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翠翠
老爷子走失两天了,儿女们在城市里四处跑着找,毫无音讯。
他纳闷,他这是在哪儿呢?人影绰绰,人声嘈杂,像电影中不断切换的慢镜头,没有聚焦,模模糊糊……他头疼。早上起床,极力回忆夜的梦境,头疼。脑海里搜索着梦的片段,飘着雪,雪很大,很高的城墙,雪地一片白,一条路,他心很酸楚,他能感到雪很深,艰难地走,很累……
他坐在了走廊的椅子上。他很累。
哐哐响着,火车在晃动,隧道一个接着一个,黑了,亮了,又黑了,又亮了……硬座车厢里,浓重的呼气味,汗味参和着脚臭,气味不好闻,他扶着一个一个的座椅的靠背向前挪着,不时有人收起腿给他让道,车上人很挤,他不时抬腿跨过睡在过道的人,他去餐车,他从卧铺车厢那边过来,这次探亲,他已是军官,他的军装是四个兜,部队人叫他小干部,他刚19岁,第一次回家探亲。
每一步都挪得很费劲,很累……
雪很深,艰难地走,脚都很难迈,拖不动步,挨着城墙,和城墙隔着一条小路,是一个大坑,坑下有一个地窝子,往外隆隆地腾着蒸气,他走下台阶,有栅栏,脑子里清晰起来,是用一个个黑油油的旧枕木参差不齐竖起的院墙,铁路人家常见的那样……门帘掀开了,门帘很厚很重,屋里很亮堂,人很多,她正在忙着,站在锅台边拿勺搅着锅,他心很酸,他知道,她已是别人的妻子。他好像带着自己的女儿来找她,他把她丢了。雪很大,雪花卷着,一切懵懵懂懂,他知道不可挽回,他感到在自己流泪……
梦,依稀记得,他流泪了。
他怎么在这儿呢?他很累,他要坐下来,他坐了下来,有一溜靠椅。他手里提着一兜菜,一个西蓝花,两根胡萝卜……他记不起来去过菜场,他记得菜场卖煎饼果子的汉子叫喊着“煎饼——,果子!”他爱吃,每次总说:“两个鸡蛋。”“多煎一会。”一个女人便拿起油墩在鏊锅上刷,“刺啦——”鏊锅冒出了蓝烟,他知道,她是那个东北汉子的女人……
他掏了掏提兜,找那张纸,她嫌他不会买菜,怪他记性不好,总是这样,出门前她在纸上写着:西红柿两个,红萝卜两根、青菜半斤(大屁股的那种)、生姜(黄姜)半斤、西芹一根(要实心的)、嫩豆腐两块钱的(菜场西头那家,卖牛羊肉的隔壁),他掏啊掏,那张纸不见了,却掏出了一本书。读着那句: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来乡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薄薄的凄凉......对,那本书是《边城》,她叫翠翠。
“小翠!是你?”他去餐车,似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走过去了,他停下来回过头,一个姑娘浅坐在长椅上朝着过道低着头在看书,车厢在晃,她也晃,手里的书在晃,他叫了起来,她抬起头惺忪地瞧着他,突然,她眼睛亮了,嘴张着,半饷,也喊起来:“龙哥!是你?”
“回家?”“嗯,回家。你呢?”“回家。”“你看的什么书?这么着迷?”“边城,沈从文的边城……沈从文,知道吗?”“哦?”他摇摇头。她递给他看: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他和她坐在餐车里读:“蓬蓬鼓声掠水越山到了渡船头那里时,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只黄狗。那黄狗汪汪的吠着,受了惊似的绕屋乱走,有人过渡时,便随船渡过河东岸去,且跑到那小山头向城里一方面大吠……”
他听到狗在吠,似乎远远的在梦中,雪花飞卷着,看不清前头,狗在叫,他流着泪,他似乎是带着自己的女儿走着,他冷。一个声音弱在天际:“你拿着看吧……”
“你拿着看吧。”她把书递给他,说。
他读,“翠翠不曾把头抬起,心忡忡得跳着,脸烧得厉害,仍然剥她的豌豆,且随手把空豆荚抛到水中去,望着它们在流水中从从容容的流去,自己也俨然从容了许多……”他眼睛离开了书,他盯着她看,她脸红红得低下了头。他和她好多年没见了,她长成大姑娘了,贴身的小花袄鼓胀着女性的丰润,她真美,带着甜味。他笑了。
记得,那年,他、她还很小很小,他带她来家,他妈妈说:“谁家的小姑娘这么漂亮啊?给我家做媳妇吧?”他告诉妈:“妈,她叫小翠。我们班新来的同学。”她的妈妈刚从商洛调到省城到他读书的学校教书,她随她妈妈转学插班到了他们的“三一”班,她和他同桌。他的妈妈也是那个学校的老师。那天,她是来他家参加学习小组的,几个同学一起做家庭作业。她穿着红裙子,扎着羊角辫,羞羞地给他妈妈鞠了个躬叫了声:“阿姨。”
头痛,他想应该起来出去走走。从人群中出来,走在一条街道上,他熟悉,他记得似乎曾经走过,他记得出了街口,有一个钟塔,拐过去就是……
他走啊走啊……一个大院子,平房,好像是大工房,他提着桶拿着抹布进了那房子,好大哦,长长地排列着一排大窗子,一排靠着窗户的病床,每张床上都躺着病人。无意间,他看见了她,他看见她半卧在一张病床上,穿着住院服,灰白格子交替的一道一道的那种,披着小花袄表情恬静地拿着钩针勾着毛线,双手灵巧地上下翻动着,毛线从她胳膊肘间挂落在地上,他走近去,哦,她是在织一只童鞋,镂花的五彩的毛线小鞋,好温馨哦!她微笑着,他坐下俯下身偎在她的床边,嗅着她幽幽的体香,苹果的味道,他知道被子下面是她的裸着的身子,他歪着头偎着……
他醒过来,知道又梦见她了。恍恍惚惚的,眼前一双双人腿匆匆来来去去,男人的女人的,高跟的,平底的,皮的,棉的,黑得,红的……鞋子,在眼前晃动。
四周弥散着医院特有的福尔马林和碘酒的味道,他从来就喜欢这味道,他感到安宁。他想起那年她住院割阑尾,市中心医院内科,她半裸着躺在病床上,他就是这样偎着她,他问她“放屁了没有?”她娇嗔着:“你说话就不会文明点?”医生说手术后要通气,她被送进手术室,他焦虑地在走廊里徘徊,似一只犬。记得是夏天,天很热,等着等着,手术室的门开了,她被医生护士推了出来。医生从一个白托盘里用镊子夹起一段盲肠给他看,紫红色的,大拇指粗,饱满得像一根香肠,肠衣里半截油油得发白,医生说那是感染后的脓液。天热,傍晚,他带她去看电影,看着电影,她突然喊肚子疼,他扶她出来……是的,那天的电影是《边城》,在工人俱乐部放映,影院里真黑,他搂着她的肩。
她的肩冰冰的,至今,那感觉总在他的指间微凉。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拿起书翻着……“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
终于,读到了结尾:“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他困了,似乎走了很久很久,灯光很暗,一栋楼拖出长长的黑影,他知道月亮在黑影后边,他知道楼的那边是明亮的大街,车水马龙,他知道她住在这栋楼里,电梯太小了,他憋气,他喘着.,电梯再晃,发出哐哐的响声,“小翠!”似乎有一个声音,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鱼是血红色,空气是雪红色,墙壁是血红色,声音是血红色……17楼,是17楼,他走在血红色里。他叩响了一扇门,门开了,一个女孩儿探头问他:“你找谁?”小女孩头上翘着羊角辫,他觉得小女孩很面熟,似曾见过,“小翠在吗?”“哦,我妈妈。”屋里有动静,“谁啊?进来吧。”是小翠的声音,她在。“我是来还她这本书的”他告诉那女孩,他拿出了《边城》……晃眼,天穹上一个七彩的光圈,太阳晃在头顶,小翠走了过来,朝着他走来,剪发,淡粉色碎花的小上衣,白色的大摆裙,光芒中她款款走来,手举着一个红挎包在头顶遮着太阳,光斑闪闪,鳞波,水中游鱼来去,全浮在空气里。他感觉身体很轻很轻,他也浮在了空气中,他融入了光的海洋……
第五天的上午,电话铃声骤响,警察局来电话了,打给找老爸的儿女们,儿女们赶去了,警察说:“他死了,前天,在中心医院内科门诊的走廊里,他坐着,僵在了那里……手里捏着一本书,脚下有一袋菜。”孩子们哭了:“自从我妈去年不在了,我爸总抱着这本书,发呆……”
追悼会上,他躺着,一本沈从文的《边城》,搁在他的身旁。他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