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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专栏*空庭』雨水嘀嗒(散文)


作者:葛芳 秀才,2305.5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34发表时间:2013-02-18 23:51:04

1.
   每逢雨天,老屋的厨房就开始泛水,好像有一个泉源,水汩汩而出。于是一家人手忙脚乱,拿脸盆、水桶。父亲负责舀水,我、姐、母亲来来回回提水、倒水。屋里屋外,都一个模样了。我便学着大人的口气靠在门坎上微叹,唉,什么时候才能天晴啊?
   雨水顺着瓦当,成串往下滴。屋檐下放着一只青坛子,肚子大碗口小,雨水正好落在里面。疾风骤雨的时候,我们马不停蹄、想方设法将厨房里的水运送出去,虽然这一切看上去是那么徒劳。雨小了,我们也松懈下来,疲劳地张望着天空。瓦当上的雨滴,变得时断时续,当它落在青坛子时,竟像一个古代的女子,缓慢而优雅,声音清脆怡人。
   父亲说,你知道古代有一种用以滴水计时的仪器吗?叫漏壶。
   我抿着嘴不说话,但我一下子明白了“漏尽更残”的含义。我猫着腰到厨房,揭开锅盖,看里面什么好吃的。
   这副灶台多数是母亲立着的。母亲围着蓝印花裙兜,逡巡于厨房中。灶膛里的火恣肆而率性,像是迎接一场渴望已久的盛宴。水汽沿着锅盖噗噗噗四处飞溅,它弥漫于厨房的每一个角落,透明、朦胧、香甜、丰盈。母亲将锅盖上的蒸笼一把抱起,扣在早已准备好的十分水滑的四方桌上。温温润润的松糕躺在母亲的花布包袱里,父亲和叔伯们将扁担翻过来,使劲碾压着糕团,让它,也能从柔软里透出生活的坚韧。我双手捧着年糕,迫不及待要吃,那味道,糯而粘,热乎乎,滋养着一年又一年渐长的我。
   麦秸杆在灶膛里发出噼啪的响声,父亲提起毛笔,用红漆在灶台拐弯处写了四个字:小心火烛。父亲的书法很漂亮。父亲很少上灶台,但说实话,他烧的菜要胜过母亲一筹,我们都爱吃,尤其是红烧鲫鱼,成了鱼冻冻,我们喝粥时仍要夹着鱼骨头添上半天。
   老屋堂前的光线永远是一团昏暗,二十支光的灯泡,像瞌睡人的眼,用几根线牵扯着,正好落在我和姐做作业的桌子上方。姐成熟、利索,收拾好家务、作业,她拖着下巴开始念想她美丽的心事。那时,她身材窈窕,甩着大辫子,对于我这个贪吃懒做的妹妹,她会温柔地数落,我抱怨她是“小妈”。我们俩站在村前白肚河竹林里的照片就很生动的记录了当时的一瞬。我挺着滚圆的小肚皮,两只冲天辫,但眉宇里却锁着忧愁。姐下蹲着,微笑。
   收音机里半半拉拉放着《夜幕下的哈尔滨》广播连续剧,王刚醇厚的男中音让我们迷醉。我不知道王刚长得究竟有多帅,只是穿过收音机这只特殊的木制箱子我获得了无限想象的空间,冰天雪地的哈尔滨,一个哈着气的男人,他说出的每一句话,绵密而有磁性。
   收音机是父亲的宝贝,每当李谷一要出来唱歌时,他会把音量拧到最大,几乎全村的人都能听到了。父亲拖拉机开得太久了,连耳朵也有点聋了。但他对生活的追求是不肯打折扣的。偶尔一次,我睡在父母亲的脚根头,半夜,我听见母亲有低低的呻吟声,像在哭!我很惊惧,我爬起来张望,我看见父亲趴在母亲的身上欺负她了!他们以为我睡着了。愤怒之余,我只能摒住呼吸,假装睡着,整张床像只摇荡的船,于是,头晕、恶心,我便真的有晕船的感觉了!
   我逃回我和姐的小卧室,那是一个厢房,旁边堆着五谷杂粮,因此常有老鼠出入。我半夜起来上厕所,老鼠就绕着马桶打转,它们不怕人,黑黝黝的眼珠子反盯着我。我睡觉时,它们就在我们的蚊帐外面蹿来蹿去,我用被单将自己严严实实裹住,我希望我和它们能在各自的世界里相安无事。
   2.
   姐离开我上师范读书去了。很快我体会到了孤独。不可思议的是,我也开始有耳聋的症状了。老师告状,说我会开小差了,反应迟钝,同学们都在听写做算术题,独我傻傻地站着,置若罔闻。父亲母亲慌了手脚,他们坐在床沿那头,故意说些悄悄话,让我辨析他们在说些什么,可我听不见。我只是看见他们在咬耳朵,表情暧昧。所有的人在我面前像蝴蝶飞舞,纸质的,空心的,不负载任何真实的言语。
   我看见雨在下,它无声地飘落。青坛子的水也盛满了,不断往外溢。蚯蚓从松软的土中探出头来,也想窥探这变幻无常的世界。
   难道耳聋会遗传?母亲的心沉到湖底。父亲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我有着惊扰后的恐慌,对未来的想象拼命以拒绝的姿态来对抗。
   场上晒着稻谷。谷子一颗颗丰润饱满,呼之欲出。我坐在场边角,拿着一本书,在无声的文字里感受生活。一大群鸡跑到我到背后,“咕咕咕”疯狂地啄着地上的谷子,带着生吞活剥的贪婪状。隔壁的婶娘大声呼唤我的名字,尾音拖得很长。可是,我浑然不觉。
   姐打来电话,说她读书的城市,有专治耳鼻喉的医院。那是一个明亮的早晨,许多仪器插到我的耳管,把淤积在里面的污水往外抽,就像下雨天我们全家拼命地将厨房里的水向外端,一样的忙碌和声嘶力竭。我瞪大眼睛,承受与生俱来的第一次疼痛。金属的器皿声错乱地交织着,灵肉的撕裂不容分辩的进行着,我的意识清醒得可怕,尽管我还是个孩子。
   姐和同学来看我,我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我喝着她用勺子喂给我的雪糕水,我说,姐,真甜啊!阳光细细密密,洒在姐的脸上,格外好看。姐轻声说,还淘气!
   还原后的世界特别清馨、诱人。
   姐那时心里其实不好受,她失恋了。姐喜欢的是初中里坐在她身后的一个男生。他去当飞行员了,高个子配上笔挺的制服,俊朗得很。我的父母亲,下意识希望姐把女婿入赘,当姐委婉地把这样愿望向他表达时,他家人表示了反对。
   既然是场无望的恋爱,男生很快偃旗息鼓。我却是沉醉到对未来姐夫的构想中,他寄给姐的照片,藏在姐的坤包里。雪白的光线,照着银色飞机,他不经意地将腿前后摆开,是稍息的姿式吧,然后将目光十分遥远地穿越过来。不可盛载的穿越。我每次偷看照片时,总得非常小心,像在挖掘别人匿藏着的宝贝,我听见姐咚咚咚的脚步声,我的心跳就加速,然后迅速放回原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看见姐梳头、咳嗽,拿着书本,骑上自行车,转了一个圈,不见了。
   我继续抠出那张照片。这个与我毫无关系的大男孩,嘴角有丝神秘的浅笑,它把理想、温情、辽远、放逐等一些灰色而带有温度的词语霍然放进了一个小女孩的心中。
   姐从无锡城带回了唱片机。父亲瞪大了眼睛,满心欢喜。当墨绿色的盒盖打开,唱针放在红红绿绿的唱片上时,旖旎撩人的歌声四溢,充斥了父亲的整个卧室。父亲还喜欢把音量拧到最大,似乎他的毛孔都最大能量张开。他躺在藤椅上,摇头晃脑。除了听李谷一、彭丽媛唱民歌外,父亲比较热衷于锡剧《双推磨》或者越剧《沙漠王子》。赵志刚的唱腔软得化骨,院子里的蓬仙花、鸡冠花都被湿黏黏的唱法浸泡得要饱绽开来。
   父亲到大队里结算工钱,他提起笔签名,会计将眼镜往上推了两下,不相信这样漂亮的钢笔字出自一个开拖拉机五大三粗的人手中。最后,他不可置否夸奖,老葛,凭你的字可以坐我这个位置了。父亲一天都是轻飘的,后来,拖拉机开回家时,把邻居家晒在太阳底下的马桶压坏了。
   有唱滩簧戏的人到我们村子上。戏台搭在隔壁婶娘家,而且晚上他们要在我家借宿!我兴奋得一颗心都要飞出去。我看见那个演花旦的女人,脸盆很大,双眼皮,身材微丰,她上马桶,声音嘀嗒嘀嗒,和常人无异。等到要出场了,她涂上厚厚的一层白粉胭脂,穿上戏服,把很多花簪、塑料珠子往头上一插,立刻彩绣辉煌。她又女扮男装演罗兰,唱“手扶琴儿心悲惨,自己的命儿我自己算”,我抬头看整个村庄的人,聚拢在一百支光大灯泡下,被戏里的悲情人生吸引。蚊虫围着大灯泡盘旋,嘤嘤嗡嗡一片,还有一些飞蛾,不时碰撞、跌落。
   早晨盥洗时,我听见她们在窃窃私语,说好像要招个人,说这人家的小女孩长得天庭饱满,很像演戏坯子。我的心擂得很快,震得自己几乎无法自持。刹那间,我已想像自己也甩着长长的水袖,轻移碎步,低低地呼唤:官人——官人——开门。
   可惜母亲没有答应,也许本身就是件子虚乌有的事情,是我的耳朵一时在作怪。我却很当真了,我想我的官人也是眉清目秀,浩浩然一股书卷气,他写诗、作画,洒脱得如行云流水。
   村子口来了个修鞋的人,唇型有点像家养的兔子,他一到村口,就打听是否有“藕藕”这个人。这样的称呼很拗口,而且又是从他嘴巴里发出,就更好玩。我们都笑了,说,没有“藕藕”这个人。一会儿,母亲的身影出现在河埠头,修鞋人激动得大声喊“藕藕”,母亲回过头来,很惊喜。修鞋的人不无感慨地说,原来你真的嫁在这个村子里。
   我立在原地,恍然大悟,原来“藕藕”是母亲的昵称,母亲全名叫赵藕芬,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母亲让我喊他舅舅,解释说是外婆村子上的人。我看到他的兔唇嘴,我觉得没有一点浪漫色彩,我想“藕藕”这么温情的两个字,应该是停留在另外一个俊朗、英挺的官人心中的。
   3.
   姐的恋爱史填满了我的童年。其实,确切来讲,那称不上恋爱,叫——搞对象。很多时候有始无终。自从那个帅气的飞行员飞出了现实世界后,姐对爱情的认识越发敏感和小心翼翼。很多她看中的男孩人家又不愿意倒插门,愿意上门的姐又看不中,这是个二律背反的难题。为此,姐眼泪汪汪,有点怨恨父母。母亲说,你愿意将来你父母的坟冢上一片荒芜,连个烧纸钱的人都没有吗?姐说,到时人死了不都是空的?话语很像一把尖刀凌迟着父母。我躲在蚊帐后面,好像一切与我无关,我总是喜欢现场逃逸着。
   那时候,姐又喜欢上了一个会弹吉他的男孩,可是面临的结局竟和第一次的如出一辙。姐不管,很执拗买了一个吉他,她让我去打探和望风。我看见月夜下男孩清瘦的身姿,男孩在柳树枝条下弹了一首《大约在冬季》,淡淡的忧伤揉着月色映照到河面上。他们知道他们没有未来,但喜欢一场总可以吧,男孩一首接一首的弹着吉他,姐在低低地吟唱,我不知疲倦地张望,总渴望着他们能拉一下手或者拥抱一下亲一下嘴什么的。然而,他们坠入了对音乐的痴迷,忘记了约会最重要的目的。我已经看见母亲穿过稻田向那条小径折步,我“啊”地惊叫起来,男孩窜上自行车,飞也似地消失在夜色中。
   姐至今也没有学会吉他,那把乐器挂在房间积满了灰尘。
   事情有了转机,有一个人,在邮电局工作,愿意上门做女婿,并且说当晚就要到我家来看看。母亲有丝慌乱,赶紧捏面粉团做小圆子,这是规矩,第一次上门要吃的。六点钟,我们家客厅挤满了人,那人姗姗来迟。来后,楼上转了一圈,跟姐交流,张口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到时电视机是放我们房间还是你爸妈那边呢?姐猝手不及。母亲委曲求全,挤出了几个字,那——自然是——你们看的。
   可怜的卑微的爱情啊,姐几乎要跪着向上天祈求了,也许,这辈子完了!她又不愿意做清醒的糊涂者,她把那人推出门外后,嚎啕大哭。飞行员,吉他手,一个个,翩飞着,带着梦的倘恍,游离在未知的天空中,而她,几乎要伸手可触的时候,訇然坠地。
   对爱情的奢望,是每个女孩难以逃脱的宿命。对人生的构想,简单的乡村女孩同样面临着无常。姐师范毕业后,回到她曾经就读的乡村小学任教,这没什么不好,在教室上课甚至能闻见家里的饭香。一条葱郁的小路,长满了稗草,露水把她的布鞋打湿,而豌豆花在晚风中尽力摇曳着它紫色的浪漫。
   那时,我刚上初中。我听见无数人的脚步涌上学校边上的一条小河,一股十分特殊的含混的气息飘散着,荷尔蒙的气息。一个女孩,站在水中,不肯上岸。枯叶憔悴的秋天,她始终不肯上岸。湿透了的衣服粘挂在她的身上,她的胸部,凸圆的两处,十分醒目地隆起。老师们交头接耳,说这个女孩真的疯了!很快,教务处来人,想尽方法用很强硬地手段将她架上岸。
   这样的盛况,不止一次。还有一次是她冲向学校最高的一层楼,一脚斜跨在阳台栏杆上,扬言要纵身往下跳。下面是无数个人头,仰视着她。她无畏无惧,她说,我只要见我的胡老师。
   胡老师是个暧昧、色彩复杂的人,他的魅力可能比传说中的还要有增无减。我只是听说,听说他答应眼前这个漂亮的女生,保她考上重点的南菁高中,他在他的单身宿舍给她辅导数学,他的强劲的荷尔蒙气息拧开了女孩的瓶颈,像撒旦的蒙汗药,一路洒下。女孩还痴迷在上大学的假想中,她任由他打开自己的身体的开关……
   几乎全镇的人都知道这个胡老师了,也有很多漂亮的女生站出来,说,是的,以前他也叫我到他宿舍补功课,呸!色狼,我才不去了。甚至有人说胡老师都摸着她的屁股了,她惊悚地逃出来。也有人写了人民来信,很快,教育局派人下来调查情况,我们都以为这个胡老师当场就会被锃亮的手铐锁住,然后跟着呼啸的警车到监狱去度过余生。可是,那一天,阳光明媚,校园里特别安静,太阳很快转西,教育局领导什么时候走的?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捧着书本心不在焉,我们只专心胡老师的命运。可事情最后是不了了之,甚至是语焉不详,胡老师到哪里去了?我们不知道。后来也有人说,他只是换了地方继续教书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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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题为《雨水滴答》的散文,以下雨开篇,以下雨结束,写的却是一个女孩的成长过程。正如自然界的万物生长需要雨露滋润一样,一个人的成长要经历各种不同的体验,生命才会逐渐地丰盈起来。童年家境贫困,但父母的勤劳和慈爱却滋养着我成长;从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和故事,给了我我精神的营养;姐姐和漂亮女生的恋爱,让我懂得了爱情对于女人的重要性,是女人生命的不死树;父母的恩爱给了我关于性的启蒙;姐姐对外甥的疼爱让我对母性有了初步的认识……生活是一条不息的河流,日夜奏响优雅动人的音响,我便在这种清脆的“滴答”声中长大成人。作者的文字也像“滴答”的雨水一样,一滴滴沁入读者的心扉,在心灵深处飞溅,那么晶莹、清新、迷人,充满了诗意,在张弛有度的叙述里,一幅幅生活场是那么真实而优雅,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到文字所营造的情景之中,忆起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某些片段。极富张力的文字,欣赏至极,倾情推荐!问好作者!感谢你的精彩呈现!【编辑:燕剪春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2201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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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3-02-18 23:51:58
  问好作者!祝新年快乐!文安笔祺!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2-20 11:15:1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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