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结
一
我和爹顶着月亮上坡的时候,鸡才叫头遍。
爹在地头上放下扁担和架筐,很响地咳嗽一声,缓游的雾仿拂一颤,几颗熟透的蜀黍粒滚落下来。
太阳露脸的时候,黍秸已倒了一大片,爹放下镰刀开始用钎刀钎。我说要钎,爹把我推开,拿起一棵又粗有高的黍秸,笑了起来。爹的笑声像是从喉咙里抖落出来,一串的哈哈嘿嘿,惊飞了满山遍野的麻雀。
“只要你能考上大学,我供得起!”爹把蜀黍穗割下,“今年的黍秸不错,打成箔定能卖个好价钱!”
爹坐在地头上吸一角钱一盒的玉兔烟,一团浓浓的雾绕着爹。
爹不识字,小的时候也进过书屋,因为淘气,挨了教书先生一教杆,头顶上便有了鸟蛋般大小的疤。从此爹便不再进书屋。因为不识字,有几个好工作都从爹的手里丢了。
从此,爹便发誓供我念书。我也很争气,年年都拿回红彤彤的奖状,爹娘不识字,却从头到尾地看,贴在脸上亲。
二
月亮还在睡觉,天地一片昏暗,寒风掠过几百户人家的村庄。
一阵阵甜甜的鼾声,慢慢地涌过来又渐渐远去了。
赶集的人大都在这时忙碌起来,引起一阵阵洼洼汪汪的狗叫。家离公路远,爹只得一担担地挑。我每星期回家一次,难得碰上爹赶集。爹却不愿唤醒我,我有时醒了,却不敢去帮爹的忙,这样做爹会生气的。
那一次是星期天,我终于说通了爹,答应我同他卖黍秸。卖好黍秸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
爹躬着腰拉车,我在一边拥着。
正是人多车挤的时候,自行车如游鱼般从我身边穿梭不停。这时一阵清脆的铃声和熟悉的嘻笑声从身后传来。我偷眼看去——是我的同学。我急忙低下头,脸朝里,听着自行车一辆辆从我的脚跟辗过去,一种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
前面是一个陡坡,同学们一个个下了车,在路边歇息起来。
我急忙跑向路边的厕所装作解手,爹看了我一眼,没言语,仍握着车把,躬着腰,吃力地拉着。我隔着厕所的砖墙,泪眼淋淋地看着爹拉车。突然,爹的脚下一滑,车猛地往后一倒,跟在后面的汽车嘎然而止。司机不住地骂脏话,不住地鸣喇叭。爹终于刹住了车,停住,不敢动弹,喘了一口气,爹便开始再了拉。爹的腰弯得更厉害了,几乎趴在路面上。爹将车一点一点移向路边,快到坡顶了,爹的脚下又一滑,车猛地又一倒,车的外轮滑到了路边,车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爹和满车黍秸滚进了路沟。
“爹!”我大叫一声,向路沟跑去。
偏西的太阳在山顶跌落了,碎了,溅得天空一片血红。
三
考高中的时候是在缁城。学校里聚满了各个公社的考生,考生们都是一张紧绷绷的脸。
考试间休息的时候,老师叫住了我,指着校园大门说:“那里有人找你!”
我便匆匆地走出校门,见路面上空空荡荡,折回头想走。这时,墙跟后走出一个人,是爹!爹穿着身灰色旧衣服,半新的黄球鞋上还沾了家乡的泥巴,手里提着个红包袱。
“这里面有馍馍和鸡蛋,鸡蛋是你奶奶给煮的,说吃了这鸡蛋会聪明的!”
爹说这话的时候,脸臊得红红的。因为奶奶给我煮鸡蛋,总拿爹小时头上被先生用教杆打的疤来逗我:
“念书听话别瞎闹,
头上不会起红疤,
不识字,没人要……”
也太难为爹了,我心里一阵酸楚。
爹和娘省吃俭用供我念完了高中,接着又实现了爹娘的夙愿——我考上了大学。
娘从我手中接过大学录取通知书,激动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娘不识字,却拿着通知书从头到尾地看,看着看着泪眼模糊了。
晚上,望着桌上香喷喷的饭菜,我呆了。原来爹把那只仅用来买面的羊杀了。娘见我不吃,便问:“你咋了?”
我不敢再说什么,娘的眼里已涌满了泪花。爹夹了块羊肉递到我嘴边:“你考上了大学!你爷爷奶奶再也不拿我头上的疤说我了!”
爹的话语起初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似的,继而又哽咽起来,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心结终于像火山爆发般爆发出来:“杀一只羊吃值得,来!吃!”
我心中不免一阵阵春夏秋冬般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