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旻儿，来试试这小花兜，多漂亮！俺家妞妞戴起来，一定馋死他们……”“旻，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哟哟，哦哟，别哭了，都成小花猫了！告诉姑妈，姑妈帮你欺负回来……”
　　 又是一梦，醒来方知去日已逝，难再追。昨夜风凉，桌前窗外，星灯点点，表哥打来电话，说好多年没见，过两天母亲忌日，正好乘此机会聚聚。其实不用他们提醒，每年的那个日子，就算不能亲临拜祭，也会在心里燃起清香，遥寄哀思。
　　 姑母仙逝多年，或许投缘，自小受她怜爱，或许生来感性，对亲情的恋恋不舍，近乎不理智，我总也走不出悲哀。
　　 到达时，姑父表姐兄嫂已经开始清扫老屋，一群子侄辈在喧闹着，看不出悲伤的气氛。姑父依旧默默无语，远远地看着我。我和表兄姐们寒暄之后，他们各自忙碌。因为有些事情始终不能释怀，呆坐在外面也有些尴尬，便起进屋，寻找姑母的痕迹。
　　 或是很少有人活动，老屋有一股腐朽的气息。纺车架、谷仓、电线电灯、房梁上……都挂满了蜘蛛网。小时候，我记得姑父曾吓唬我，说我再瞎调皮，就用篮子吊在房梁上睡。这个，姑母自然不许的，装作打姑父，哄我开心。墙壁上，有我炫耀送来的奖状，还有儿时的涂鸦。东厢房，我曾经觉得最温暖的地方，也只有我敢放肆的地方——那是姑母的卧房。老棉帐还在，只是床上仅剩下稻草。物是人非！床头桌上方，我记得有一个镜框，却没看见，只见有一个厚厚方方的物体，被塑料薄膜包裹了几层。我拿下来拂去灰尘，拆开。镜面如新，只是照片开始斑驳，但还大致看得清姑母抱着我，静静地坐着，那么安详。其旁，还有有众表兄妹的照片，都还那么小，让人一阵恍惚。靠南一点的小披房，也曾经是欢乐窝——大通铺，几表兄妹有过多少打闹？现在听不到欢声笑语了。
　　 走出院门，在一片窗明院净的小楼群中，老房子愈显得破败。墙壁上红白斑驳，砖头龟裂，砖缝中满是风化的淡红粉末。有几处瓦楞裸露，像嶙峋的肋骨。瓦沟中铺满枯叶，长着一簇簇不知名、已经枯死的植物。屋脊探出的龙头不见了，只剩下朽黑的脊檩……记忆中的熟悉，眼前的陌生，让人感叹：真的没有什么能留住岁月！
　　 儿时吸引我的去处——屋后的小树丛，捉泥鳅的小水沟，还有长满刺的野蔷薇都被铲平了，就连院墙上的那架葡萄，好像也萎缩了许多，没有往日的蓬发。树叶早已落尽，光光的藤蔓缠绕着木柱，像晒干的蚯蚓，呈现着苍老。
　　 每年的八九月份，是值得期待的——水灵灵的葡萄，淡紫色敷着白粉，看一眼就足够解渴的。姑妈大约已经在筛选，在我某一个午睡醒来，亮晶晶，凉津津的葡萄，就摆在我眼前。好像形成了条件反射，这是一年中我最想吃葡萄的时候。
　　 姑母家其实也挺不宽裕，孩子多，劳力少，田亩窄，每次一大筛子送来，父亲都会说：“拿街上去换点钱，好歹也能贴补些。孩子嘛，将来怕吃不着？”姑母会抚摸着我的头说：“再难，也不少俺家妞妞这一口吧？旻儿可是我的心头肉，是吧妞妞？”我肯定地点点头，然后没形象地独占，不让哥哥姐姐靠边。
　　 姑母的女红很好，小时候的毛衣毛裤，鞋子帽子，大多是她亲手织造。俏皮的小花帽，碎花的裙子，别致的猫眼鞋，很是让我在小伙伴面前风光，也让哥哥姐姐嫉妒。其实，姑母几乎是人人有份，只不过我使性子，尽好的挑罢了。
　　 也许无关自私，只是不懂事、任性，或对亲情的无比眷爱，年幼的我固执地认为，姑妈是我一个人的，稍有不高兴，便嚷着不许哥哥姐姐喊姑妈。年少不知世事艰难，在我眼里，姑妈就是个宝藏，任凭我不尽索取，而姑妈更是尽其所能地溺爱我——把一头秀发剪去卖了，就是因为我闹着要电视上广告的双肩书包。有很多事是长大点以后，表姐酸溜溜告诉我的。
　　 每年葡萄成熟前后，是姑母最操心的日子。在零食尚不算丰富的年代，那架葡萄树是孩子们的眼中钉。锁门吧，院墙恐怕禁不住拆，不锁吧，恐怕树叶都会被捋光光，指望自家孩子？家贼更难防，还有鸟雀糟践……防不胜防！姑母只能到处向顽皮猴们许愿，还把隔壁的老奶奶说动了，没事就在大门口坐着。按说，那铺满院子的葡萄树，是可以换来不少钱，而事实上，大部分送人了。
　　 走在街上，现在的水果琳琅满目，每看见葡萄，我莫名的就很亲切，总忍不住去摸摸，也仿佛能感觉到姑妈的温度。
　　 小时候任性，需要姑母的爱抚，长大后的叛逆以至受伤，还是只有她默默地包容。高中的压力，经过了才会明了。在压力下，我选择逃避——开始了恋爱。这对满怀期望的家人来说，无疑是场地震。马上就高考了，亲朋故旧都苦口婆心地劝说，当然也包括父亲的棍棒和姑母的眼泪，可我就像吃错药了，不肯回头，高考自然是一败涂地。
　　 这场余震还在持续，我倔强地坚持爱情，拒绝复读，父亲彻底伤心，说只当没有我这女儿。他说到做到，直到我结婚，也没送来父亲的祝福。满堂的陌生人欢声笑语，我却仿佛站在无人的旷野，就像被全世界抛弃了。姑母来了，当礼宾高喊娘家姑母受拜时，我才知道，她老人家早来了，只是在角落默默看着我。泪只有淌在亲人怀中才是畅快的，我尽情地哭着，仿佛是天底下最委屈的孩子。姑母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嘴里轻轻絮语：“别怕，别怕，”像哄着襁褓中的婴儿。
　　 因为姑母，我没有带着遗憾地嫁做人妇。她让我学会了包容、原谅和自省。
　　 姑母对我说：“哪个父母不想亲手送女儿出嫁？还是你自己的脾气太倔，不晓得理解。孝顺孝顺，顺了才是孝！养女难报父母恩，长大了也该懂懂事，不要再由着自己脾气了。”
　　 因为读书的事情，我知道亏欠父母太多，也不敢抱怨父亲。在社会上的几年，深知没学问的痛苦，这件事上，是没有回头的机会，只能多尽孝心，弥补我年少的叛逆。
　　 人总是会变，好抑或是坏。青春走过以后，自己也会困惑——怎么就走了岔道？小时候虽说任性，可学习还是很用功，直到高二，都是家人的骄傲。当表兄妹质疑姑母对我的偏爱，成绩是她最乐意拿出来的理由。可以说，我学习的荒废，姑母的失望比父亲来的更沉重——父亲，面子的成分居多，而姑母只怕我过不好以后。
　　 我心里有一个愿望，就算为姑母，我也要努力生活，孝敬她，让她放心、高兴。然而，或许是命运的惩罚，惩罚我年少的忤逆，在我还没走出困境，没好好表达孝心的时候，姑母就撒手人寰 。
　　 事情太突然，突然得像在做梦，在走进姑妈家前，我都不敢想象这是真的。然而，姑母静静地躺着，脸上盖着黑纱，没有像往常欢天喜地的来迎接我。我的世界，一瞬间坍塌了。当时我已经快临盆，众多亲友阻止我近前，说是对身子不好。我不以为他们在为我着想，是在惩罚我，惩罚我犯下的过错。
　　 人们总说赎罪，其实，人犯下了错，再也赎不回。姑妈走了，我过得好不好，她都看不见。看不见也好，省得她老担心，这对我，也算是一种宽慰。我想着，姑父还在，我不会让他觉得孤零零的，我要把对姑母的歉疚，在他身上弥补。
　　 我又失望了。姑母过世刚一年，姑父要续弦了。此时，表兄姐等都已经各自成家，又多在外地，对父亲的照顾必然有所疏漏。或许是愧疚，或许是看父亲独自生活不放心，也都持赞成态度，就我一人反对。对爱情狭隘的理解，或者出于对姑母的维护也好，封建残留意识也罢，就算所有人都说我自私，我还是极力反对。反对有什么用？我毕竟还是个外人，干涉不了别人的家事。自此，我恨上了姑父，认为他绝情，不忠于爱情，从此断绝了来往。
　　 姑父搬离了老屋，每年的清明祭扫，我都刻意避开他，有时候他来找我，我也冷冰冰的，就像他是个陌生人。看着他蹒跚离去的背影，我心里也隐隐作痛，可心里的那道弯，总也转不过来。
　　
　　 姑母的墓前，干净整洁，不像旁边其他的杂草灌木覆盖。我那年栽下的两棵柏树，青翠得发亮，枝条也修剪得整整齐齐，看得出，经常有人打理。这些年我头一次仔细看看姑父，头发白得更多，眼睛也浑浊了，腰也弯了，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我想原谅他。年少夫妻老来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亲情、爱情的理解也有了理智。夫妻一场，谁都想白头偕老，可生命的长短不是海誓山盟能感动的，总有一个会先走。那么留下的呢，孤单只影？走了的怕也是不安心。爱情走过了便是亲情，当热情褪去，剩下的平淡日子总得有人伴随。姑父现在，或许只是想有个伴，并非背叛了当初的承诺吧？
　　 吃饭时，我把椅子摆好，请姑父坐下。他有点受宠若惊，像个意外受到褒奖的孩子一样，笑了，笑得我心酸。我问了他的近况，他说还好，只是孩子们不在身边，总还是想得慌。最后，他欲言又止，像有什么顾虑。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离得最近，却路过也不去看他，他不是不想，是不敢。我也知道他偷偷去看过我，可我故意装作不知道。想到这些，心里愈发不安，甚至后悔。
　　 亲人，总归还是亲人，有一种联系，不是说一时之气就能剪得断的。临走时，我对姑父表达了歉意，并对继姑母说，感谢她对姑父的照顾，等孩子们放假，一定会去闹闹。姑父背过身去擦泪，继姑母连连点头，哽咽着说：“一定要来，一定要来，我们等着！”
　　 昨夜风凉，那是昨夜。有些事情不能太执着，否则伤着别人，也伤害自己。人生是一本书，总有些必须用心去品读，这样，很多事情或许会来得轻松。珍惜过，付出过，宽容，便少些后悔，毕竟，我们活着不是为了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