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月明
一
我一直认为只有侯先锋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朋友。他不是那种能说会道的朋友。他和我说话总是说:兄弟,你还可以这样。其实这句话他也很少说,他更多时候是沉默寡言。他比我大三岁,属羊,是文革中最残酷的羊年生的。他妈是富锦县一个土地主的哑巴姑娘。生他的时候四十岁。他爸是仅次于富锦大地主段五爷,第二大地主侯文贵的二儿子,生下侯先锋的时候,他五十二岁。所以先锋沉默是有原因的。
侯先锋和我说话也有很多的时候,在种子繁育场看青的夜晚,在老座山金沟淘金的时候,喝点酒,就把他的家世和我一遍一遍地说。我也会和他一遍一遍地讲我们辽宁本溪老家,还有抗日英雄邓铁梅。
侯先锋还有个姐姐叫侯先梅,是我们单位的出纳。比侯先锋大三十岁。侯先梅的妈很早就去世了。文革一开始,侯先锋大伯家的大哥就忍受不了批斗自杀了,老侯家绝了后。侯老大给他弟弟跪下,求他一定再续一房媳妇,再生一个儿子,侯老大把家里舍命攒下的东西都给了弟弟,注定侯先锋来到这个世界。他的哑巴妈被前夫从辽宁老家给撵了回来,正好有人一撮合,就凑成了一个纯地主家庭。侯先锋出生那天晚上,侯老大来到他们家,给弟弟、弟媳妇磕三个响头回到家里也上吊自杀了。从此侯先锋就成了他们家最宝贵的一棵苗。
八九年我辍学了。当时我爸开拖拉机去完达山拉沙子翻车了,砸坏了腿。家里马上秋收,没有劳力。我十九,是成年劳力。辍学另一个原因是我学习也不咋地,考上大学的希望极其渺茫。那年我们家种的土豆大丰收,二十亩地的土豆收了三四百麻袋,我一袋子一袋子从地里背到拖拉机上,再开拖拉机拉回家里,再从车上背回院子里,每天晚上做梦我都背一大麻袋土豆和乌龟赛跑。一个秋天下来我后背上的皮都没有了。
我妈看不下去了,把自己养的大鹅、老母鸡一只一只地往市里当领导的亲戚家送,在市里给我谋了一个差事,在种子公司当临时工。
现在想如果我不辍学就可能不会有那么多的故事。不辍学我也考不上大学,当年的同学,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不辍学我也许最终还是个农民,那时候我就长大了,个子还可能长高了。不早辍学就不会去当临时工,也不会认识侯先锋,也不会认识老于,也不会认识老彼得,也不会认识柳娃,也不会有以后。
侯先锋那年从牡丹江农校毕业,通过老于直接分配到我们这个种子公司。我们俩同一天上班,他是正式工,我是临时工。他挣九十八块四,我挣八十二。
二
大家都知道九十年代初的时候,中俄无论是民间还是官方的贸易都如火如荼。我三大爷家哑巴三哥和三嫂也去俄罗斯淘金去了。一年后他们从俄罗斯带回来一大批军大衣、呢子帽、望远镜、剃须刀,很快发财,盖了一栋二层小楼。
这个时候我和侯先锋还厮混在种子公司那些凌乱而琐碎的工作中,我们一边繁育种子,一边在邻近各个市县推销我们的种子。我们也不知道生意是好是坏。领导让我们干啥我们就干啥。
最大的领导刘全来给我还额外安排了一个差事,负责每个月单位黑板报的编写。原来负责编写板报的何老师退休了,这个活就交给我来干。刘全来找我单独谈话,大意是,我们两家是远方亲戚他要照顾我云云,让我好好写,好好编,估计以后转正有希望等等。
侯先锋学历虽然比我高,他却没有我能写会画,很羡慕我有这进步的机会。板报一般都是每个月最后一天由我誊写在公司大院北墙的黑水泥上。有农业政策、种子法规、领导讲话等等,后来我和刘全来商量一下说咱们单位年轻人这么多,是不是可以开辟一个青年园地栏目。刘全来一口就答应了,还说你们年轻人应该多学习,多进步。
继而我又得寸进尺的要求给我增加个助手,我说侯先锋文笔也很好。刘全来鼻子里哼了一声:“于德海更是能写能画,你怎么不要他给你做助手?”我诺诺地说:“于总那么忙,哪有……”刘全来想想不耐烦地说,好吧,你和小猴子一起弄吧,反正淡季也没啥事。你自己长点心眼吧,你还是临时工呢。
侯先锋非常高兴和我一起编写黑板报,每次编完总要在后面工工整整的写上侯先锋摘。新一期板报出来后,总有很多人围着看,大家都一边看一边赞叹,哎呀,这两个才子啊……把侯先锋小脸夸地红扑扑的。这个时候他正对我们单位一个小姑娘心怀不轨,这给他得手加了不少分。
那一年春节是猴年,我和侯先锋选定了一个对联,两岸猿声啼不住,改革已过万重山。以这个为主题,做一期板报。侯先锋少有地对我不好意思的对我说,这期一定要把他写的诗登上。我说一定地呀,我写了一首也要登呢。要不要我替大华子写一首,署上她的名?大华子就是侯先锋图谋不轨的那个小姑娘,我不知道侯先锋看中她什么了,那小姑娘嗓门比叫驴还大。侯先锋说不用了,我就是写给她地情诗。
那次我们把刘全来写的新年寄语放在头版了,我给改得错字错句。然后写了很多喜庆新年祝福的话,还有侯先锋写给大华子的诗,显然是模仿舒婷的致橡树。诗的大意好像是我的灵魂被你占有了,你是碧天里的明珠,你是最甜的美酒。还提到你的声音了,好像说是夏夜里聆听天籁之音。乐得我孙猴子怎么也画不好了。
孙悟空实在画得不像,怎么看怎么像一只大马猴。最后侯先锋去请他姐夫于德海副总来给帮忙了。于德海来到板报前拿起粉笔,横拧竖拉,唰唰唰几笔威风凛凛齐天大圣孙悟空就活灵活现地蹦出来。孙悟空画完这期板报就做完了,于德海就在板报前看了起来,看到侯先锋写的诗笑了,亲昵地踢了一下小舅子,说:“先锋看上谁了?姐夫去给问去。”于德海的儿子女儿都比侯先锋还要大,于德海对小舅子像儿子一样亲,这一点儿也不是装出来的,整个种子公司三百多人都看在眼里呢。侯先锋很害羞不吭声。
于德海接着看刘全来的新年寄语,然后嘿嘿地笑着对我说,你改的通过刘总肯定了吗?我说刘总看了,没有意见。他就爽朗地笑起来说那就好,那就好。然后接着看我写的诗。我有点印象,当年好像写的都是年轻人要有凌云壮志,不要把理想压在箱子底下长毛之类的。最后一句是这样的:多年后,我们把梦想装进囊中,不再羞涩。于德海看完后对我们俩说:“主席说,资本主义是一个狗屁。先锋是一个狗屁,小邓子是一个狗屁,我画的猴子是狗屁一个,加一起一对半狗屁,已经战胜资本主义啦。”说完哈哈大笑着回办公室去了。
我也不知道是哪个主席提的资本主义狗屁论,也没有明白于德海的狗屁论是什么意思。
三
过了春节再上班,于德海和侯先锋就已经去了俄罗斯,去海参崴,那地方原来是中国的土地,被俄国人抢去,他们去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承认那里是俄国的领土,后来就承认了。他们在符拉迪沃斯托克一百多公里外,靠近中国边境的地方,和俄罗斯阿穆尔边疆集体农庄成立个一个合资公司,共同管理一个大型农庄。具体这个合资公司或者合资农庄是什么性质的,当时我也搞不太清楚,中方是市里指定种子公司派人,出资金。俄方出土地,出农业机械,出农场工人。
中方派于德海和侯先锋去是因为他们俩个都会俄语,都是农业院校毕业。于德海是中方总经理,侯先锋是技术员。他们还另外带了几个人做技术人员。合资农场主要种植蔬菜。种土豆、甘蓝、西瓜、茄子什么的。
俄方总经理有很长很长一串名字,侯先锋后来和我提到的时候,足足重复了十次我才勉强记住一点。彼得?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不知道他姓什么,侯先锋他们就称他老彼得。对于他们的农庄所有性质侯先锋也解释不清楚,说是集体农庄,彼得和他老婆,还有他们的唯一的女儿都是俄方的领导,说是私营农庄,他们要负责二三百人的工作,给他们发工资。背景就说到这里吧。得说点精彩的了。
这是一个极具俄罗斯色彩的农业小镇,叫做妈妈的奶酪。住的大部分都是前苏联从莫斯科等大城市发配来犯了错误的人,也是农庄的工人。这里本来也住过很多中国人和朝鲜人,后来都被斯大林赶走和杀掉了,他说远东重地,外人不能擅自居住。这也许不是斯大林说的,是我杜撰的。
到俄罗斯侯先锋他们马上投入到工作中,指导农庄工人育苗、耕地,整修农业机械。很快,侯先锋就不再惦记国内那个大嗓门的大华子了。第一,对大华子是单相思,春节放假期间先锋买了东西去看她父母,她父母一听说先锋无父无母寄居在姐姐家,立刻满脸不高兴。甚至也没有给先锋倒一杯水。一直到出国,也没有大华子的消息。第二,春耕准备工作太忙了。第三,俄罗斯姑娘太漂亮了。
在我们印象中的漂亮,应该就是琼瑶笔下的那种长发飘飘温柔婉约的女人。种子公司每天都要接触种子、土地等满是灰尘的东西,公司的女人们都是带着大口罩,围着纱巾,只露两只眼睛。无法发现美。
俄罗斯姑娘却像牛奶一样白,金发碧眼,细腰丰臀。可能是地域问题,这里的俄国人大多会说一点汉语,先锋还会说俄语,常常被俄罗斯姑娘逗的结结巴巴。面对这样充满异域风情的挑逗和诱惑,侯先峰蠢蠢欲动。
侯先锋还在蠢蠢欲动,有人在他之前已经开始行动了。侯先锋周日加班去耕地。俄罗斯农业机械化程度相当高,他们出产的大型拖拉机马力甚于一般国家的坦克。侯先锋满足于在农田里满负荷耕地,还能开到六七十公里的时速。
那时候我们爱车胜过爱女人,因为车比女人更可以遥望。哪怕一款像坦克一样的拖拉机。俄罗斯工人周六周日绝对是休息的,他们说那是神规定他们休息和祷告的日子。而农忙是你们中国人才有的。
教侯先锋开车的俄罗斯师傅是个酒鬼,我见过他们俩的照片,酒鬼巴普洛夫黑熊一般是身材,和先锋坐在一起相当滑稽。为了开车,先锋一个劲的请老巴喝他们带过去的二代北大荒六十五度,弄的老巴把先锋当成过命拜把子兄弟,意思家里有什么都可以给先锋,包括他十五六岁的女儿。先锋对幼女没有兴趣,他现在第一要开二百四十马力叶妮赛的拖拉机,第二是有了意中人。
侯先锋开着叶妮赛在广袤的三江平原上奔驰,这里是黑龙江三江平原的延伸,不远处就是完达山脉主峰,老巴说那是锡霍特山脉。农庄周边是亭亭玉立的白桦林,空气中都透漏出侵略者的豪迈。侯先锋这拖拉机里面豪华得一应俱全,空调、音响、雷达都有。老巴醉醺醺地通红着眼睛,坐在副驾驶围着上大声唱着俄罗斯民歌,老巴是侯先锋用北大荒六十五度贿赂来加班的。
锡霍特山在远方,只能遥望
白桦林在身旁,姑娘像水一样流淌
她们是夜莺,夜莺夜夜欢唱
美丽的新嫁娘来自东方
东方给我们带来新嫁娘
我期待的新嫁娘
我敢肯定这个是巴普洛夫自己编的歌,他欢天喜地的唱着歌,指挥徒弟侯先锋开车。这时候他说,俄罗斯姑娘也要成新嫁娘了,哈哈。然后他指着远处小河边的白桦林,让侯先锋看:“柳娃要给老子做新娘了。”先锋没有太明白他的意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于德海在小河边支着画板写生,俄方总经理老彼得的女儿柳娃亲昵依偎在老于身旁。侯先锋手一歪把拖拉机开偏了。
四
后来侯先锋开始注意老于和柳娃之间关系。
柳娃是合资农场办公室的文员和翻译,负责沟通老于和老彼得之间的一些业务,老于和老彼得互相都懂一点对方的语言,但是毕竟不是很专业,而柳娃是俄罗斯符拉迪沃斯托克国立经济与服务大学汉语言文学的研究生,是疯狂的汉语迷,尤其迷恋中国道教。她把老于叫做老子。农庄的俄国工人也叫老于老子。叫侯先锋猴子。
侯先锋发现姐夫来了俄国以后变得更加酷爱艺术,不但画油画,拉风琴,而且经常大声唱前苏联歌曲。周末也不再像在国内那样兢兢业业的继续工作,而是很懂生活地出去写生、爬山、钓鱼。他也劝先锋和他一起去,而此时先锋正疯狂的迷恋着240马力的叶妮赛拖拉机,所以多次拒绝了。
也许是侯先锋的拒绝给了老于机会,也许老于根本就不需要机会。
侯先锋非常尊敬姐夫,姐夫对姐姐是无限忠诚的,无论是文革那些困苦的岁月还是后来从政当官的那些时候。也非常感激姐夫,自从12岁父亲死后,姐夫姐姐就把他从富锦接到家里来供他读书上学,视如己出。此时他真很矛盾。
柳娃差不多公开的追求起老于来了,俄国人很爱拥抱,她给老于的拥抱让人眼热。老于从开始的回避到适应到接受。
侯先锋决定先找柳娃的妈谈谈,彼得夫人和侯先梅的年纪相仿,但是俄罗斯人三十岁过后胖得比面包发酵还快。彼得夫人像一座小山似的坐在办公室里,看着侯先锋吞吞吐吐的说请她劝劝柳娃。彼得夫人终于听明白了侯先锋的意思。说:“猴子卡(好像是对他的爱称),柳娃长大了,她要谈恋爱那是她的事,我怎么能干涉她的生活呢?”
“可是,夫人,老于是有家庭的。”侯先锋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大。
“柳娃还没有说要嫁个老于吧?这个我还不知道,我想我会和柳卡好好谈谈的。”彼得老伴优雅的耸了一下肩膀,“老于是很帅的。当然猴子卡,在我眼里你更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