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连长调到我们连当连长时，我已当了两年的文书。因此，他后来一般都称呼我为老文书，很少叫我的大名，这让我听起来真的感受到兵是当老了，那年我已经是三年兵龄，陈海连长每每叫我老文书，我就感受到当兵的日子很久又漫长。
　　 陈海连长71年从内蒙古自治区哲里木盟通辽县入伍，现在其行政区域并入通辽市（县级市），他同年入伍的战友大多都是蒙古族，而他却是地地道道生活在蒙族地区里的汉族人。当我的连长前先在连队干了一年副连长，当了连长后自然对我很熟悉，招呼我总是喊老文书也就不足为怪了。
　　 陈海连长一米六七的个子，小圆脸，眼睛小而亮，身体稍显瘦小，是个典型的急性子，声音尖而高，属于人小而精明强干的那种，不过有个最大的毛病不骂人不说话，而且说话语速很快。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加上平时写字少忘了不少，开会讲话，汇报发言和前任连长一样，还是要给他事先写好稿子，这和以前的连长没有大的区别。
　　 连队年终工作总结，都要召开全连军人大会，连长在会议上进行工作总结报告。当然，总结都是我事前给他写好的，陈海连长只要照着稿子读就可以，总结都是我一字一划用防宋字写出来的，就是怕字迹太草了他念错。那年工作总结，他手捧着我写的厚厚的一沓信纸总结稿，埋头认真的读着，我同连队所有兵一样，都坐在下面认真的听着，当他读到大段一，大段里面的分段括号一，括号一里面的小写一时，突然把总结稿摔在桌子上，喊叫着“他妈的什么一（一）的，把人都念糊涂了”。
　　 这时连队兵们眼睛齐刷刷都扭头朝我坐着的地方看，大家知道陈海连长的总结是我写的，因此在众多的兵里面都在找我，个个脸上呈现出责怪。这时我一下子脸就红了，气得眼睛红红的，心里瞒怨他分不清编码，自己搞不明白还当着全连人的面公开数落我，这不是故意找我难堪吗，真是老土。但因上下级关系，我还是不能作声的，只能低下头生闷气。
　　 那次以后，在连队部见到他我心里因有怨气，情绪上不是很好，可陈海连长他不管这些事情，会后他象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见了我该干什么还是什么，没有难堪，没有什么在意，象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连部的生活起居及杂事都是通信员的职责，只有忙不开了我才去做文书工作以外的事。连队工作总结完了，战士们就开始探亲休假了。通信员和连队干部休假后，连部就只有我和他两个人，陈海连长非常爱吃小灶，通信员没有休假时，晚上等连队吹熄灯号休息后，都要用煤油炉子给他做点面条、饺子什么的，当时叫小灶。
　　 80年代初，国家还很穷，我们一个星期都要吃高粱米，每周六才吃一次大米与高粱做的二米饭，所以连队里百分之六十的战士都有胃病。我当兵前的农村家里，农田都是旱地靠天吃饭，家里虽然口粮不够吃，但从没有吃过高粱米，家里自留地种的高粱都给生畜吃了，因此当兵后我一边吃着碗里的高粱米，一边想着怎么部队吃的还不如家里，吃的都是猪狗粮，心里虽这么想，但从来没敢给别人说过。
　　 通信员探亲走后，陈海连长把炊事班杀鸡鹅后的五脏六腑搞了一大盆，让炊事班兵们给他放在了连部没有人住的闲房里，因没有人住，也就没有烧地火炉，因此也不怕放坏了。虽然我进来出去看到那些东西，明知道想让我给他做的吃那些，可我看见那些东西就感到脏恶心，更别提给他动手做着吃了。后来，陈海连长就自己没事在那里不厌其烦的剖、洗、烹饪，自己做着吃。再后来，因连队事多，时间太长了，他怕放坏了，陈海连长又让炊事班拿到食堂去给全连做着吃了。从那后，陈海连长说老文书身子懒，不爱干那些小事情。
　　 陈海连长骂人总是不堪入耳，但连队的兵们似乎也不在意，无论骂得多么难听，无论什么场合被骂都无人与他计较，好象也习以为常了。有一次部队训练集合，两个兵迟到了，值班员在那里整队，他把那两个兵堵在那，瞪着他那聚光而贼亮的小眼睛，先是小声问干什么去来晚了，后面突然提高嗓门吼叫“干球去了？吹集合号没听见？妈那个B的晚上睡觉摸着鸡巴梦游不好好睡觉，竟想好事，天亮了还在美梦里，滚！”兵们自觉理亏也不敢说什么，红着个脸急忙向队伍跑去。一次两个兵打架，排长向他报告后陈海连长让通信员叫到办公室，隔着门就听到他尖叫的声音传了出来“你俩妈那个B的怎么了，闲得慌？五公里越野还没累够，狗B玩意一个人先做二百个俯卧撑，完了去操场跑五十圈，回来再写事情经过各自检查”。连队兵们打架一般不敢让其他人知道，如果两个人真想打架论个高低，都抢着去连队后山包，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就去了，回来就会看到这个脸上流血了，那个头上鼓个大包，如果碰到兵们问怎么了，都会说格斗时碰到了，不小心擦伤了，知道真情的兵们心里清楚那是打架了。
　　 在连队兵们打架一般不敢让人知道是有原因的。如果让连长知道了，麻烦可就大了，先是要叫到连部去接受连长训斥，搞不好还要罚训，接下来是写检讨，在全连军人大会上作检查，各班回去召开班务会兵们发言讨论分析原因谈认识，排务会根据条例条令研究上报处理意见，连队召开支部委员会研究处分决定，全连点名宣布处理决定。如果处分等级高出连队权限的，还要报上级审批。因此，兵们打架的事是绝对不能让连队知道的，宁可两个人在没人的地方较量一番，自己解决了谁对谁错，谁高谁低。出了后山包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仍旧开着玩笑，说着该说的话，做着该做的事，配合着该配合的训练及日常工作，他们清楚打架的事一旦暴露，等待他们的不仅是一系列的处理程序，档案里还背着个处分，得不偿失。
　　 陈海连长虽然爱骂人，但他对工作可是一点都不马虎。当时营里为了改善偏僻连队战士生活环境，提出建立战士之家。他找到我说：“这个事就靠你了，你说怎么搞就怎么搞，有什么事只管找我”。我就提出要一栋房，把连队图书室，电视会议室，器乐室，棋盘室，台球室，乒乓球室等全部集中在一起，这样战士们节假日就可以集中在那里活动了，免得跑来跑去。说起容易做起来难，连队没有经费，房子改造，粉刷，家具添置等都是个问题，好在文体器材部队统一配发，减少了连队经济压力。没办法，我就得没黑没白的干，当时部队训练任务十分艰巨，抽不出来人有些活就得自己干，只有在大的搬动器材等情况下才调动人来帮忙。特别战士之家的字画都得自己设计自己配色写，每当遇到书架，画框不够时，他来看看第二天就安排人去做好了送来。正是因为他的重视支持，我们连队的战士之家在全营率先建成，而且是有模有样，营分管文化工作的副教导员，带着全营各连指导员来到我们连队进行参观学习，还专门召开了现场会，继而我们连的文化工作也在部队小有名气。我也被更多的人知道了，营里文秘当时编制只配备一名干部，大伙都称呼为书记，只要他这个书记出差，探亲，学习，都要把我调去住勤，后来我军校毕业回营里当干部，营长教导员想让我当书记，我找到陈海连长去做他们不想当的工作，后来就先当了排长，多年的文书工作使我对写材料特别头疼和抵触，宁可和兵们摸爬滚打，也不想天天坐在办公室，陈海连长帮我没去当书记，后来一下心存感激。
　　 陈海连长爱人一直没有随军，因此他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孩子。他的爱人我们称呼为张老师，在老家小学教学，因我们连队驻地偏僻，爱人随军后没有合适的工作，每年暑假她都要来部队探亲。张老师身材苗条，爪子脸，说话慢声慢语，音色不大而且很是温柔，这与陈海连长形成了个性特点截然不同的比照。
　　 初来连队，因不是很熟打照面只是点点头互相打个招呼，只见她出进走路轻轻的，就是打招呼也是笑的甜甜地，左手拿着正在编织的毛线活，右手提着一个棉垫，出了连部，坐在连部门前高高的白杨树下，一个人静静的织着自己的针钱活。开饭时间她都要提前去食堂给陈海连长把饭打好了等他回来吃，有时候我也帮她打饭回连部，可陈海连长却经常在连队食堂门口看着兵们集合，唱歌，然后一列一列的进食堂，完了他也跟着最后一个兵进了食堂，就在饭堂把饭吃了，这让张老师不知道怎么是好，常常等陈海连长吃饭回来了，她还在那里苦苦等，也没听不到她埋怨声。在连部很少能听见张老师说话，经常可以从陈海连长房子里传来叫骂声“妈那个B的，没用的东西，整天只知道吃饭，不下蛋。只长树叶，不开花结果……”，整个连部只有陈海连长叫骂张老师的声音，从没有听到她的解释或回吵的声音。中午休息间，陈海连长也不同张老师在房间休息，而是去别的空房子休息，这让我们连部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结婚七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张老师不生孩子自然觉得理亏，夫妻过日子也忍气吞声。
　　 有一年，正是陈海连长爱人张老师暑假来连队，营里汽车连一个兵去水房挑水时，不小心让给电了，经抢救无效死亡，营里要召开追悼大会，各连队都要做一个大花圈，陈海连长就把这个任务按排给了我，我说从来没有做过，陈海连长让我找他爱人张老师去帮忙，于是我同张老师把连队的扫帚拆开，先捆扎成圆形，用白纸糊了，买来邹纹纸做成不同颜色大大小小的花，然后组成一个花枝招展的花圈，中间用排笔写了一个大大的黑体“奠”字，让陈海连长带着兵们拿去营里开追悼大会。因连队还有别的事，我就没有去营里开会，食堂开饭时间我问同我一起当兵的老乡战友，我们连队做的花圈难不难看，他说十多个花圈就数我们连队的做的最好，营里还专门放在了众多花圈的中间里，我的老乡战友还说你真能，还有这一手，做得相当不错。可他哪里知道都是张老师帮的忙，没有她的指导我可能也同其他连队文书一样，做不出来像模像样儿的花圈来。
　　 有了这次与陈海连长爱人张老师的合作经历后，在她后来到连队探亲时，我们就成了很熟的无话不说的老熟人了。为了给连部大门做一个挡苍蝇门帘，我就把旧报纸裁剪成条，然后刷上胶水，缠绕在十号钢筋上取下来形成一个空心纸管，再刷上颜色晒干了，剪成同等长度的小节节，然后串起来，再刷上亮光油，就成了一个十分好看的门帘，把苍蝇挡在了外面。每当做这些小活的时候，陈海连长爱人张老师，都要放下手中自己正在编织的毛线活，和我一起做着这些事情，也时不时的指导我应怎么做，这使我们学到了做门帘的很多技巧，也使我对陈海连长爱人张老师有了很多好感，因此每当陈海连长骂她时，我就心里想连长有这么个比他文化高，心灵手巧，性格温顺的妻子多好，也不能因为没有孩子动不动就向老婆发火，骂声不断，换别的女人可能早就与他闹腾翻了。
　　 因为与陈海连长爱人张老师熟了，每当我在室外宣传栏画油画，出板报，她都要过来坐在那里看我写字画画，有时我就停下来与她聊一些有关她与陈海连长的事情。她说娘家离陈海家不远，在一个大的行政村，她们也是经人介绍认识的，结婚后陈海连长家没有房子住，每年陈海连长休假时都住在她的娘家，张老师父母特别疼爱陈海连长，陈海连长休假的日子里什么都舍不得让他干。有时两口了吵了架，无论什么原因，父母都要把她数落一顿，说陈海一年回来休假才几天，就不能迁就他点，让他高高兴兴的，父母总说她不对，时间久了，陈海连长习惯了在爱人张老师跟前总说不，他的爱人张老师事事都要顺着他让着他也就是习以为常的事了。就拿陈海爱人来连队来说，任凭陈海怎么骂，他的爱人张老师总是默默的听着，忍受着，从不在连部与陈海连长争吵打架，这让我对陈海连长爱人多了几份敬重和感动。
　　 有一段时间，早上出操回连部后，陈海连长洗漱完了后，都在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两手把书打开让书本立在桌子上，连部就开始传来“哇里哇啦，咕哩咙嘟……”的声音，我知道，陈海连长爱人张老师来连队时说过，他们都生活在蒙古族盟里，他一定是在用蒙族语言在读书看报，因此感受陈海连长这汉人真的了不起，还会说两种民族语言。每当陈海连长一本正经的坐那里读书看报时，那种认真严肃的表情，谁能怀疑他的蒙语水平不专业，而且是那样的熟练呢。
　　 后来暑假陈海连长爱人张老师来连队探亲了，我就讲了陈海连长每天早上用蒙语读书看报的事，却没想到陈海爱人张老师嘻嘻哈哈的笑了，而且喜极流泪，搞得我莫明其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笑完了陈海连长爱人张老师说，你别介听他乱喊，他根本不会蒙语，在那乱嚷嚷，我停了很长时间在才“哦”如梦初醒，原来陈海连长在连部搞的这一出，是逗大家玩呢，可我脑子里一下子浮现出陈海连长当时，每次在那里唔哩哇啦表情非常严肃，没有一点戏耍的表情，我给他打水进去送水壶，他象旁若无人一样，也不看我，埋头在那里很认真的唔哩哇啦念着他的书报，音调高低没有任何变化。听了陈海连长爱人张老师说他根本不会蒙语时，我很难相信陈海连长不会蒙语，当然我是相信张老师的，因为她的人格魅力一直感染着我，我相信她说的话才是实话。同时我也没去亲自问陈海连长到底会不会蒙语，直到他后来转业离开部队，我都把这段密秘深藏在心底，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权当是一个美好的回忆，如今每当我想起他当时的样子，心里就一阵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