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太祖母对我的疼爱胜过祖母，也超过我的母亲。我对太祖母有着不同寻常的依恋。我很小就同她住在一起，喜欢她陪我，喜欢麻烦她为我做事，也喜欢她疼爱地骂我“怂孩子”，她这样骂我，我不但不紧张，反而会很美，甚至是得意。她的话虽不多，却总是有事可做，在我眼里，她每天午后的小憩也成了一天中的一件事在做，在她那里，没有我不需要的，或许有，被她藏了不肯给我，而对于我的需要，她所能给的从不小于我对她的希望，现在才知，我对于她，也同样是个安慰，是个陪伴，或者是个需要。虽然我记不起我曾为她做过什么，可我却清楚地知道，在她那里，我得到的是细心的呵护和百般的疼爱，那是真正的，不图回报的爱！
　　 我从未见她年轻过，自记事时起，她就是一头的白发，浓密而整齐的纯净的白发。我也从未见她老过，当我真的见她老时 那已是诀别了，妈说，她前一天还在缝制自己的衣服呢，我于单位得知她病危的消息 ，在回家的路上就感觉不好，惶惶忽忽的像是走了平时几倍的路，自行车的链子卡在了飞轮里，弄了好久，当我冲到她的床前，拉着她的手不停地摇不停地呼唤她时，她已不能再看我了，我望着微闭双眼的曾是那么疼爱我的太祖母，才发现她真的老了，眼窝更深了，颧骨更高了，老得已经没有力气答应我了，我手里的她的手已经枯老得只剩了关节和皮骨，已感觉不到一丝的力气和些微的反应了。就是这双手，曾给我洗脚摇扇，就是这双手，曾被我骗得在我的背上找不到痒处。现在我捧着这双枯老的手，越看越难受，越想心里越悲痛，我已腾不下手来去擦泉涌在脸上的泪水，任凭它滴在我的手又滑落到她的手，我清楚得很，她不会再给我冻伤的脚擦洗和照顾，也不可能再有她摇扇的疼爱与轻柔，更失去了她为我挠痒时适当的力度，我很清楚我将要失去她，永远失去她，不可能再一次将她留住，可我就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因为我会有遗憾将无法弥补，只要我手里的她的手还有温度，我就有可能留住我的太祖母，我相信此时若太祖母还有一点力气，还能听到我的需求，她还会为我摇扇，我不会再自私得不允许她做片刻的歇手！可是，这双手真的老了，做不了了！老得只剩了突出的关节和皮骨，只有温度告诉我，她还是我的太祖母！我还有太祖母!她还是没有睁开眼，只静静地躺在那里，离我是那么近，近得还是那么亲切！又是那么遥远，远得让我恐惧！我眼里满了泪，泪里满了我舍不得放的太祖母！一株株一串串模糊了我再也留不住的太祖母，一串串一珠珠更是要送走我永不可再得的太祖母！我早已听不进别人的劝！挣脱了企图拖走我的手！我控制不住自己成了一个泪人！
　　 她还是没有睁开眼，仍静静地躺在那里，是我熟悉的熟睡的样子，看不到幸福，也找不出痛苦!儿时为了逃避午睡，去逮鸟或去游泳，曾是那么的盼她熟睡，如今她真的给了我，给了我不用再判断的熟睡 了，这分明不是那曾经让我心中窃喜的熟睡！我捧着她的手，摇着喊着说我不要，你不能就这样睡去，我还没有给你照相，还没来得及买给你最爱吃的杨村糕干！你不可以这样就走！你睁开眼，你起来，求你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这就为你去做！不要把我最后孝敬你的机会带走！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可我却无法原谅我自己！此时心里越清楚就会越痛苦！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头开始有些痛，终于被人拖出了屋。我洗了头脸，对守着我的表弟说，“没事，哭了喊了就好了，你去忙吧”！我不见她醒，心虽不甘，可我必须接受，我知道这次她真的不行了，她太累了，没一点力气了，不然她会答应我的，不会不给我机会的，我回到她的床前，轻轻坐下，重新捧起那双枯老的皮肤可任由我的拇指摆却布没有了任何弹性的手。望着她那满头的白发，真的与从前不同了，浓密是以前的，散乱是新添的，也没了光泽，失了分量，像是飘在耳边，浮在头上，我呆望着她，不再喊她，只是泪满满的，而我也只有在泪眼里，才可见她有隐约的幌动，此时，她虽然还有气息，却弱的不及一个婴儿了！生命已到尽头！他的表情安详从容，我轻轻的将散乱的头发为她理好，我知道凌乱是她所不容的，她很乖的接受我为她所做的一切，我也因此而强迫自己承认也很幸福！她的眼我从未见她大睁过，现在她一直闭着不肯看我，而我只承认那只是平日的微睁，她一定看到了她最疼爱的重孙子，只是无力应答而已！她的手还是温暖的，而温暖是会培育生命的！此时世间没有任何的温度能比我手里的温度更重要！更珍贵！因为那是我的希望，是能留住我太祖母最后的可能！
　　 她还是那么安详从容，离我还是那么近，我却真的感觉到她已离我越来越远了！我仿佛看到了她的灵 正慢慢的轻轻的在最后的黑暗里静静地孤独地走最后的通向天堂的里程 ！她虽不是一名基督徒，可我坚信她的灵会去天堂的，而且因为她我还会相信世上的女人如果有她一半慈祥，一半的善良，一半的仁义，一半的近情，一半的无私，一半的爱心，一半的勤劳，一半的简朴，一半的忍耐，一半的包容，一半的大度，一半的干净，一半的整洁，一半的安静，一半的正直，一半的淳朴，一半的明理，一半的适当！一半的自尊自重，一半的洁身自好，一半的与重孙媳妇的幽默，一半的与重重孙子的吵逗，就不会去地狱的！太祖母！天堂的路我不知有多远，我知道您是在去的路上！路上会很静，没有光，也没有声音，您不用怕，慢些走！当您走过那最后的黑暗，进入另一个满是鲜花与和风的美妙空间时，您会看到一个没有烦恼，没有寂寞，没有孤独，没有劳苦，没有病痛，没有伤心，没有悲痛，没有煎熬，没有苦毒，没有争竞，没有伤害，没有担心，没有恐惧，没有压抑，没有仇恨，没有贫困，没有哭泣，没有罪恶，没有污秽，没有丑恶，没有肮脏，没有黑暗，没有野蛮，没有专制，没有斗争，没有狰狞面孔，没有无耻之徒，没有鸡鸣狗盗，没有横行乡里，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血雨腥风，没有蚊虫叮咬，没有蛇蝎毒虫，没有凶风恶雨，更无地震海啸，无一切您之不悦，无一切您所不容的充满爱和喜乐的完美世界！那就是天堂！就是您要去的地方！那是您应有的归宿，是您隽美的生命最终的靠航！
　　 二、
　　 我是个信主的人，也相信亲人间的心灵感应。婚后我搬出老宅，在几公里远的镇子上盖房单过了，从此也就离开了太祖母的身边，由于新家事多，又忙于上班，所以不能常去看她（只有在下乡时顺便看看，也就一支烟的时间，就匆忙离开）。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太祖母的几个女儿，要把她弄走，她衣衫不整，她们也不走正门，要从小窗户将太祖母弄出去，我很急，很不情愿，哭着喊着不让走，拼命阻止着，情急中在梦里惊醒，人虽醒了，心还激动在梦里，很久不能平静，再不能睡，好不容易熬到天明，正想回家去看看，表弟来了，说太祖母病重，来时才会讲话，总喊你的小名，叫你回去看看呢，我很急，骑了车，将链子蹬的咔咔响，当我冲进院子闯进屋时，见她正坐在炕上，冲我笑，还骂了我一句，“怂孩子，哭着喊着不让我走，还嫌我烦你们不够啊”，原来她昏迷中也梦到了我，我极力控制着自己没有哭，在家陪了她一天，第二天被她轰走上班去了，她恢复得很快很好，不久就可以做饭干活了，好像比以前更硬朗了，亲戚们看她带给她的食品点心，她只尝一点其余都分给众人，唯独杨村产的豆面糕干，我见她吃得较多，那可能是她最喜欢的糕点了。我同她聊天时跟她说，有时间给你照相吧，她很高兴，我说等开了支再给你多买点杨村糕干，她很高兴！这次她真的要走了，而我对她的承诺没有兑现一样，我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那么忙，那么久的时间，都忙了些什么，太祖母真的不会怪我，而我用什么办法和理由原谅我自己呢！
　　 小时候 我唯一一次领教太祖母的严厉是在一年的夏天，我见外屋房檩上的燕窝里孵出了好几只小燕子，总是大张着黄黄的嘴向大燕子要吃的，我觉得好玩，想抓下一只自己喂着玩，怎奈太高了，够不到的，于是我想了一个极不靠谱的办法，从里屋把长条板凳搬了出来，很费力的，又到外面找了一个小木棍，站到板凳上，想把小燕子从窝里捅下来，正要往下捅时，太祖母进来了，被她阻止了，我本无恶意的，觉得自己很对，很冤，所以坚持要捅，不听她的劝阻，并威胁她，如不让我捅燕窝，我就捅你的脖脖筐（那时人们的剩饭都用小柳条筐，挂在外屋的房檩上）。她终于被我激怒了，我被他按在长条板凳上，屁股被她打得火疼，她一边打一边问我，还捅不捅，起初我是坚持真理的，后来太痛了，就不坚持了，我是没想到她真的打我，还打得这么重，我没办法，只好暂时将真理放到一边，先救屁股要紧，心里虽然不服，嘴上还是投降了，到了晚上还担心她告诉我爸，又会挨一顿揍，吃饭时心里怯怯的，到底是没听她讲燕窝的事，我心里反倒有些感激她了！
　　 太祖母在我眼里有很多的谜，夏天的晚上，我总爱躺在她身边的凉席上，看天上的星星，那时候天上的星星很多很亮，有她的扇子在摇，又有火绳在燃烧，所以不必担心有蚊子咬我，我可以很安心地乘凉，很放松地数着天上的星星 ，心里想着她讲的没头脑的故事，总是想不明白，人怎么会到了天上成了星星，而天上的星星又是如何到了地上成了人。即使我觉得热得不行的天气，也从未听她讲过热或热得不能睡，我却不允许她停一会儿手里的扇子，心里一直很纳闷，她给我扇扇子，自己怎么不热呢！其实她不常给我讲故事，这一点不如我爸，乘凉时她讲的最多的就是那句“心静自然凉”。她是讲给我听的，也像是自言自语，或许也是讲给她自己的，我曾确实按她讲的努力试着让自己去心静的，可无论怎样心静也达不到她摇扇子的凉度的，于是睡觉时，注意力总在她的扇子上，由于自己对凉风的渴望与敏感，所以我能很准确地记住她摇扇子的频率，她停一下我就会觉得热，停一会我就会喊，她没办法只好不停地摇，直到我睡熟为止，好像她自己真的就不会热的，仅这点我就觉得她很神奇了。到了冬季，我也从未听她喊过冷，早上醒时早不见她了，起床是我最不情愿的事了，每天起床都是有条件的，她必须在灶膛口把棉袄用火烘得热乎乎的包在我身上，我才会起床，而且还时常抗议，嫌袖子太凉要求重烤，不然绝不起的！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那么整洁，穿的衣服永远是干干净净的，不穿的衣服永远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炕脚的小炕桌上。她有两只能发出很香味道的大皮箱，放在炕角的最里端，是落到一起的，我从未见她打开过那两只皮箱，总猜想着那里面一定有宝贝，现在知道了，那是樟木箱子，是用来专门存放衣服被褥的，也许那里面曾经真的有啥宝贝的，总之我从没有见过。太祖母最神奇的就是她的小脚，我怎么也无法想象，她的脚怎么会变成那么稀奇古怪的样子，我说不好她的脚像什么可无论如何也不象脚，四个脚趾埋伏在脚掌下，只有拇指冲在前边，而且小的不能再小了，我总担心那么小又那么窄的一双脚能否撑稳她的身体（长大后才知，那才是名符其实的三寸金莲），她走起路来虽不可以大步流星，却是一种干净利索的美，哪里会有母亲的脚步声呢！那是我平生所见的最典型最神奇的三寸金莲式的传统小脚了，她穿的袜子总是自己做的白粗布袜子，她有自己的脚样和袜板儿，她绝不担心自己的脚样被侵权，因为没人穿得下她的袜子，我最欣赏她扎腿带子的动作，熟练而利落，先将腿带子的一头与裤脚折压在一起，紧贴脚踝，一手压着一手缠绕黑色的腿带子，然后两手交替用手指夹住腿带子缠绕起来，此时粗布腿带子与手指摩擦会发出一种给人很干净感觉的声音，这是我每天很习惯很喜欢的一种声音。她吃饭总是炕里边的同一个位置，也总是盘腿的坐姿，我也曾学她那样盘腿坐着，可坐不了一会儿，两腿就很难受，后来不学了。她总是坐到炕上再脱鞋，脱下的鞋总是放到身边的窗台上，袜子也总是叠放在鞋上，动作程序每天如此，与电脑设计的一般无二，她也不允许我将鞋随便甩在地上，必须放在头前的炕沿下，摆好，下炕时双脚会自然放在鞋上，她说要是乱丢鞋子，夜里下地光着脚满地找鞋，会被蝎子蜇到，我自然不敢去试，只好听她的了，以至现在我也见不得别人乱丢鞋子。例如到朋友家去，一进门先不说装修及家具如何时尚，单就摆在门口的一堆鞋子而言，就大煞风景了，再赶上鞋子放的凌乱些，总有事故现场的感觉，也许我太过敏感，我还是坚持我的习惯，我也因此很感激我的太祖母了！
　　 我从未听她骂过人，最多的一句骂人的话 就是经常骂我的那句“怂孩子”。我也从未见她与人吵过架，唯一的一次与人理论也是因为我，也只是冲我的玩伴责问一句“你说实话，是他推你下去的吗？”那是一年的夏天，我和那个玩伴实在想不出玩啥了，我见身边有一个大粪坑，就对玩伴说，咱跳大粪坑玩吧，那个玩伴说跳就跳，我说你先跳，他不肯，说你出的主意你先，我说行啊，于是我就跳了下去，由于还没到雨季，大粪的表面被太阳晒得结了一层茄，有一定厚度和承受力，踩在上面虽有些软，只要速度快，踩得轻就不会陷下去，他就错在不该踩在我的脚印上，速度还慢，于是他陷了下去，我把他拉了上来，带了一身的不太好闻的东西，哭着回家了，由于是我出的主意，又出了这事，心里有些害怕，果然，不大工夫，她的小脚奶奶拽着臭烘烘的他，来我家兴师问罪了，太祖母笑着赔不是，好歹应付他们走了，我也不再躲了，太祖母见了我问起缘由，我不敢隐瞒如实交代，并喊起冤来，于是她又拽上我，迈开她的小脚小步去找那伙伴家理论，给我讨个公道，只问的那个伙伴连说“不是”也问的伙伴的小脚奶奶，只是埋头烧火，不说一句话了！那时我虽年幼，即尝到了蒙冤的委屈，也领略了伸冤后的扬眉吐气，更明白了有理不可怕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