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丁不旺辈份大。城南东三房有草根一个表叔，是草根的“同年佬”，比草根还小着月份。
　　 小时候从新疆随父母回家乡探亲，去他家做客，俩人还掐过架。或许草根是吃麦面玉米面长大的，那时就带点北方佬的彪悍性格。掐架时，没掐赢，吃了亏。就没顾得了辈份，刚吃了人家好饭食的牙口，又被当作了“杀手锏”，抱着少东家的胳膊就是狠狠一口。表叔稚嫩的胳膊上，留下了深深牙印，还出了血。表叔当即失去了长辈的风范，放开喉咙大哭。大人们先是作壁上观，看着俩小人闹架蛮有趣；见情势不妙，欲将二人拉开，晚了，见血了。草根急了眼，牙咬了人，屁股上却挨了老草根的巴掌，感到有些冤屈，也跟着大哭起来。俩人泪眼相对，咏叹起双声部二重唱，老屋里顿时热闹起来。也不知哪位尊长出的主意，说，都别哭了，现在俩人的输赢都不作数。现在，谁先摸到对方的鼻子，谁是公鸡，预——备，开—始。俩人立马都有了响应，迅速出手，去摸对方鼻子。表叔先摸着了草根的鼻子，做了公鸡，“咯咯咯”地破涕而笑，而且笑声如摇晃银铃。草根心有不甘，也止了哭，强烈期待能给安排第二场。歇火了，终究没等到，遗憾了好几日。
　　 十多年后，草根随父母迁回了祖籍。两家就走动的很勤勉了。回来后第一次去东三房做客，大人们嬉笑间又说起那段：叔侄辈间咬人和被咬的旧事。俩人都红起脸来，感到有些难为情。表叔还撸起袖子来，让大伙看——残留他胳膊上那块已被岁月放大了的疤痕。说，草根，这可是你欺尊犯上的罪证哦。草根听了，越发地红起了脸。心说，有那么夸张吗？到现在都还留着疤痕？
　　 都说，“梁山好汉，不打不相识”。草根和表叔的感情，也由此日益深厚起来。俩人年纪相仿，脾气性格又比较贴近，蛮谈得来；后来能成为无话不谈、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忘辈交”，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许多年前，草根的表叔，虽历经了失去双亲的痛苦，受尽了种种磨难，不过人家顽强拼搏，还是心想事成，得偿夙愿。大学毕业后，他依旧锲而不舍，一路披荆斩棘，成为了一名让草根羡慕不已的执业律师。
　　 但凡事业有了基础，人生之路就展开得顺风顺水。表叔也是这样，凭借自己脊骨和肋骨的刚硬与韧性，他打理出自己不凡的人生。城里买房，娶妻，生子，完成了几桩人生大事。几年前又买了车子。没有任何背景和依仗，能有彰显出这般成绩，实在是难能可贵。周围熟悉他的人，包括草根，多是翘起大拇指，打心眼里流露出对他的叹服和敬佩。
　　 皇帝也有几门不济的亲戚。表叔既然是长辈，也不是草根白白去尊称的。草根就时常去他家串门。也不管有没有人议论，有也当没听见，秋风过耳。厚着颜面，表叔这门富贵亲族不能视而不见，不能免俗地吃起了他的大户、打起了他的秋风。
　　 表婶更是个随和面善好相处的人。加之他们两口子都没什么亲戚，草根就更少了顾忌。从前咬过表叔的口齿，甜甜地喊着“表叔，表婶，表弟”，少不得时常去他家蹭饭，喝酒。酒足饭饱之后，一屁股落定沙发上不动窝，好茶好烟都给我别藏着掖着，拿出来吧，能活跃了聊天的兴头。
　　 他们也从没怪罪过草根，待草根一味的和颜悦色。草根也算机巧，有时也弄几只鸭掌，烤鸭什么的算是入伙“投名状”。一家人其乐融融，安享太平。连表弟小敏，都老喜欢搂着草根哥哥的脖子，咬耳朵。草根有时也觉得，自己是有点不识相？不过，细想想，除了脸皮厚，不生分，一副得巧卖乖的无赖相外，草根也别无长处。且那样了，下辈子咱再改改那秉性吧。
　　 年月日若保持着这份祥和，不紧不慢地度着应该算不错了。草根容易知足，表叔一家，在草根的慧眼里看似也挺知足。
　　 可还有一句老话说：“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往往容易被处在顺境里得意的人们遗忘。只是这句话印证在自己身边，就有些惨痛了。很不幸，它像一坨乌鸦粪似的，偏生落在了与草根相宜相依的表叔身上。和谐美满的生活还是出了状况。表叔好端端地得出一种怪病来。
　　 不日前的一个午饭后，表婶突然打来了电话。说，草根兄弟，快来看看你家“潘冬子”吧！哦，你表叔！这去江西柳溪旅游了几天，回来没几天就把自己当做“潘冬子”了。真是活见鬼了！你赶快来，我实在是没招了！
　　 这什么呀，乱七八糟的。草根在表婶的话筒里，怎么就被唤作“草根兄弟”了？“草根贤侄”倒平常戏谑着叫过的，这不是在乱辈吗？也许听错了？不会是真的出了点急火上房的事，乱了方寸？还说表叔变“潘冬子”了？表叔去旅游的地儿是杜鹃山，又不是水帘洞，终南山，烂柯山，即便是忙不迭地修练起来，也没那么快吧？
　　 上个月，表叔随事务所一批人去江西旅游。这档子事是的确有的。表叔电话里，说，旅游的地儿，是电影《闪闪的红星》里“潘冬子”的老家——柳溪。他的这次旅游，草根是知情的。他喜欢在草根这里卖弄些自己的好事、喜庆事，全然不顾忌处境落差着的草根之感受。比如，说他打赢什么难打的官司，收益了多少提成；攒了多少天的带薪假可以去白洋淀，去西藏；过年时得了多少千的购物券；甚至，见到了他过去暗恋的同学，那同学还保留着岁月带不走的风韵，诸此等等。他还把在柳溪拍的照片，用彩信发到草根的手机上。让千里之外身处烦闷尘嚣中的草根，也能及时领略分享那些美丽的景致。那些个图片，草根把它们存在电脑里，细细地领略，也能得到某些安慰。
　　 图片拍的效果的确不错。人家玩得多了，构图，角度，用光都很到位，很招人喜欢。只见得：在那块红壤赤土的大背景下，漫山遍野的映山红（杜鹃花），燃烧般地开满整个山野。有裹着青布头帕的柳溪老表，慈祥厚道的表情；青翠的竹林，绿色的山岗，山涧清泉飞瀑，沿着碧绿江水漂流的竹排，巍巍青山两岸走；蜿蜒的石径，都是些拙朴壮美自然天成的美景。还有他们吃到的红米饭，南瓜汤，竹筒饭，野山果，熏肉啥的，看着让人垂涎。那个去处，简直像是仙界净土一般，让人流连忘返。恨不得也能插翅飞过去。表叔身临其境地目睹到那些化境，自然是入得佳境，心旷神怡，喜出望外了。可表婶这个来电里的话，又是从何说起呢？她不是那种喜欢多事找堵添乱的人呀。
　　 不管怎么着，还是得去一趟。去探个究竟，弄个水落石出才好安心。再说了，也有个把月没去表叔家了。草根也想念表叔，表婶和表弟了。
　　 连忙到楼上办公室递了请假条，换掉工作服，驱车出了公司大门。
　　 在赶往城区的路上，心下还在自言自语。扯吧！表婶。你俩这是玩的哪一出？拿草根逗闷子，是吧？不就是最近比较忙，有些日子没去你家串门吗？会不会是又在帮草根物色对象，又想让草根来个心惊肉跳，惊弓之鸟，搞出个什么别出心裁的相亲活动吧？不管怎样，草根虽是离异之身，却是个怜子之父。你就是天仙下凡，腰缠万贯，草根也是断然放不下小草根的。小草根在草根的心里居着上位……
　　 一路上的胡思乱想，贯穿于二十分钟的车程。进了市区，表叔家居住的福田花园说话就到了。
　　 停好车，一踏入熟悉的单元楼梯口，就闻到一股浓郁中草药气味。
　　 爬到三楼，按了门铃，表婶来开门。门一开，那股中药味迎面而来。原来这里是散出草药味的源头。
　　 表婶荷花那张干净整洁的脸子上写满忧郁和困顿。荷花花瓣上带着露水，眼里一片汪洋。见到表婶这般模样，草根就认定这回不像是在做戏了。“曹老板很生气，问题很严重。”《天下无贼》里，那句经典台词在草根的脑子里闪了一下。那股浓郁的中草药味，似乎让人迷茫，又像醒酒的汤羹。眼前的一切，像是很真实，又像是恍然如一个重复了多次的梦境。
　　 “表叔人在哪呢？”
　　 “在书房。”
　　 草根熟门熟路，抬脚进了书房，一眼就看见了表叔。耷拉着大脑壳，不知什么然地坐在书桌前的圈椅上。草根的表叔徐律师，那谢了顶尖的脑瓜依旧锃亮，此刻正低着个头，有点像日本佬“请多多关照”，又像个罗丹的雕塑——《思想者》。
　　 草根一向散漫，拍拍表叔的肩膀，喊了声：“表叔。”表叔扭转头来。表情和从前没什么不同呀。脸上泛着一如既往的，活（魅）力四射的红润光泽。
　　 表叔扭转来，抬眼望定草根，稳稳实实地冲着草根咧开嘴乐了。草根刚想也稳稳实实地回之一乐，表叔说话了：“郝大叔，您可来了。”
　　 草根心里一惊：你他妈的，过分！我，郝大叔！？
　　 表叔上下嘴皮一达拉，又来了一句：“郝大叔，你把我的“红五星”带来了吗？”
　　 草根听得直楞了两只眼睛。有点灯下黑、打忽闪、冒金星的感觉。心说，还“红五星”呢？老子现在是“满天星”都有了。
　　 看来，表叔的确是脑壳出问题了！这是怎么了？这是……草根只觉得自己被一根细钢丝吊起，悬在半空中，满眼都是云雾。愣了半晌，回过神来。
　　 你丫的，真想在你丫的左脸腮帮子上，狠狠地扇一耳光。《儒林外史》里有一段范进中举后疯了的情节：老丈人胡屠户对着“文曲星”的脸，狠狠地抽个大嘴巴子，那宝贝女婿不是给料理清醒了么？可那是吴敬梓前辈，杜撰在文学作品里的“救急”措施；不是准医疗词典里，指导人现场急救的“人工呼吸”，或者是用小刀或钢笔等尖锐物导通气管的抢救措施。草根绷直的右手掌又悄悄松弛下来，不敢去拿表叔当范进以做验证。
　　 表婶在草根的T恤短袖上拉了拉。草根随着她退出了书房。满嘴嘟囔：到底怎么回事情？这是什么呀，这是。看来是不能不仔细问问情况了。书房里杵着，草根在表叔的心目中也就是“郝大叔”。表叔那里肯定是问不出什么来的。草根就是再忠厚，也不能你认为草根是什么就是什么吧？你“潘冬子”能告诉草根些什么呢？一起客串《闪闪的红星》？草根对《闪闪的红星》熟知和热爱程度也不比你低，况且“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已经是局内人，成了个“角儿”了，草根至少还神清着，还没那么快就随你入戏的。
　　 “怎么会弄成这样子呢？表婶，你是不是犯下什么事了吧？表叔受了刺激了？”站在客厅里，草根目光灼灼盯着表婶的眼睛，迷乱中有些呜咽着喉音问道。
　　 表婶的眼泪又开闸奔流了。
　　 “草根，你别胡扯了！表婶的人性品质，你就别去审验了。接触这么多年了，你该有底妆的。没心思理论这些了！把你喊来，就是想让你帮着拿主意，心里乱成一锅粥了。快帮着拿点主意吧！治好你表叔的病，还我你表叔来。”说着就嘤嘤地哭出声来。
　　 “去医院看了没有？”
　　 “去看了，医院，杭州，上海，都去看了。心理健康，精神卫生，专家门诊，都去看过的。你看，那边，大包小包的中草药，中成药瓶，西药。厨房早就变熬药房了。”
　　 “那看了，医生怎么说？说了是什么病症了吗？”
　　 表婶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忙抢到堆满药包药袋的桌子边。拿过几本病历，递给草根看。都是市医院，医杭城医院，上海医院的彩色封面病历，写着表叔的名字。
　　 它们大小不一，面皮的颜色各异。只是草根面对着那些诊断，也如五里雾中。
　　 “你把整个过程给描述一下，详细点。”
　　 “哦，八月底，他们事务所组织去江西柳溪旅游，游玩了几天。本来我也想去的，公司请不出假，就没没去。回来时都是好好的，蛮开心的。说，大有收获，真是好地方，不去真冤枉了，要后悔死的；还说，下次凑时间，带上我再去，花不了多少钱，太值当了。”
　　 “嗯，接着说，”
　　 “拍了好多照片，回来后的那两天，他在家休息。还带回一张电影光盘。回来了，就坐在书房里看那光盘电影；把手机和数码相机里的照片，往电脑影集上贴。我也看了那些图片，拍得很棒。那地方的确很漂亮，我还真想着：什么时候，跟他一起去那里游游看看呢。电影光盘我也看了，是部老片子《闪闪的红星》，那里面的歌蛮好听，喏，就是那个，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闪闪暖胸怀……跟着毛主席，跟着党，党的关怀照万代。长夜里……啊……红星为我指航向，斗争中，红星照我去战斗……”
　　 哦，那《闪闪的红星》是部老片子。草根少儿时不知看了多少遍了。几乎能在脑海的屏幕上完完整整地放映。每一个情节画面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台词都能完整地背出来。当然，也包括人物的表情，神态等等，还有里面的插曲主题曲都能完完整整地唱出来，还有那些旋律。因为确实是看得遍数多了，也和伙伴们一遍又一遍搞演电影的游戏、演练过很多次。要说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是在《闪闪的红星》照耀下，度过了幸福的少儿时光，那一点也不为过。我们质朴的阶级感情，也就是在那个光辉年代里，被浇灌铸就的。
　　 表婶的两片嘴张合着，还在述说。
　　 “他那两天，一直在书房里闷着不出来，看照片，看电影。我也没当回事，想着他游的累了，又在兴头上，就由着他，也好换换脑筋，好好休息休息。可第三天，旁晚下班回来，他一进家门，又回到书房，看上那电影了，吃饭都是强拉着，他才到餐桌的。吃着个饭，也是魔魔怔怔的，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事情。我以为他在想受理的案子，为哪个当事人法理辩护做准备呢。他草草地吃了几口，摸摸儿子脑袋，说，多吃点，长大个。又回书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