昂扬地鼓出个小包来。
   姥姥的脚,从五六岁时候被缠上。爹妈不在跟前,自己就解开。为这一双脚,争来斗去好几年,骨头变型了,但到底没缠出个纤纤细脚来。她的爹妈就说,完了,就这脚,嫁不了好人家了。
   姥姥手不如奶奶的手巧,她做的鞋还算讲究,鞋帮的内围的边都加了檐口,从脚后跟分别开始,一直伸延到前脸会齐,然后并成双排檐口,在脚尖形成一个弧线后,压到鞋底上去。做檐口,比较费事,要把一指头宽的布条,对折,再对折,用指甲盖刮匀,然后穿针走线,密密地缝下去,一直缝出一条足够长的绳来。黑帮的外围,也包了白色的布条,与硬硬的白鞋底,用麻绳一针一针地衲在一起,
   我奶奶的脚,是真正的三寸金莲。五个脚趾和外脚掌统统弯进脚心里,长期的踩压,脚底板儿竟也成了平面,那骨折过的脚趾和脚背,深深地压进脚心的肉里,脚背被顶得老高。
   奶奶的鞋子,一巴掌大,白底儿,黑面,鞋头尖尖的,像放平的锥形。像这种锥形的鞋子,做不了压边的那种款式,一律要窝边。
   奶奶做的窝边鞋,煞是好看,平展展地,小小巧巧地像个工艺品。奶奶把鞋帮和鞋底的连接处反着衲好,最后再将鞋底儿打弯,从硬硬的鞋面里翻出来,再用大拇指伸进鞋里,一点点地从里面将连接处按摩平整。这样做鞋的方式,就是窝边。窝边鞋,从外面看不到针脚,就好像那鞋面是往里折了边,粘在鞋底上了。奶奶通常还要在鞋面上绣花,五彩线的花,或开放,或含苞,活灵活现的。她绣花不用事先描线,心里怎么想,手上怎么走,可见她的心里是有锦绣的。
   姥姥的脚大,她的裤子可以不绑腿,肥肥大大的,有点像裙子,走起路来呼哒呼哒的。姥姥是干活的命,一家大小的吃喝穿戴,是需要她的脚载着她的身子,从里到外的忙碌着维持得好好的。如果下田,比如种麦子啊,苞米呀,比如种甜菜疙瘩呀,胡萝卜青萝卜呀,比如种土豆种高粱呀,姥姥就把肥肥的裤腿绑起来。姥姥的绑带是黑色的斜纹布带子,两指宽,姥姥的脚腕细,打上绑带之后,她的两只大脚就太大了,那鞋尖儿里的大拇哥简直呼之欲出。
   奶奶的脚小,一辈子都打着绑腿,从我认识她,她就一直打着绑腿,绣了牡丹的小黑布鞋上,露着脚背上的一截儿白布袜子。脚跟儿吃着所有的力气,颠颠簸簸地像害了腿疼病。她走路的时候,要左右、左右地摆着走。她的两只胳膊,随着小碎步,也摆来摆去的努力保持平衡,过门槛的时候,手要先扶着门框,才能迈出一只小脚。这一辈子,这双小脚成了缚住自由的锁,快不得,也慢不得。
   姥姥一辈子生了七个孩子,活了四个。
   奶奶一辈子也生了七个孩子,死了一个。
   为何姥姥的孩子死亡率那么高呢?推算着来看,从1939年,我母亲出生,到最后1956年我小舅舅出生,历时十七年,这期间,年轻的姥姥一直跟着时代的命运,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磨难之后,又经历了农村土地改革以及最初的农业合作社道路的洗礼。在农村,避难并不是很难,但多年的动荡,缺医少药,物资匮乏,一定给她的生活带来诸多困难。
   奶奶的几个孩子,都比较密集,我最小的姑姑,也生在1941年,那个时候,爷爷有田地,有粮食,不缺吃喝。家里也有枪,可以防土匪的袭击。他死之前,一家子的性命还是可以保障的。
   姥姥是广袤平原上的一粒尘埃。她嘴里讲过红胡子的故事;讲过日本鬼子来的时候,她往脸上抹的灶灰;她讲大跃进时期,借过粮食。她讲自己拿着粗布口袋,到人家借粮食的时候,是为了全家不至于饿死——那是青黄不接的春天。她喃喃低语,那几个孩子,好像都死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啊……她的脸上带着羞愧的神色。
   我姥姥一辈子没有抱怨过姥爷养不起孩子。她平淡地,安静地,在她的房前屋后,在她的田间地头,在她磨粮食的石磨声里过活,直到她消耗完了最后的力气。
   我奶奶接二连三地生了她所有的孩子后,尚还年轻着呢,才三十出头,土改前。但是我爷爷,娶了二房。土改运动时,我爷爷套上胶皮轱辘马车,是准备带着二房逃亡的。那一刻,我奶奶的小脚突然灵光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马车前,咕咚一声躺了下去。这一躺,她一生的依靠便永远消失了。
   我小时候跟奶奶不亲,因为她好指使人,因为她很少笑,更因为她是地地道道的地主婆。她不笑也行,但她的脸子总是拉得很长很长,加上她走路时的颠簸,两腮的肉就要抖动,这是我不忍心看她,也不愿意接近她的缘故。
   姥姥的一生先苦后甜。她的家庭很平静,人也很平静,在她身边生活过的人,都受了她安然的影响,不争不抢,任由时光的河流蜿蜒着过去。她的尽头,不悲不喜。
   奶奶先甜后苦,后半生则苦痛无依。人最怕中年丧夫老来丧子,从三十出头守寡,她便带着几个年幼的孩子,无夫从子地依赖我大伯过活。那个时候大伯并不大,只十六七岁,白天下田干活,晚上替父亲挨批挨斗。奶奶在胆战心惊中过活,泪流在夜里,空怀着多少余恨和恐惧,她用沉默抗争着命运,无言地接受大伯的暴躁,她有什么法子呢——她内心的风暴至今无人晓得。
   两个女人都是出不了门、见不了世面的旧式妇女,相隔三四十里地的亲家,一辈子没捎过话。她们的活动范围,局限在自己的屯子里,若非子女进了城,否则一生也走不出那个小小的家园。
   到如今,我能够客观地思考一些事情的时候,才会深深体验到她们曾经的内心,在命运多舛的时代里,所受的摧残。那个年月,带给人的不安,也影响到了个性发展。所有的痛苦都是外加的大山,压在她们孱弱的双肩上。直到她们生命最后一息,只能用静静地、全然接受的、酣睡着的姿态,渡到另一个世界。在她们曾经的生命幻想里,不知有没有过属于女人水流花开的地方,可以自由地徜徉。
   2013-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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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章描述了二位旧时代女人生活的全景状态。作者通过细腻的笔触祥细的讲述了“我姥姥和我奶奶”从上世纪一二十年代出生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去世,近七十年代普通的生活经历和面对复杂特殊的社会时期所经历的艰辛和困苦。通过对“姥姥”和“奶奶”从年幼时裹脚到年轻嫁人,不同的家庭背景,所经历不同的生活状态,全景式地复制了两人不同的生活经历。作者笔法细腻,描述人物特征非常具体真实,体现了上世纪初期到解放后妇女生活的真实状态,展示了解放前后女人特定的社会时期每个妇女真实的生活经历。问候作者,新年愉快!!【编辑:我心淡然】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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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劭彤        2013-02-07 14:28:50
  我心淡然老师编辑的不错,很认真,高度概括了散文的主题思想。谢谢您!
年过半百,宠辱不惊。
2 楼        文友:李墨        2013-02-07 15:35:26
  通过两个性格不同的老人形象的描述,给人呈现了上世纪农村生活的风俗画,作品的清新质朴的风格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足见作者的文学修养和功力!值得学习。
笔下,那些岁月沉淀的时光……
回复2 楼        文友:劭彤        2013-02-07 19:45:14
  谢谢李墨老师的评论,您的赞许,是我最好的动力。握手!
3 楼        文友:二姐笨笨猪        2013-02-08 12:23:10
  浓情的描绘两个女人之间的故事,有条不紊的笔锋显示出作者的文笔功底!欣赏佳作!感谢赐稿乡土!期待蛇年佳作连连!
80后女人,辛勤的工作者、码字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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