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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点灯时分』我的大年(散文)


作者:郭文斌 秀才,1832.3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737发表时间:2013-02-13 21:46:18

『流年*点灯时分』我的大年(散文) 因为忙碌,今年的大年是在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到来的,就像一列飞奔的列车,突然遇到了路障,不得不刹车。腊月三十下午,处理完单位上的事回到家中,妻在洗衣服。我说,总该准备一下吧?妻说,我这不是在准备嘛,如果你愿意就去擦玻璃吧。我说,洗洗衣服擦擦玻璃怎么算是过年的准备呢?妻说,那你说还要怎么准备?想想,也的确没有什么可准备的,就去擦玻璃,但总觉得还应该为年准备些什么。可是几个窗子都擦完了,脑海里除过一副对联要买,还真想不起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就上街买对联。一出小区门,发现许多人跪在门口左侧的空地上烧纸,按照老家的习俗,这应是“请祖先”了。不知为何,看着这些“请祖先”的人,我的心里一阵难过。那地方是平时倒垃圾的地方,怎么能够“请祖先”呢。停下来打量,发现他们是那么地底气不足,紧张、瑟缩、局促,小偷似的。细想起来也是,这本来就不是自家的地盘,而且身后是喧闹的车水马龙,一个人怎么可能从容自在呢?思绪就飞到老家去了。“请祖先”的时辰到了,一家或一族的男众向着自家的祖坟走去,远远看去,一串串葡萄似的挂满山坡。阳光温暖,炮声悠扬,在宽阔绵软的黄土地和黄土地一样宽阔绵软的时间里,单是那种不疾不徐的散淡的行走,就是一种享受。一般说来,坟院都在自家的耕地里。宽阔、大方、从容,让你觉得那坟院就是一幅小小的山水画,而辽阔的山地则是它的巨幅装裱。说是坟院,其实没有院墙,区别于耕地的,是其中的经年荒草,还有四周的老树,冠一样盖着坟院,让那坟院有了一种家的味道。坟院到了,一家人跪在经年的厚厚的陈草垫上,拿出香表和祭礼,焚香,烧纸,磕头,孩子们在一边放炮,那是一种怎样的自在和安然。且不管祖先是否真的随了他们到家里来过年,请祖先的人已获得一份心灵的收成。
   这样想时,觉得留在乡下的哥不再那么苦了,而且有了一种正当理由,老人坚持住在乡下也有了一种正当理由。物质上他们是拮据一些,但他们却享有另一种富裕。而且因为有他们在乡下,自己就不需要在这个污秽的地方“请祖先”了,这些跪在垃圾场里“请祖先”的人,肯定是从乡下连根拔起了。
   街口就是一家卖对联的摊儿。在老家,每年全村的对联都是父亲写的,后来父亲把衣钵传给我。有一年自己因病没有回家,村里人就只好买对联贴了。第二年再回去,乡亲们就又买了红纸让我写。我说,买的多好看啊,也省事。他们说,还是写的好,真。一个“真”字,让我思绪万千。现在,也只有在乡下,老乡们才认这个“真”。其实我知道,我的那些蹩脚的字,并没有买的好看。那么这个“真”到底指的是什么呢?现在,一个平时给大家写对联的人,却来地摊上买对联,心里一阵好笑。
   想想自家能贴对联的门也只有防盗门了,却买了两副。另一副往哪儿贴心里无数,先买上再说。心想,在老家,只有那些特别穷的人家才写一副对联,只在大门上贴贴,表示这个家还有烟火。
   摊主说,不请门神?我说,不请了。一个“请”字,让我想起小时候请灶神的事来。随父亲上街办年货,发现父亲买别的东西叫买,买门神和灶神却是“请”。问为什么。父亲说,神仙当然要请。我说,明明是一张纸,怎么是神仙?父亲说,它是一张纸,但又不是一张纸。我就不懂了。父亲说,灶神是家里的守护神,也是监察神,一家人的功过都在他的监控之中,等到腊月二十三这天,他会上天报告一家人一年的功过得失,腊月三十再回来行使赏罚。父亲还说,这请灶神是有讲究的,灶神下面通常画着一狗一鸡,鸡要向屋里叫,狗要向屋外咬。仔细看去,确实有些狗是往外咬的,有些是往里咬的,就看你家厨房在东边还是西边。还有那秦琼和敬德,一定要脸对脸。我问,为什么一定要脸对脸?父亲说,脸对脸是和相,脸背脸是分相。贴灶神也有讲究,一定要贴得端端正正,灶神的脸还要黄表盖着,不能露在外面,不然将来进门的新媳妇不是歪嘴就是驼背。这样,再次走进坐了灶神的厨房时,一股让人敬畏的神秘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买好对联之后,主意又变了,心想再往里边走走,说不定会发现自己没有想到的年货。
   在一家卖香表的摊前,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以往,腊月三十天一亮,父亲让我们干的第一件事是拓冥纸,先把大张的白纸裁成书本宽的绺儿,用祖上留下来的刻着“中华民国冥府银行”的木板印章印钱。小的时候觉得非常不耐烦,及至成人,觉得一手执印,一手按纸,然后一方一方在白纸上印下纸钱的过程真是美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了机印的冥钱,上面的面值是一万元,有的还是华盛顿的头像,显然是来自国际接轨的思路。但父亲还是坚持用手印,有时来不及了,哥就拿出祖父传下来的龙元(一种上品银元),夹在白纸里用木桩打印纸锭,父亲虽然脸上不悦,但终没有反对。纸锭虽然讨巧,却总要比从大街上买的那些花花绿绿好得多。买不买,要收摊了,小贩说。我说,不买了。他说,过年不给先人送点钱花啊,市场经济社会,哪儿都得用钱的。我说,我们祖先那边还在计划经济时代。
   到了炮摊前,花花绿绿的炮群让人眼花缭乱。想买,但一想儿子坚决不让买,就打住了。儿子已经对放炮没有了兴趣,他现在感兴趣的是考重点。而一个不放炮的年还是年吗?小时候,一进腊月,父亲就带着我们做炮了。父亲先用木屑、羊粪、硝石、硫磺一类的东西做火药,然后用废纸卷大大小小的炮仗,剩下的火药装在袋子里,侍候铁炮。铁炮有大有小,小的像钢笔一样细,大的像玉米棒子那么粗,屁股那有个眼儿,用来穿引信。过年了,只见小子们差不多每人手里都有一个沉沉的铁炮。村前的空地里,一排排铁炮对着美帝国主义,整装待发。小子们先把火药装在炮筒里,然后用土塞紧,然后点燃引信,人再跑开,捂着耳朵等待那一声来自大地深处的闷响。父亲还给我们用钢管做长枪,用车辐条做“碰炮”。长枪大家知道,和当年红军用的那种差不多,只不过腰身小一些。说“碰炮”——把一个车辐条弯成弓形,在弓尾绾上橡皮筋,橡皮筋的另一头拴着半截钢条。这种“碰炮”不用火药,用的是火柴头,把几个火柴头放在辐条帽碗里,用钢条碾碎,然后把系在皮筋上的钢条塞在辐条帽碗里,拉长的皮筋起到了用拉力把钢条撬在辐条帽碗里的作用。这样,你的手里就是一张袖珍的长弓。然后高高举起,把钢条向砖上一碰,就是一声脆响。现在想来,那时的父亲真是可爱,在那么贫穷的日子里,在五两白面过年的日子里,他居然有心思给我们做这一切,他的开心来自哪里?而现在,什么都不缺了,但是我却没有见过哥给他的儿子做过这一切。而在城里的我,别说做,就是想给儿子买个炮,他自己却不要了。
   到了电灯笼摊前,手又痒了。往出掏钱时,却是一股煤油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三十年前的供销社,父亲带着我,站在那个比我还高的大油桶前,把带嘴的油壶放在木板柜台上,那个穿着蓝卡其制服的漂亮的女售货员用一个竹竿舀子,把油从油桶里提上来,往油壶里倒。父亲拿出布做的钱包,把几角钱错来错去,艰难地做着是否还要第二提的决定。女售货员的舀子就停在空中,一脸理解的微笑,等待父亲的决定。我仰起头来,看着父亲的眼睛,父亲的眼里是一万个铁梅。最终,女售货员悬在空中的那提煤油一路欢歌进了我家的油壶。父亲说,就是再穷,腊月三十晚上每个屋里的灯都是要亮着的。有时实在买不起煤油,就先保证院子里的灯笼。
   有那么几年,日子好过一些,父亲就用清油和蜂蜡做蜡烛,为的是敬神。当然,如果充裕还可以用来照明。做蜡的具体细节记不准确了,只记得父亲在一个个竹棍上缠了棉花,然后伸在清油和蜂蜡混融之后的锅里一遍遍地蘸,几次之后,一个黄萝卜似的米黄色的蜡烛就成了。一个个蜡烛插在麦秸编的塔形的蜡座上,看上去像个宝塔。最后一个蜡烛做完后,父亲就把那个宝塔倒提起来,挂在房檐上。刚包产到户的那一年,房檐上玉米辫一样挂满了蜡烛串儿,每天看着它们,心里就是一个灯海。在后来的作文课上,我好像写过这么一句话:那不是蜡烛,那是一串串在房檐上睡觉的光明。赢得了老师的表扬。接着几年,父亲都是亲手做蜡烛。再后来,有了洋蜡,虽然比自己做成本低,但父亲还是坚持自己做。父亲说,这敬神就是一个“诚”字,买来的东西怎么能够敬神呢?
   要说这红灯笼,比父亲竹做骨纸糊面的灯笼好看多了,却一点也没有父亲做的那种“活”的感觉,但还是买了一个。人山人海,车不好打,就提了灯笼往回走。走着走着就走到老家的土路上了。在老家,年三十早上讲究跟抢集。一大早,差不多每家都有人到集上去,没买的再买,没卖的全部出手,有些几乎是送了。有那么一个时刻,街上哗地一下就没人了,一下子成了空街,看着让人心里有些害怕。多少年来,那种哗地一下就没人的情景一次次在梦中出现,让人思索这个“年”到底是什么,为何如此的神通广大,让人们一个个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无可抵抗。
   看时辰,这一刻老家应该是上坟回来了。心里一下子着急起来,小跑回到家里。一看儿子挥汗用功的背影,又被刚才行色匆忙的自己惹笑了,今年本来就没有打算回老家过年的啊。一放寒假,儿子就一再重申今年春节不回老家。一天,我动员儿子说,回去把三天年一过就回来,你也放松放松。儿子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不可能!妻子附和,年,年年过,高考只有一次,就依儿子。再说,等你儿金榜题名日,咱们再衣锦还乡,那种感觉该多好。儿子抱了他妈的脖子说,俺妈说得太对了,我们可以回去住它个十天半个月,好好显摆显摆。我说,那你娘俩在城里过,我一人回去。妻说那不行,单位安排她从初二晚上开始卖戏票。二比一,今年过年不回家的决议形成。当时是那么地不可接受,觉得这过年不回老家就像结婚不进洞房一样不可思议。现在,儿子坚毅的背影似乎又在重申:对不起老爸,今年你就先把你的那个年瘾放放吧。
   看来这年贴只能在书房里进行了。书房在阁楼,因为是斜窗,不好弄窗帘,搬进来后,为了给自己制造一个相对隐秘的小天地,就顺手把几张报纸贴在玻璃上,不知为何,当时感到的却是“年”的味道。自己知道,这种感觉肯定来自老家八卦窗里新贴的窗花,来自被父亲熬罐罐茶熏黄的房墙上新贴的年画。就过段时间把旧的剥下来,换上新的。每换一次,年的味道就被复习一次。小时候,一进腊月,父亲就早早让我们裁窗花:用纸搓针,把上年的花样钉在一沓新买的红黄绿三色纸上,衬了木板,然后照着花样裁。刀子从纸上噌噌噌地划过,一绺绺纸屑就从刀下浪花一样翻出来,那种感觉,真是美好,更别说看着一张张窗花脱手而出的那种喜悦了。父亲还教我们画门神、画云子(一种往房檐上挂的花饰,我不知道父亲为何把它叫“云子”),包括给戏子打脸。
   报纸已经贴好,年的味道再次扑面而来,那是一种被阻止了的光,或者说是一种被减速之后的光。恍然大悟,原来年的味道就是停下来的味道。那么,这个停下来又是谁的发明呢?而人又为何如此地喜欢这个“停下来”呢?莫非它是一个速度和惯性制造的阴谋?我的胡思乱想被窗外的一声炮响打断,好一阵懊悔,多少年神秘在心里的一种美好,一种鸡蛋清一样漾在心里的美好,满月一样圆在心里的美好被刚才的胡思乱想划破了。从未有过地觉得思想这东西的坏。“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才觉得这话说得真是好。就用一把想象的大扫帚把这些胡思乱想从心里扫去,连同懊悔。
   再次回到腊月三十进行时。下来该干什么呢?在老家,应该是安喜神和天官神位的时候了。喜神位在大门,天官在当院,或者正面的山墙。显然,这两项在我的书房是无法完成的。就把书柜打开,找出《论语》,放在书柜的最上方,然后找了一个茶杯,在里面装了米,算是香炉,却没有地方放,就把一本精装书抽出来一半,用一摞书压了另一头,把香炉勉强放在抽出的那半面上。人民群众的创造力是无穷的,自己把自己惹笑了,一个模仿年俗的城里人。不知孔圣看着他的这样一个不地道的供奉人,该作如何感想。父亲说,他们上私塾时,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在“大成至圣文宣王”的神牌前磕头的,赶考前也是一定要到文庙上香的,考完回来也是一定要到文庙谢恩的,大年三十也是要先到文庙敬献的。现在,文圣的牌位有了,那么祖宗三代的呢?想填一个牌位,却找不到红纸,而白纸是不能设牌位的。再想,就是设了,先人们也识不得城里的路;况且他们压根就不想到城里来。父亲算是半个现代人了,但来城里没住几天,就嚷着要回家,别说先人。还是让他们在老家列席吧。
   贴好窗纸,设完祭坛,拖完地,还是觉得不像,发现问题出在这地板砖上。老家的黄土地面,扫净,洒上清水,有一种来自地气的氤氲,感觉就出来了。还有,地上没有一个炉子,也就没有那种炭火的香味,没有一壶水在炉子上吱吱作响;没有炕,也就没有炕上的爷爷奶奶,当然也就没有一个偎着他们打盹的猫。“猫儿吃献饭”,这是窗花,也是老家“年”的经典意象,而此刻,这一切,于自己都是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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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着这一篇关于大年种种传统习俗的文字,一种莫名的感动在心中缓缓复苏,那久远的美好的年味仿佛又氤氲在心头。我们的年——饱含着浓烈的传统文化的年曾经给我们的情感、人格烙下了深深的印记,但是今天这份情感在城市的丛林里已经找不到滋生的土壤了。当读到作者写的发现小区许多人跪在门口左侧的空地上烧纸,在平时倒垃圾的地方“请祖先”时,心顿生一种钝痛的感觉。作者以对比的手法有力地衬托出昔日年之美好。关于对联,关于请神,关于做鞭炮,做灯笼,做蜡烛,还有上坟,贴窗花、年画,画门神、画云子,安喜神和天官神位,张贴对联,做泼散和供献(供养天地,供养众神,供养祖先),吃头道年夜饭,吃第二道年夜饭,到庙里抢头香,一家人同坐到鸡叫拂晓时分,由孙辈中的老大带领去开门,长男去挑新年泉里的第一担清水,等太阳出山时全家人赶了牲口去迎喜神……纷纭的习俗中无不闪烁着传统文化的光辉,让人读之身不由己沉溺其中不愿自拔。那从腊月开始准备要过整整一正月的年和今天初一就了无情趣的年的强烈对比,更让人不由得怀念那从忙碌的城市人身边渐渐走远的年的静好。一篇给人带来温暖,安详还有淡淡伤感愁绪的美文,让人在现实对传统文化的冲击中强烈地感受到传统文化对生活的意义,更感受到了千百年来盛行不衰的“乡土情结” 就是传统文化塑造典型的传统文化人格所产生的巨大作用。力作,荐阅。【编辑:风逝】【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214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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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13-02-13 21:53:44
  感谢郭老师对“逝水流年”的厚爱,祝创作愉快,佳作连连!
   问好您!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 楼        文友:在水一一方        2013-02-13 21:54:14
  一个不懂得惜缘和感恩的人是半个人,常言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感恩是一个人的操守,应该知行合一,落实在默默的行动上,不要修口头禅。
3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2-14 10:15:33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4 楼        文友:素心如玉        2013-02-16 22:36:28
  随着作者的笔,细品了一遍年的味道,真好。想起小时候,过年虽没这般讲究,但感觉也是这般的静好和温馨,帖春联请门神帖年画放鞭炮,小孩子跟着笑着闹着热闹着,偶尔也因犯了禁忌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大人骂。现在,生活越来越好了,年味越来越淡了,似乎看春晚便是过年的唯一形势了。感谢作者的美文,问好,祝安。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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