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就是意味着长久的生病。
　　 ——苏格拉底
　　 一
　　 有些事很令人纳闷，譬如苍蝇，人到哪跟到哪，村里有，田野山林也有，平原有，雪域高原也有，小饭馆有，高楼大厦也有，到处在人眼前或飞或停地边吃边屙逍遥着龌龊着惹人厌恶，那肮脏的小躯体却只只强健机敏无病无痛的。这苍蝇的免疫力生存力真让人望尘莫及。再譬如树木，山林中常见被路人随手一砍刀或伤或断，城市的行道树也常被人扳折扳断，这树却不流泪不出血更不会伤口感染化脓依然活得树模树样的甚至不见残疾。若是人被砍两刀失臂断腿的，那不死也是废人了，人的生命比之树真是不堪一击。
　　 人和动物、植物、微生物大约是不可比的，人就是人。但如果假设一些比较的项目标准，人或许就是生物中疾病最多抵抗力最弱免疫力最差受病痛折磨最严重的阶层，我常常这样无聊地冥想。人的病实在太多了，而且还会越来越多，生理的心理的各种疾病疯狂而来。每一种病在每一个人身上又表现得各不相同，同样的病同样的治疗却又出现不同的疗效，这疾病总是变幻莫测莫测高深。是人就会生病，不生病的人绝不会有。也许会有人一生没吃过药没打过针，但并不说明他没生过病，只不过是由于经济毅力体质环境等因素硬撑好罢了。
　　 我一直弄不明白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病，那么多人为什么就治不了自己的病，难道人活着不生病不行吗？病对人的生命对人的精神是不是有什么哲学意蕴，不然人和病怎么就分不开呢？当我偶然读到我把它作为本文题记的苏格拉底的一句话——人活着就是意味着长久的生病，我立即被这果断得近乎残酷的判断震撼得瑟瑟发抖，很久以后我才平静地认可和坚信苏格拉底这句话的正确性。既然人不能摆脱疾病，我们就应该如此超我地看待人与病的关系，或许这般才能获得心理的平衡。
　　 二
　　 疾病，以及因此而来的疾病观已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不断变化的发展过程。基督教认为病源于罪。疾病的由来是起源于犯罪，我们的始祖亚当夏娃还在乐园的时候，是没有疾病的，自从听了魔鬼的话，吃了分别善恶树的果子后，当天下午他们的身体就感受到了晚风的侵扰，这是表明人身体抵抗力初次感觉到了虚弱。人类因着犯罪而造成身体的疾病，以致叫人不能活到他当活的岁月。由此引伸而来，宗教迷信的疾病观都是认为疾病是鬼神附体所致。朴素的唯物自然观认为，疾病带有一定的主观猜测性。比如在中国认为疾病是阴阳失调，而西方则有希波克拉底创立的“液体病理说”，认为疾病是血液、粘液、黑胆汁和黄胆汁四种流质不正常的混合和污染的结果。生物医学模式下的疾病观认为疾病是机体缺乏整体性导致的。发展到现代的疾病观则认为是整体、动态、多维的紊乱而至。如果从医学的角度来说，疾病是机体（包括躯体和心理）在一定的内外因素作用下而引起的一定部位的机能、代谢、形态结构的变化，表现为损伤与抗损伤的整体病理过程，是机体内外部环境平衡的破坏和正常状况的偏离。
　　 从这些枯燥的疾病观和疾病概念，可想而知医学的艰涩与精微。二十年前，当我到卫生学校报到就读时，就被那些大部头的《内科学》《外科学》《解剖学》《病理学》等医学教材吓呆了，初中毕业的我从未见过这些比砖头还大的书籍，后来才知道只有医学课本要弄杂志那么大砖头那么厚。每个新同学都抱着齐下巴高的一大摞教材，从此开始艰辛地攀登岿巍的医学高峰。医学是深奥晦涩的，医科大学的学制都比其它学科要长，五年六年甚至七年，到医院实习都要一年，我们四年的中专只及医学殿堂之皮毛，面对各种各样的患者常常一筹莫展。我是属于被医学吓退之人，白学几年落个半途而废只好改行找容易的事情做了。
　　 医学是有力的，多少肆无忌惮的病魔如霍乱鼠疫麻风结核伤寒等等都被遏制了。医学又是无力的，能够完全根治不复发的病并不多，即或是小小的感冒，吃药不吃药都同样要个把星期才会好，像高血压糖尿病帕金森氏病等一旦患上就需终生服药，癌症艾滋病等则无法攻克。我读过一本《皮肤科学》，所列皮肤病有一千多种，大部分都无法根治，还有很多只有简单的症状及病变介绍，根本没有治疗方法，只不过不会危及生命所以就无需治疗了。据统计人类疾病的总数超过百万种，完全能根治的仅有几百种。疾病就像妖魔鬼怪变幻无穷又多又历害，医学即便是孙悟空也仍感法力不够，打死一个妖怪又出一个魔鬼。医学是发展的，但疾病是无限的，医学永远抵达不到疾病宇宙的边缘。
　　 三
　　 作为一个小公务员，我经常要参加这样那样的会议。开会是一件无聊的事，我却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几乎每次会议，都有人会小声对服务员说不要茶要杯白开水。等会议开了几分钟领导正讲第一大点下面的第二或第三小点的时候，要白开水的那些人就会端起已不烫嘴的杯子呷一口水，然后低头打开皮包，窸窸窣窣地掏出一些药瓶或药盒打开吃进几片几粒药，然后再小心翼翼的收好药品，时不时桌下面还会留下一些空瓶子。坐在旁边的人这时就探过头来关切地问哪儿不好了，于是就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吃什么药患什么病哪个大夫医得好膳食要注意什么锻炼还得加强等等。台下的关于疾病的小话还未讲完，台上的关于今天会议内容的重要性必要性及时性和要采取的措施已经说完了，又一个枯燥的会议就这样因为有了药引子而得以轻松结束。时间一长，我发觉有开不完的会，也有参会者讲不完的疾病话题，看来随便一种疾病都比领导在会上布置的任何一项工作要复杂得多。而很多在开会时吃药的人，外表看上去都气色无异颇显健康的，我都很想去关心一下又是什么指标偏高了是不是怪酒喝多啦。可见生病的人确实很多，而领导生病的就更多。你不问看谁都没事，你一问谁都不健康。
　　 由于从小喜欢文学，读的书较多。文学艺术大师们总是教导，爱情是一个永恒的话题。说也是，小说电影电视音乐舞蹈各门各类的文学艺术即使再革命的片子，总是要有爱情这个话题。但我发现这些年来在现实生活中并不是这样，爱情并不能成为永恒的话题，而疾病却是事实的永恒话题。你若成天老讲结婚离婚复婚重婚第三者第四者会情人包二奶的，人家会认为你是长舌妇吃不了葡萄说葡萄酸不逗人厌才怪。而你若讲疾病，跟谁都能讲。特别是多看看《家庭医生》《健康文摘》《中华医药电视栏目》之类，能有根有据迷信加科学的跟人谈疾病论健康，保证男女老少都会爱听爱聊招人喜欢。
　　 机关里如果进来一位怒气冲冲颤颤巍巍的老上访户，几十年的问题谁也不可能解决，你跟他解释过多少政策做过多少思想工作他都不听，还是要隔三差五的来上访。这时你就不要再跟他正面说党的政策，转而关心他的身体，讲他的病（谁都有病，没病都会讲出病来，特别中老年人），一时你们就有了新的顺心的话题，从生病的痛苦治病的艰难讲到药价太高医改失败等，就像老朋友老街坊遇到一起一样开心。讲完后让他高高兴兴地回去，下次再来他就先讲病了，甚至你们还能成为朋友。这招很管用，我就试过了，没办法解决群众的问题，就关心群众的健康，我觉得这不损（当然前提是确实不符合政策的不可能解决的说了若干次仍要来上访的少数人）。
　　 出行在外和陌生人在一起，想聊聊又找不到话题，还是讲病最合适。一句天热天凉易引起哪儿不舒服开场，马上两人或几人就有病可讲了，天南地北的名医啦偏方密方啦没准就交流出很多来。嘴再笨就称赞别人身体棒，对方保准说并不好，哪里常疼哪个器官不好，以疾病为中心的话闸子立即就打开了。真要碰上个没病的人，还有他的父母家人亲戚朋友同事邻居，不愁没有病人可讲。城市里锻炼身体的人是越来越多了，特别退休后活着的任务似乎就是锻炼，锻炼身体的目的就是防病治病。你只要走近他们就能听到，一群人有说有讲的聊的内容都离不开疾病。不得不承认，疾病，已经占据了我们生活的很多很多，而且还不断盘据着扩大着，仿佛成了生命的一部分，永远也割弃不掉。
　　 四
　　 我的家乡有一句古话，叫做“人死病断根”。对于很多疑难杂症，一旦患上就将折磨你一生，这样的疾病不可能根治，倘要彻底摆脱那真的只有等到病人死去的时候。我爷爷一生身体健朗，到七十多岁时右脸颊上侧莫明生了一个疮，这毒疮日益溃烂疼痛难忍，到县医院看了也没用，找很多草医瞧了仍无效。毒疮越来越大用纱布已包不住，爷爷只好在光头上斜盖块旧手绢再戴上顶晾帽压住遮掩着，挨近了就会闻到毒疮散发出的异样脓臭味，村里人看到即远远避开，连父亲也不爱搭理，只有母亲天天服侍爷爷并到处寻医问药。一天，我们听到一个偏方，说是用桃树皮煨药擦洗能治好。母亲即刻割下院里正结果的桃树皮煨好一盆汁水，我把爷爷扶到桃树下帮他清洗疮口。揭开晾帽手绢，难闻的臭味扑鼻而来，鸡蛋大小的脓疮溃烂得血肉模糊深陷见骨，尤如在爷爷瘦削的脸颊上喷发出一个丑陋的火山口。我揪着心用棉签蘸满桃树皮水小心地为爷爷擦洗糜烂不堪的坏死组织，慢慢洗进溃口深处，爷爷坚强地忍着疼痛。待把脓血蘸洗干净后，我发现深凹的疮口里面堆砌着一些排列有序的黑点，这些针尖大的小黑点还会微微蠕动，用棉签触一下黑点就往里缩一下。我意识到是一些活的东西，于是就用细篾往外挑那小黑点，竟挑出一条蛆，这时所有的黑点随着空隙的增加激烈扭动起来，爷爷疼得撕心裂肺的直叫。我的可怜的爷爷，原来是恶疮化脓到生蛆了，而且蛆多到没有空间，所以挤成整齐的一堆只留出带黑点的头，这些恐怖的看不见的嘴吸食着创口的脓液而那些柔软的却又尖锐得像刀子一样的尾体直达爷爷脸颊深处，叫爷爷怎能不痛苦呢。我喊母亲来瞧，我们哭着咬紧牙关一条一条地恶心地掏出可恶的蛆，不知道弄出多少条才用药水洗干净。爷爷一次疼了个够，以后却好了许多。1986年我初中还未毕业时，爷爷在一个毒疮的折磨中痛苦地死去了。家里很穷不可能上大医院诊治，所以不知道爷爷得的是什么病，我们都想是疮作脓成癌了吧。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在爷爷还走得动疮还不是很大的时候，母亲很有预感地叫我领爷爷到县城的老相馆照了一张像，这张黑白照成了爷爷的遗像。这以后我学了医，在医院实习时又见过一次活人体上生蛆的病例。一位小腿严重烧伤的男子，外表的皮肤经治疗烤干了血象还一直很高，后来我们剪开他的硬壳样的死皮，原来里面已经溃烂并且生蛆了。
　　 母亲生我那年，大冷的天挽起裤腿站进围塘水里洗被褥，等洗完后，两条腿被冰冷的水泡得通红奇痒难受，从此落下了一生难愈的皮肤病。开初两条小腿肿到全是脓水，请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用打猪针的注射器大针头扎进（火巴）透了的腿肚里一管一管地抽出脓水，母亲近乎瘫坐着动不了，只能吆吆叮腿的苍蝇。后来到县医院看，用大量的地塞米松软膏涂擦才控制住。那时又没钱医父亲脾气又怪僻暴戾不会关心人，母亲想只有坐等瘫痪病死了。生产队时母亲出不了工长期病在家中，听人家说什么草药好就去找什么草药来治。我们兄妹长到几岁后，记得全家人常去山上找风藤稞、九里光两种草药来给母亲煨水泡洗，逢街天就托进城的人帮买地塞米松软膏肤轻松软膏，父亲和我们赶街时也必去医药公司买这两种药给母亲擦脚。三十多年过去了，母亲脚上的皮肤病一直断不了根，遇热了劳累了吃辛辣了都会发痒，一抓就出黄水，长期靠擦地塞米松控制。直到我进卫校学了医，才知道地塞米松是激素类药，长期的大量的使用对身体极不好，但母亲仍使用了差不多一辈子。这十多年母亲的病稳定了，虽然断不了根但已不算严重，只是这疾病的影子永远也甩不开。皮肤病很顽固很复杂，母亲从没有去大医院看过其实即便去看也很难确诊治疗，凭我那点微薄的医学知识，我想应该是湿疹。
　　 从记事起，我就知道大姑妈有哮喘病，总是呼哧呼哧地发出粗哑的哮鸣音，一辈子干不了重活走不了长路。几十年过来了，每次见到大姑妈都是哮喘病人的老样子，用她的话说就是好也好不了死也死不了。姑娘儿子大了，孙子孙女大了，村头的小树也长高长粗了，山寨里的一切都在变化着，而成了母亲成了奶奶的姑妈，依然被不变的哮喘病守候着，艰难地生活着病痛着。疾病是痛苦的代名词，疾病好不了，痛苦也就少不了，如我的家人一样病着的人们也就只有慢慢经历自己患病的人生。
　　 五
　　 人人都会生病，但由于经济、文化的差异，疾病对人的影响或人对疾病的态度总是大相径庭。城里人比较爱惜身体，看着红光满面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却总能列举出自己患的几种病名，甚至血压血糖血脂血尿酸胆固醇等等各项化验指标也能说得一清二楚，不能吃什么啊又要多吃什么啊都熟记在心，活脱脱就是一个保健医生——当然职责是保健自己。农村人很少关乎自己的身体，他们直接靠身体与自然进行能量交换，身体犹如农具一样普通。农民经常处于能量入不敷出、营养不均衡的状态，很容易早衰生病，但他们却总是激励自己“打不干的井水，使不完的力气”，总是在透支体力和生命。明明隐患着各种疾病，却不知道自己有病，即使常感哪儿疼哪儿痛也不清楚是什么病，刮刮痧拔拔火罐就扛过去，直到累死病死了也不明白死于何因，还不断哭问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吊针都没打过一次哪。农民永远也说不清各种复杂的病名，更不用讲那些化验指标了，他们会记住很多农药却记不住那些红红绿绿的西药。农村人从不会在乎什么该吃不该吃，“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对于食物能吃饱就行，这与城里人的“病从口入”浑然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