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有媳妇了”！
　　 这喊声在山村的上空游游荡荡，馒头似的围子山躲闪不及，晃悠了两晃，平静的小山村也哆嗦了一下，和孩子一样没有媳妇的小伙子就伸长了脖子。
　　 这喊声是孩子他娘的。孩子是一个人的名子，孩子生下来时，没有来得及取名子，就孩子孩子的先叫着。不像现在，孩子在肚子里，名字就找取名专家取好了。那时哪个娘不是怀里抱着，背上背着，手里拽着，腚上跟着些孩子。孩子多，命就不金贵，名字就狗啊蛋啊的叫。想给孩子取名字时，取哪个名字都是重的，叫不上一天，重名字的孩子家的爹娘就找上门来，说啥也不让叫这个名字，非改了不行。在村里，重名字是大忌。孩子就还是叫孩子。
　　 孩子是老小，都说天下爷娘疼小儿。其实也不全是。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手上的指头，那个过不好，吃不上都难受。孩子出生时好好的，就怪他闹，粘身才出了这事，这事让孩子他娘悔了一辈子。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孩子他娘等饭桌上的大嘴小嘴，没了咂咂声，才匆匆吃了口剩饭，把筷碗用水洗了。然后，走出屋子，院里躺着从坡里扛回来的高梁秫秸。孩子他娘在高梁秫秸旁边放下交叉子，坐下来，解开秫秸捆儿，开始扒秫秸。白天是没有时间的，这些农活大多是借着这月光干的，孩子他娘就披上了银色的月光。月光朦胧中，她看见一个漂亮的男孩坐在一根青绿秫秸上，奓煞着胳脖，像是长了翅膀。围着她转，转着转着，那男孩就坐在青绿秫秸上飞了起来，扑闪着银色的月光，一圈圈荡开，又一圈圈合拢起来，朦朦胧胧中离她越来越远，一直飞向圆圆的月亮去了。她的目光追不上那个男孩的翅膀，她也学着男孩的样子，把秫秸放在了跨下，刚坐上去，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喊叫。她再也看不见那个长着翅膀的男孩，模模糊糊中她看见自己面前，孩子正用手捂着自己的右眼，她惊骇地站起来，将孩子拽进屋中，桔黄的灯光下，她看见一条细虫儿血红地从孩子的指缝里爬出来，她知道是那尖尖的秫秸亭儿刺着孩子的右眼了。
　　 孩子是在哥姐睡下后，走出屋来的，他看见月光中，抱着秫秸的娘，想起了娘讲过的秫秸和男孩的故事，就向娘的怀里跑去，依偎在奶香四溢的怀里，听着男孩与秫秸的故事甜甜地睡去……
　　 孩子的右眼保住了，却留下了眼斑子，看东西时总是眯着眼睛，越长越明显。孩子长到十八岁的时候，看上去很养女孩的眼。但孩子很内相，很少说话。从不与女孩子搭讪，婚事就一直拖到二十多。唯一与一个女孩说过话的是那个秋天。那时孩子已经有了十多只山羊，那女孩就是在孩子放羊时，出现的，那女孩很喜欢羊儿，边逗羊儿边问孩子一些关于羊儿的事。从此女孩的影子就印在了他的心里。
　　 女孩的家离他家不远，有月亮的夜晚，女孩儿就在月光里扒秫秸，这时孩子就趴在墙头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孩把干绿的秫秸叶儿，一片一片剥落下来，像是在脱一件件衣服，朦朦胧胧的月光把女孩儿雕饰的像一幅画。一阵秋风吹来，掀动着她月白衫的一角。这时孩子看见女孩的那件月白衫，被风轻轻地剥了下来，露出女孩丰满的酮体，那件月白衫忽然飞了起来，飞向了孩子，那女孩也追着月白衫飞了起来，孩子就抱紧了月白衫，抱紧了女孩，两人坐在了一根青绿色的秫秸上，闪动着翅膀，向圆圆的月亮飞去。在月亮里的桂花树下，孩子和女孩赶着羊儿劲情嬉戏……
　　 孩子再次见到女孩时，是在村里二牛家里，二牛是杀羊放羊的。女孩是来跟着二牛学杀羊的，再后来，女孩成了二牛的媳妇。结婚时，孩子在他们的宴席上喝了个烂醉。
　　 二牛和女孩，把羊肉馆经营得红红火火，很快成了村里的首富。孩子的羊儿已经有三十多只了。姐哥都劝孩子别放羊了，卖了娶媳妇吧，孩子直摇头。哥姐又说再放羊找不上媳妇的。孩子说二牛咋娶上媳妇呢。姐哥都不再劝。孩子常在梦里梦见女孩，而梦醒时分却总是二牛抱着女孩坐在青绿色秫秸上离他而去。
　　 媒人找到孩子的时候，孩子正在煨饮羊水，头发上了落了些灰白的灰屑，用手一摸，立刻飞出一群纷纷扬扬的蝴蝶。媒人说：“快洗脸去，给你说媳妇了!”
　　 媒人是做打箔生意的，常到山里收秫秸，常和一些婆娘打交道，有些“箔缘”，信息很灵通，很快就给孩子物色了一个女人。
　　 女人是大山里的，媒人说刚死了男人。孩子的眼睛就看着媒人的脸，右眼就眯成了一道细缝儿，媒人的一张一合的嘴，就像是猎人循着猎枪准星追逐的猎物。眉飞色舞的描述，逆着孩子的准星向孩子扑来，又躲过孩子的准星在孩子的耳边变成无数只嗡嗡乱叫的蜜蜂。孩子的左眼忽然从媒人的嘴上移开，右眼已完全闭合，站在媒人身边的娘、哥、姐的脸就像是孩子穿过准星瞄准的猎物，一一从孩子的左眼瞄准过去，又瞄准过来，重新在媒人的嘴上停住，孩子紧闭的嘴张开了，手儿开始上举，像是要扣动板机。这时一声欢脆的笑声，飘过来，赶走了孩子耳边嗡嗡的蜜蜂。孩子的左眼循着笑声瞄准过去，停在娘的嘴上，笑声还在飞进飞出，整个脸儿像乐开了花，这是自从孩子的右眼戳伤之后，很少见过的。孩子的左眼从娘的嘴上移开，瞄向了媒人的嘴，媒人的上唇和下唇已紧紧地粘在一起，堵住了眉飞色舞的描述。孩子的完全闭合的右眼又变成了一道逢儿，上举的手儿垂落下来，像是晃动的钟摆。
　　 “看把孩子美的，眼睛都眯成一道缝了！”媒人的嘴又张开了，“走吧，去相相看吧！”
　　 孩子和媒人就走上了相亲的路，同去的还有哥姐。到车站要走一条蜿蜒的小路，小路很瘦，瘦得远远看去像是一条土黄的鞋带。媒人走在前面，孩子和后面的哥姐像是被媒人用这条黄鞋带牵着，一窜一窜的。
　　 对面的山梁上传来一声“么咯么咯”的羊叫声，么咯么咯的羊叫声就把孩子的脚跟拴住了。跟在后面的哥姐就一下子扑在孩子的身上，差点儿把孩子从这条黄鞋带上挤下去。孩子的目光随着么咯么咯的羊叫声闪闪烁烁。对面的山梁上，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女人挥动着羊鞭儿，羊儿正悠闲的啃着绿绿的草儿。
　　 哥姐顺着孩子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山梁上二牛的女人，叹了口气，把孩子的脑袋摆正了：“走吧！”孩子又站回了鞋带上，在媒人的身后，踩紧了媒人的脚跟，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他的魂儿早已坐在青绿色的秫秸上，飞向了对面的山梁。
　　 相亲的地点是在顺河集上，下车后，在媒人的指引下，孩子的目光就瞄准了人群中一个女人的脸上，哥姐的目光，却落在这个死去男人五期没过的女人的脚上，一双红红的鞋儿趴在上面。
　　 女人的爹娘都是本分的庄稼人，从未出过这大山里的。她一生下来爹娘就央求村里的先生给她取了沈孝贤这个名字。又孝又贤，爹娘没事的时候就嚼磨这名字。她上面的哥姐没赶上好时候，学没念过几天，只得在家里和爹娘一样，扒土窝子种庄稼，也没啥指望了。爹娘就把念想使在了她的身上。沈孝贤从小就聪明灵俐，脸蛋儿俊俏，说不定这大山里飞出的金风凰就是她呢！可这念想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却突然转了个弯，这弯弯得爹娘直不起腰来。放着好好的书儿不念，随着那些哥啊姐啊初中没念完进了城里打工去了。这似乎是一种朝流，远远近近的村子里也有这样的事儿发生。改革了，开放了，爹娘知道这朝流拦不住，是鸡是风凰就由她去了。想开了的爹娘就稍微直了一下腰。
　　 沈孝贤的变化就从这进城打工开始的，她沾了脸蛋儿好的光，在一高档酒店里找了一份同去姐妹羡慕的工作。起初她不熟悉这里的生活，还常常为灯红酒绿中搂搂抱抱，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羞红了脸颊。后来就适应了这样的环境。有时会盯着那酒桌前，那些娇声娇气的女孩儿在男人面前，幸福的大吃大喝的模样，她的味蕾就再也控制不住了。一种欲望燃烧了她美丽的身子，轻轻的飘了起来，那个浪声浪气的女孩立刻变成了自己，纯香的美酒，诱人的佳肴俘掳了她渴望的胃。
　　 起初沈孝贤是挂念山里的家的，回家时还和爹娘一起到过地里干些活儿。后来，回家便是急急火火的，脚还没站稳，就像火烧眉毛似的向城里赶。娘做的饭菜就冷冷的躺在盘子里。娘看着沈孝贤肉鼓鼓的奶子闪了一下，牛子裤里紧紧绷绷的俏屁股一翘一扭地拽着娘的眼睛，一扭一翘地走出了娘的视线。
　　 后来，她完全被那座城市撤底粘住了。山里家的概念完全从她的记忆里淡出。那些和她一起出来打工的姐妹都已回家嫁人，用打工学到手艺在村里开个饭店，做点加工，忙时春种秋收，日子也过的有滋有味。她已习惯了这种城市人的生活，这也许是她最需要的生活。要想这个城市接纳她，在这个城市里人模人样风风光光生活下去，就得有点本领或者技术，她完全知道自己那点墨水早已被那些灯红酒绿吸干了，四五年来的打工除了使她满足了纸醉金迷的欲望之外，还有什么呢？她必需栓住一个城里男人，栓住了这个男人，就栓住了自己留在城里的理由，栓住了灯红酒绿的生活。她终于栓住了一个城里男人，男人给了她富裕的生活。她这才想起了山里的家。当她引领着这个男人出现在山村的时候，整个山村的人都震惊了，震惊的山村秋后的树叶提前纷纷凋落。在村人的啧啧赞叹声里，沈孝贤爹娘的腰好像陡然伸直了。这是山村里第一个要嫁到城里的女孩子，沈孝贤真的变成了爹娘眼中的金风凰。
　　 当沈孝贤的肚子渐渐隆起的时候，男人谈婚论嫁的话题却变得躲躲闪闪。后来，两人默默无语。再后来，当沈孝贤抚摸着隆起的肚子朝男人冷笑的时候，男人却咆哮着“我忍受不了你的懒和馋”后夺门而去。男人从此从沈孝贤的视线里消失。这段城市生活使沈孝贤深陷其中。当沈孝贤挺着大肚子躲躲闪闪走进爹娘家里的时候，她已完全不再适应山村里生活的一切。眼里总是呈现着城市里灯红酒绿的生活，家里的往日的丰盛的饭菜却怎么也诱惑不了她的味蕾。沈孝贤未婚先孕的隆起的大肚子，又隆弯了爹娘伸直的腰，从此再也没有直起来。
　　 沈孝贤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城市。爹娘就央求媒人，给她找了个死去女人的修车男人。沈孝贤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那个灿烂的青春时光再也无法找回。认命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当这古训又一次在她耳边想起的时候，心里却涌起千万个心有不甘。结婚后的沈孝改变了这个修车男人，从滴酒不沾到喝的酩酊大醉，醉后是一个人酣畅淋漓的大哭。
　　 女人的男人是在修车时，被突然落下的车斗子砸死的，死得很惨。这天清晨，有人听见两人激烈的争吵声从修车男人的家里传出来，引得村里的狗一声接着一声地狂叫，清晨吵架是不吉利的。修车男人是空着肚子走出家门修车的。后来这事就发生了。按理再嫁也要等到男人烧了百日之后，省得鲜活活的难遮活人耳目。饭菜是孩子的哥姐买的，媒人是与女人的媒人联合说亲的，饭自然在女方媒人家中吃。女方的女媒人吸烟喝酒。自坐下之后，手里的烟从未断火。孩子便一支接一支的向女媒人手里递烟，女媒人接了点了，烟雾和话语一起从她的一闭一合的嘴里跑出来，扑在孩子的脸上身上。孩子不理会那些烟雾和絮语，眼睛直盯着坐在女媒人身边的女人的脸。这是一张熟悉的脸，和二牛的女人一模一样的脸。孩子看着对面的女人，女人好像突然站了起来，微笑着向孩子走来，孩子就接住了女人伸过来的玉手，两人坐在青绿色的秫秸上飞向了一片青绿的草地，草地上是么咯么咯欢叫的羊群。
　　 哥姐的目光自坐下之后，总是落在女人的那双红鞋上。死了男人的女人穿红是一大忌。五期没过竟穿着红鞋赶集会客。对活人和死人都是不敬。女人的红鞋就在哥姐的目光中躲躲闪闪地伸入了饭桌下。
　　 女媒人在吃饱喝足之后，便问孩子：“咋样，给个话儿！”
　　 孩子的目光一直盯在女人的脸上，女媒人的问话在孩子的耳边碰了一下就无声无息了。女媒人的脸变得老长，夹在指间的烟蒂突然抖落了，沸沸扬扬的像是一群细小的白色蝴蝶。孩子的媒人立刻咳嗽了一声，惊飞了女媒人身边的小蝴蝶:“还问啥呢，那眼都眯成一条缝了！”
　　 孩子的媒人便把目光投向了哥姐，哥姐四目相对时，那女人的红鞋儿又从饭桌下钻出来，哥姐的目光就追了过去，那双红鞋又钻进了饭桌下。
　　 “这事有点急，要不等过了百日再定吧！”哥姐一起对两个媒人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事儿就这么定下来。孩子的媒人站起来，也许是游走在身体里酒的作用，身子晃了一下，脚儿就伸进了桌下，哎呀一声，女人的那双红鞋儿又跑了出来。
　　 “走吧，孩子!”媒人终于站直了身子。孩子的目光被女人的哎呀声惊散了。
　　 “等一下！”女人站了起来，那双小红鞋也不再躲躲闪闪，“他留下，俺有话要和他说！”女人的眼睛就看向哥姐，哥姐的眼睛也看向了女人。哥姐这才关注起女人的脸。两人以为看错了眼似的，使劲用手揉了一下眼睛，那女人的脸就钻进了哥姐的眼里。这是一张熟悉的脸，是二牛女人的脸。哥姐同时迟疑了一下，四目又同时追逐女人的红鞋儿。
　　 “这……”哥姐的目光又落在孩子的身上，孩子读不懂哥姐的目光，眼睛在女人媒人的身上瞄来瞄去。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起来，从女媒人嘴里跑出来的烟雾，在他们中间钻来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