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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爬行者的路


作者:猪不戒 举人,5588.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686发表时间:2008-10-10 15:58:48

“如果我的肌体里那怕有一个细胞能活着,能进行奋斗,我就要活下去。”……活着,就要做个于社会有用的人。
   ——摘自本文主人公的日记
  
   略显荒芜的马园里野地,一群孩子在欢快嬉戏,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地面静静地匍伏着。晨风拂弄着他的乱发,他的眼中充斥羡慕、向往,可瘫痪的下肢,却带给他孤独、寂寞。莫名的孤独,无垠的寂寞……
   熙熙攘攘的“赣南中秋书画会”。四楼展厅。《洛阳纸贵》画前,一位撑着双拐的青年,在亲人的搀扶下,被热情的大师和羡慕的美术青年们包围着。泪,顺着他“佐罗”式的下巴不断淌下来,淌下来……
   截然的反差,跳跃了十几年的时空。难以置信的事实,都是一个现实的他。
   此刻,他就在我们面前。
   他,半坐半倚在沙发上。话,在高度的亢奋中连珠炮似的迸出来。快得简直使人听不出音节和语段的间隔。手,那双包揽了腿的精力和职责,因而显得异常发达和灵巧的手,微微地颤抖着,不停地比划着。两道浓眉,在方框眼镜后,时而拧紧,时而舒展,牵动着一束灼人的目光。
   他挥着一本奥斯克洛夫斯卡婭,也就是被中国人称为“保尔.柯察金”的夫人写的《永恒的爱》,侃侃而谈。
   “我们想了解一下你的过去。”
   “……”畅跳的语流阻塞了,寂然的沉默。
   耐心的等待,有时不失为三流采访者的好办法。
   终于,记忆的闸门徐徐地打开了……
   我们的面前,展现出一条坎坷的爬行者的路……
  
   洛阳纸贵
  
   一九八四年。中秋。清晨。赣州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
   太阳的羞涩刚刚退去。一栋竣工不久的五层楼房上,各色彩旗迎风飘舞。横挂着的巨幅,“赣南中秋书画会”七个赫然的大字,写得苍劲,飘逸。
   赣州,这座曾留下稼轩“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传世佳句和东坡等名人游踪的文化古城,历来与书画有不解的渊源。这一次荟萃了关山月、刘海粟、黄镇、赵世光父子等海内外名家大师精品的书画会,是一次国家级水平的盛会。它在古城的街巷,在人们的心中,激起了一股股美的艺术湍流。
   一楼宽敞的展厅里,大师们的艺术珍品井然有序地挂着。观赏的人头攒动。人群中出现一位撑着双拐,眉目清秀的戴眼镜的青年,他在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位青年的搀扶下,静静地专致地在观赏着。
   关山月的《枇杷小鸟》,胡会俊的《梅》,盎然的生机,活泼的情趣,深远的意境;柔和,刚劲的线条,淡雅,斑斓的用色,“计白当黑”的韵味……他仿佛爬进了安特卫普美术宫——一座神圣的艺术殿堂。
   他凝视着,揣摩着,入神了,忘情了,陶醉了。
   木拐和钢架顶得皮肉一阵阵疼痛,长时间的仰视,使脖子也像上了钢架,转不过来——他的确有些累了。靠着窗台歇一歇,眯着眼睛坐一会儿,有登山小憩的乐趣,美餐之后的回味。几十幅画看了一个多钟头,他真想把这些美的结晶一一都收揽心中。
   二楼,由人背上去。三楼、四楼,依然。他的拐杖对于石阶,是无能为力的。
   他在四楼展出的《洛阳纸贵》画框下站住了。
   左思。十年。《三都赋》。字字皆血,洛阳为之纸贵……自己。二十年。中秋画会。艰难地爬行,步步浸染着血泪……左思不是在吟哦“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吗?自己,自己要实现美好的抱负,还要爬多远呢?……
   几个师院艺术系的学生走了过来,他们被这几幅连环画吸引住了。
   大胆的构图,生动的形象,流畅的笔法,简洁的线条……
   他们指点着,议论着。
   几位学生高大的身体挡住了一米四十身高的他,他的两位搀扶者想提醒,干涉,被他的眼神制止了。
   地区美协的同志走过来了,向陪伴的上海美术出版社的几位画家介绍了他,人们不能相信,眼前这个高位瘫痪的佝偻青年,竟然会是这几幅颇见功底的连环画的作者。
   和蔼的笑容,亲切的慰问,热情的鼓励,羡慕的眼神……画家和观众顷刻包围了他。
   他惶然了,激动了。
   手,那只还留着预展会上,满头银发的省美协主席康庄老师体温的手,紧紧抓住了拐杖。
   泪,晶莹的泪,从他眼中,从心里,一下子汩汩地涌了出来……
   这泪中,就有爬行者的血啊!
  
   生活驱赶他,他却顽强地挤进了这个行列
  
   一九六四年,也就是我们的共和国从饥饿中挣扎出来的第二年,他呱呱坠地了。作为家庭的第一个男孩,父母的希望和钟爱给了他一双大眼,一张胖脸和一对好看的小酒窝,多么惹人疼爱的小宝宝啊!他得到了一个美玉的名字——罗琪。
   然而,酒窝里盛的并不是佳釀旨酒,美玉的名字也并没有给他带来美玉的命运。
   命运,在他家里导演了一场将最美好的东西无情毁灭,彻底撕裂的悲剧。
   降生才八个月的他,还没来得及用那圆胖的小腿迈开人生的第一步,一场高热度的小儿麻痹症,在这个充满喜悦的家庭展露了最狰狞的面孔。双至的祸秧一下子就夺去了他和姐姐的四条腿,把再也不能行走的姐弟俩的摇篮和童车紧紧地拴在了病榻和手术台上。
   “我是在不应懂得痛苦的年龄结识了痛苦,而在懂得痛苦的年龄便尝够了痛苦。”说着,他费劲地解开了衣服的扭扣。
   这是怎样的一副躯体啊!五十六斤的肉体上密布着二十八处手术刀痕;严重扭曲的S形脊梁;没有“臀部”的概念:九斤七两的钢架夹住两条镢头柄粗细的麻木的腿——展露在我们眼前的是惨不忍睹的病魔罪孽。
   让我们做做简单的二则运算吧:
   56÷28=2平均每两斤肉体一处刀痕。
   56—12=44除去十二斤毫无功能的下肢,只有四十四斤质量的生命!这就是痛苦的浓缩。
   院子里小朋友在捉迷藏,跳皮筋,欢乐的嬉戏声从窗口一阵阵传进来,他羡慕,他向往,痛苦和寂寞几乎要将他小小的躯体撕裂。他哭闹,喊叫,他捶床板,他要摆脱那一成不变,板着白色面孔的天花板……声音哭哑了,眼泪流干了,他迷迷糊糊地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难熬的白天和黑夜。
   有一天,趁着父母不在家,他费了好大的劲从床上翻滚下来。尽管摔了个鼻青脸肿,一身疼痛,但他成功了,他下地了。他企图像常人那样迈动双腿,但他使唤不动那麻木的腿,腿已不属于他。肌肉严重萎缩的“腿”,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两根象征性的装饰符号,那么沉着,那么麻木!
   他哭了,嚎啕地哭了。哭过之后,他想出了办法,想出了连我们的祖先——中国猿人也未必能想出的行走方法:蹲在地上,用手抓住脚后跟,一步步地往前挪。不,确切点说,是推。就这样,他将自己推进了一个比斗室宽阔得多的世界。
   从此,院子里便多了他这只残腿的丑小鸭绻曲的身影。游戏的小朋友们刚开始看见这个陌生、畸形的伙伴,都有些害怕,躲得远远的,几个淘气的还抛过来许多石子和侮辱的话语。但那双噙着泪水,含着恳求的眼睛默默呼唤着伙伴的友爱和同情。小伙伴们跳皮筋,也让他蹲在边上数个数了。虽然仅仅是数数,可对于无法挤进这个行列的他来说,也是一种心灵的满足啊!
   他好不容易爬到生活里来了。
   为了能不仅仅担任“数数”的角色,为了能和小伙伴们一起奔跑,跳跃,他记不起求了多少次医,住了多少次院。按摩、针灸、注射,吞服了十几倍于体重的中西药,做了大小几十次手术。
   六岁那年,他住进了樟树空军机场医院。医生为了唤醒他那沉睡的神经,进行了“强刺激”治疗。在不打麻药的情况下,在他大腿上用刀切开两道五寸长,一寸深的刀口,并用刀在切口中搅捣。彻心的疼痛,喷注的血,他并没有像英雄那样咬紧牙关,大声地哭了,叫了,泪和冷汗渗进嘴里,苦的,涩的。在这苦涩中就会有捉迷藏的欢乐吧,他在昏迷中似乎看到了活蹦的希望。
   然而,不断的手术并没有使他残缺的腿健全起来,失望更加深了他对手术本能的畏惧。一次,父亲抱着他去办出院手续,一听到要办“手术”,他紧紧抓住了父亲的衣领。拼命地扭动着,挣扎着:“爸爸,我要回家,我不要手术,我不要手术啊!”
   年龄的增长未能使腿同步增长,在纷至沓来的痛苦催化下,大脑加速成熟了。离家不到一百米是马园里小学。学生的朗读和欢闹声一阵阵传到家里来。那儿就有早先捉迷藏和跳皮筋的小伙伴啊!他呆不住了,他要到那边去看看,他像哥伦布、郑和那样出发了。
   爬着,滚着,挪着,推着,不知用了多少时间,他鼻青脸肿,一身泥土地闯进了这块似乎不属于他的陌生的领地。
   有几丝白发的胖胖的女教师正在给一年级的学生上课。生词学完了,女教师讲起了高玉宝的故事。
   讲着讲着,她走神了,因为她看见教室后面的门口就蹲着一位“高玉宝”,睁着一双大眼正出神地听着,专注的神色,好奇、渴求的目光……
   “你进来听吧!”女教师和蔼地招呼他。
   但他只挪动了几步。
   女教师走了过去,发现他满是尘土的身子根本就无法站立起来,她弯下腰抱起了他,他的脸贴着她的脸,她的耳际响起了低低的童声哀求:“老师,我也要读书。”女教师的眼睛顿时模糊了。
   于是,这个班的后排加了一张课桌和两条长凳拼成的椅子。七岁的他,成了这个班的一名插班生。
   他自己艰难地爬到了知识这条道路上。
   当学生自然要像个当学生的样子,妈妈给他缝了一个草绿色的小书包。他高兴极了,晚上趴在床上做完作业,他就把书包端端正正放在枕头边。每次从梦中醒来,他都紧紧地搂着这只小小的绿书包,生怕它会突然飞去。因为这绿色的春天里,装着他膨胀的欢乐和希望啊!
   上学,他不能老像受伤的蛇那样,慢慢地从那一百米,不,对他来说,无异于十公里的路上爬过去啊!父母抱他,老师背他,但父母和老师也有许多忙得顾不过来的时候。这时,同学便向他伸出了热情的手,送来了温暖的背。
   一年级班上,有位从小在缅甸长大,因缅甸当局排华回国的归侨,是个十六岁的大学生,背他去,送他回,数年如一日,无论风雨。友谊和爱,几乎使他忘却了病残的苦痛。
   他想忘却苦痛,苦痛却一刻也没有忘却他。小儿麻痹症的遗憾患,加上几乎空白的运动使他成了一个“后天免疫力消失症”的患者。感冒、发热、腹泻,已成败了他的日常功课,加上治腿,他过的也就是,三天学习,四天住院的日子。
   像电影蒙太奇的剪辑,他断续、跳跃地念完了小学。
   同学们高高兴兴地上了中学,他却再也无法爬进那个门坎,对于他来说,那个门太远,那个门坎太高了。他望着那些昔日同学兴奋、快乐的神色,他黯然了,苦涩的泪水涌了出来。
   老师摸着他的头,欲说无语。这位灵魂的工程师知道,在这颗残损的求知的心上,不幸是无法用语言来抚慰的。那年头,考试是用不着的,就发给他一个印有“最高指示”的小学毕业证吧,这是老师所能尽的最大努力了。
   “你有过绝望的时候吗?”我们好奇而直率地提出了这个尖锐的问题。
   “怎么没有?”他坦率中有些不好意思,“多次手术,治疗无法结束我爬行的历史,一出门就有些孩子跟着我叫‘瘫子’。躺在床上,我左思右想,想到父母为我耗尽了心血,自己却是团不能动弹的废物,生活的乐趣在哪里?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几次我都想用绝药和绝食的方法来了结自己,但每次都被父母发现了,说服了。”
   小学毕业那年,同学们高高兴兴地升入了中学,他却永远结束了自己的学校生活。同学们的同情和惋惜,使他痛苦地再一次看到了自己和正常人的区别。他绝望了,在绝望中他似乎看到了在人生之外还有一个什么去处。
   那是一天的上午,父母上班去了,他爬到了离住处不远的一个叫“狮子塘”的水塘边,伤心地坐了很久,眼泪一个劲地流。他把豆芽似的残腿慢慢地伸进了水中,他悲哀地看着这细细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腿,身子在慢慢地滑下去,滑下去……眼前的水动了,微微地动了,荡起的漣漪发散开去;绿色的浮萍动了,金色的太阳也动了……世界,多美啊!脚边的鱼儿自由自在地游着,连鱼儿这样的小生命都快乐地活着,我能像条狗那样无声无息死去吗?妈妈、爸爸、弟弟,他们要回来不见我,该会多么伤心啊!狮子塘,好威风的名字。狮子,不正是因为它的勇猛、刚强而成为兽中之王的吗?……
   他在塘边思潮衬着,权衡着。
   一位在当时“不许乱说乱动”的姓何的右派叔叔发现了呆坐在塘边出神的他,慌忙将他抱了回去。
   “以后呢?”
   他翻开《永恒的爱》递给我们。我看见这样一段话:“生活是这样鞭策我,力图把我驱赶出列,而我始终没有曲膝,顽强地朝着预定的目标走去,我像一个胜利者那样走过来了……”
   保尔走过来了,他也爬着挤进来了。
  
   他用木头的脚在地球上踩出了一个个的坑,坑里埋下了种子,长出了果实
  
   他永远忘不了一九七四年,父亲抱着十岁的他,背着十二岁的姐姐,艰难地来到了几千里以外的北国,住进了长春解放军208医院。医生用四块夹板和两根拐杖,使他十年来从未挺立过的躯体终于站了起来。虽然坚硬的夹板绑得他全身不舒服,腿也根本无法弯曲,但他宁愿就这么艰难地站着,像个“人”字那样站着,也不愿再过那种整日和床板和地面打交道的匍伏蠕动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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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好一个罗琪,真乃中国的保尔,新时代的吴运铎!其精神当为中国青年之楷模!【编辑:古渡】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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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蓝雨轩156        2008-10-10 18:39:50
  很有力量的文字.
想念,无法言语。
2 楼        文友:叶舞风        2011-12-30 11:52:03
  这就是报告文学:真实性加艺术性。
力求心灵饱满,三寸醉眼、满屋书臭。 回首半生历程,一腔热血、两袖清风。
3 楼        文友:鲁迅        2015-09-12 15:45:00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4 楼        文友:姜铲早        2015-09-12 17:26:10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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