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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砍柴煮字』老村地理之灵坡(散文外一篇)


作者:野水 童生,855.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36发表时间:2013-02-21 18:53:00

【老村地理:灵坡】
   灵坡,是老村后的那面山坡。灵坡缓缓地伸向村子崖下的河水中,由山顶看下来,老村就在灵坡的怀抱中了。
   “灵坡”是一代代村人口授相传的名字。翻过几份不同的地方志,亦没有灵坡这个地理名词。它不是一座名山,也并不高大。从山脚登到山顶,也就二十分钟的时间。山顶不尖,是几块高低不等的青石板,石板之间的缝隙,长满了荒草荆棘。中间一片青石板上,有三四个深深的马蹄印,和一个纺锤形的,状如女性外阴的小坑。童年的我,与村中的伙伴们经常上山挖药材,夏季雨后的好多天里,灌满雨水的马蹄印是我们止渴的陶碗,但没有人会将嘴对着那个形似外阴的小坑。他们说,那是“金女人”的尿水。
   站在灵坡山顶,向东北方向远望,隔着并不宽阔的顺阳河,是一条名叫“车辐峪”的狭长沟谷,那个沟底的石板上,有形似车辙的印痕。一次去那儿砍柴,我见到了两道“车辙”。有这样一个传说:一个美丽的金女人,驾着一辆马拉的金车,从车辐峪里出来,不意激流汹涌的河水挡了去路,情急之下,女人在马的屁股上连抽三鞭,金马受惊,发出飞跃檀溪的怒吼,一跃而过,落在灵坡山顶的青石板上。金马的蹄子深深地嵌进石板,留下了几个蹄印。车上的女人,亦被颠落下来,一屁股坐在石板上,留下了那个标志性别的深坑。
   在村子的爷庙里上到三年级时,我对这个神奇的传说开始了不屑和怀疑。女人和马车彻底被我抛弃在河水中了。我们将羊儿赶进深谷,轻浮地将脚尖挤进那些小坑;躺在石板上,大口呼吸呼啸的山风;将泼洒在山顶的阳光裹进粗布夹袄里取暖。也有人一边坏笑,一边用手拨拉金女人留下的坑里长出的一撮细茸的衰草。那时候,是有狼的。它们汇成一群,信步于远处的山梁上,将六七张尖而短的嘴伸向天空,发出呜呜的叫声。狼对我们没有兴趣,山里有的是羊鹿(当年北山一种鹿,类似羊,现在已很少见),狼的食物是充足的。我们也不惊惧。只是在我们回了家,将羊赶进圈里,在残余的一段城墙上玩耍的时候,仰头,会看到狼群悠闲地踱到那片石板上,长长的尾巴扫来扫去,嘴里呜呜咽咽地唱歌,好像在嗅我们留下的气息。
   年过三十的石山,因为家贫而迟迟娶不到媳妇。他的寡母,几乎愁瞎了一双眼睛。精力旺盛的石山,最期盼的事情,就是村子里谁家娶媳妇,可以连闹三天洞房。在灯光昏暗的新房里,他一次次将手伸进新娘的衣衫,在滑腻凹凸的世界里恣意游弋;在世俗允许的范围内,肆无忌惮地燃烧土炕上孤独翻腾残余的火焰。在本村长时间没有娶亲的日子里,他会跑好几里地,到周边别的村子闹房。他还发明了繁多的闹房手法,每次出去,都会带一根绳子,随时准备捆绑不听话的新娘,一时名声大躁,令那些尚未结婚的准新娘谈虎色变。黑天的夜里,他的母亲如果连叫几声石山而没有人答应,就会长叹一声:“野鬼,又去闹房了!”然闹房终究不能止渴。在新郎的眼皮底下,行使民俗世风赋予他的“公权”,与新娘肌肤亲近,只会加剧他的焦渴。一个夏日的黄昏,我和一帮放羊的伙伴,将羊儿赶拢起来即将回家的时候,老远看到,石山裸了屁股趴在山顶的青石板上,在一阵唿哨声和哄笑声里,我们看到了他鼓胀的沾满草叶的下体。后来,石山成了疯子,几年之后,随他死去的母亲,被村人植入黄土。他的坟茔,在灵坡的北坡,那是未成家者在冥国的家园,是一片没有人间烟火的孤寂之地。
   据说,有一队人马抬着轿子,里边坐着一个道台,眼看山形走势,脚移八步莲花,在村子南边山口一路向北。突然,道台喝令停下:“此地有大官人,吾等不可轻谩!”一行人下马,毕恭毕敬,碎步行走。及至二地里外,见村东残崖悬空,道台仰天长叹:“此人一身文韬武略,颇有风骨,不料一脚踩空,已泯然众人矣!”言毕,复上轿。众人亦复上马,一路扬长北去。
   我村先祖王公的墓地,就在灵坡的半山腰,老村的后面。乾隆三十七年所立的墓碑,如今尚在。石碑正中上方有字:“先祖王公处士配任孺人之墓碑”。处士者,不愿为官而隐居之人。因为那个道台的传说,我一直固执地疑心,道台所说的官人,就是先祖王公。先祖之前的家谱,因为年代久远,不知散落何处,无从查找。由碑文可知,先祖自明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移民这里,瓜瓞绵绵,至今已不知几世几代。这块石碑,在文革当中,被有心的村人藏埋于地下。现在得以拨开乌云,重见天日。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站在灵坡山顶,鸟瞰老村,一水如带,于村前崖下迤逦而去。老村背靠灵坡,面向频河(顺阳河的古称),面南背北,暗合“坐满超空”的风水之说。通村之路仅有一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响马刀客几难进村作乱,许多老人为此津津乐道。几百年过去了,当年的城墙荡然无存,城外碧瓦飞甍的庙宇,——我启蒙的书坊(学校),已经拆除一尽,庙门前的池塘夷为一片平地。西风残照之下,一片衰草离披。先祖当年看中的这块风水宝地,只剩下几处孤立的,不连续的残破瓦房。五百多口人的老村,现在只剩下十几户老弱病残留守,年轻人都搬到了河对岸的新村,因为那里交通发达,便于出行。看来,所谓风水之说,也是不断变化的,只是人为了自身方便而自圆其说罢了。
   想起金马车,金女人,道台下轿的传说,我忽然明白了:这不正是财富、性欲和权力的象征么?芸芸众生,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将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的过程中,始终向往繁华似锦的生活,但富贵对于他们,却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浮云。在捱过一个又一个的暗夜之后,迸发出了那些美好的灵感。这些燃烧于舌尖上的臆想,给了他们快乐的意淫,陪伴他们熬过了漫漫长夜,也给他们在这个贫瘠的山沟活下去的希冀。当年有身穿百衲,自称是法门寺主持的僧人云游而来,说灵坡山下埋着一个金人,六十年后,就会像孙猴子一样蹦出来。有人拿出家中仅有的,珍藏弥久的一点白米细面热情款待,但他只要钱,不要粮食,说背不动,令那些意欲得到金人具体埋藏位置的人纷纷举债解囊。后来,一个“布施”最多的人,一次次在暗夜里扛着镢头,在空若有洞的地方奋力开挖,却被一团飘忽的磷火吓得半死,一时传为笑柄。
   那片踩上去空洞的地方,想必是一节地下的溶洞。北山的石头,富含碳酸钙镁等的盐类物质,属质地坚硬的石灰岩构造。一条地下的暗河流过那里,亦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当年舍弃浮华,执意隐居的王公,掘泉饮渴,采果御饥;朝闻涛声,暮听虎吟,那是怎样的一种修为?如果先祖听到了他身后那些离奇的传说,看到了抡圆的镢头,在石缝间飞溅的火花,不知他老人家的心情能否平静?
   几百年来,演绎在灵坡山下的那些传说,以及夜晚乱葬坟堆的幽幽磷火,俱成一缕轻烟,随风飘散。但我坚信,灵坡是有“灵”的,因为先祖一直隐居在这里。
  
   【老村地理:河坡】
   河坡是去往老村的必经之路。坡上没有多少土,净是石头子儿。
   山里的路,站在河岸看对岸,伸手可及;可要到跟前,转一个弯子就是几里地,得一锅烟的功夫。常走山路的人,即使在大街上,也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上身向前拽着,步子大,抬脚高。小步,碎步都不行,石头子儿绊脚。
   上高中之前,几乎没有出过山。挖药材,捉蝎子,砍柴割草,都在山里。出了山,走在平坦一些的土路上,我的脚有点不适应——没有小石子硌土布鞋的底儿,总觉得没踏实,踩下去虚飘飘的发软。
   但我终究也是习惯了。听人说到柏油路,不知那路是什么样子。想必黑乎乎的泛着油光,如屋里天井沿上被屁股磨光的青石板,可以在上面睡觉吧。在一个晚自习的时间,我和一个和我一样没见过柏油路的山里的学生,悄悄借了一个同学的自行车,我们去看柏油路。
   柏油路在学校南边十几里外的地方。我坐在后座上,能觉出土路的起伏和颠簸。伸长了脖子,从他的肩头望前去,终于看到一条黑色的带子延伸过来。月亮上来了,远远近近的村野里,升腾起淡淡的薄雾;那条黑色的柏油路,在水一样的月光下泛着亮亮的光。路上少有车辆和行人。我听到了自行车链条“啧啧”的声音,那一刻的感觉美妙极了。后来的多年里,我便经常行走在光溜溜的柏油路上。那条村人晚送夕阳,夜迎素月,弯曲而蓁莽荒秽的河坡,却渐行渐远了。
   但它终没有在我的脑子里消失,竟时时地显出它的弯曲的形状来。在梦里,也在疲累之后短暂的歇息里。
   河坡一上一下,最终在河的流水处交汇连接。离河坡几十米远的上游,流水涮出一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洞然有声。夏日里,一片片白花花的屁股在浣衣女人们的叫骂声中飘在水里。小姑娘是不敢看的,别过脸盯着河坡边的草叶发呆,这更激发了他们的勇气,将水花溅进她们晾晒在石板上的花衣服里,那一颗颗被水浸湿的头和芭蕉扇大的白屁股倏地就沉入潭底,半天不见动静。
   发山水的时候,有门板棺板漂浮在水面上,打着旋儿,与断绳树枝衰草纠缠在一起。水阻断了路,人们站在河坡上叹息落泪,不为交通的断阻,只为漂浮在水面的门板的主人,那些后山的住家们。
   那时候的潭边,是有几棵柳树的。柳叶在炽热的阳光里缱绻地午睡,知了不知疲倦地叫,涎水便掉在地上,化作一股看不见的蒸汽,消失在蒸腾的烈焰中去了。河坡的路上,有上下的人,扛了镢头或锄头在走。他们并不着急,只是慢悠悠地走,嘴里还噙着烟锅嘴儿。咔咔的咳嗽声随着人的步子,在河坡上蹒跚。
   孩子们总是喜欢雪,不知道冷。一夜的雪,覆盖了上下河坡的路,他们不停地在坡上滑下来,将河坡的路滑成坚硬的冰溜子,然后不怀好意地坐在河岸,等着看热闹。最终看到的只是他们的同类跌个屁股蹾,没有一个成年人上当。他们走惯了山路,很有经验,脚踩在冻结实的石块上,一步一个窝儿,从河坡的边上上下,一如平常的轻松。
   站在河岸边,劲风振衣,寒气渗骨。当年的潭水不见踪影,它已经被上游采石厂倾倒在河里的石渣填埋平了,一片荒草兀自在那里茂盛着;河里冷清静谧,没有吃草的牛羊,没有戏水的孩童。迷蒙的烟雾里,我似乎看到毛驴驮着苫了红盖头的新娘,从河坡上颤巍巍地走下来,唢呐的声音回荡在河谷里;牵着骡子驮炭的男人背了手,唱着曲子,手里的缰绳软软地搭在肩上,身后的骡子仰起头打着响鼻;夜里的刀客飞奔在这河坡的路上,老村的城墙上遽然响起尖利的牛角号声;父辈们挑了担子一闪一闪地上坡,背着麦子的我弯着腰下坡,脸上的汗珠滴在脚下的石子堆里。出门打工的儿子回过头来的时候,河岸边树下的一缕白发在空中散乱地飘飞。
   河坡的路,冷静地躺在那里,已经好几百年。由窄到宽,从可容一人行走,到拖拉机进村,它见证了老村沧桑的历史。如今,两旁的荒草重新交织起来,远芳侵古道,它又变窄了。老村的人越来越少,上下河坡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但在漆黑的夜里,留守的那些行走于河坡的老人,他们熟悉路上的每一颗石头子儿,从来没有被崎岖的山路绊倒过,他们仍旧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地上下河坡。
   走在这河坡的时候,我弓着腰,身体就被无形的手向前拽着了,——它是一直拽着我的。一步一步,坚实地走向老村。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老村本没有这河坡的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有了这路;倘没有当年的这条弯弯的山路,就没有老村里一些人以后的直路。
   那里有熟悉的气息,我确乎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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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时光流逝,作者依旧不能忘怀的是老村的点滴。有关灵坡的金马车、金女人和道台下轿的传说,透露的是祖祖辈辈对财富、性欲和权力的渴望,至今这都是永恒的话题,不分地域,不分时代。作者以小见大,通过对灵坡的描述折射的却是整个中国普遍的心理,而石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影子罢了。而河坡,是过去的路,却因为柏油路逐渐消亡,走的人少了,路也模糊了。其实,观望整个中国城市化的过程,我们不得不发现很多我们认为的美好的东西都已经渐渐消失了,这就类似像作者渴望见到柏油路而利用晚自习去看的那种兴奋,常常让我们忘记了最初的东西。这是一篇回忆老村的散文,攫取了几个生活中的小片段,真实细腻。佳作,欣赏。【编辑:东东】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227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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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东东        2013-02-21 18:56:23
  好文!通过你的文字我仿佛看到了时间的流逝,真实却让人不忍。很多的东西就这样渐渐的淡忘了,而文字却是最好的记录方式。感谢你的文字,让老村又有了别样的味道。让我们一起珍惜像老村这样千千万万曾经出现在中国大地上的农村吧!
一纸一年一年华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2-27 09:42:53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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