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村子里，曾经疯过好几个人。随便疯几个人其实也再正常不过了，一整村人几乎全目不识丁，如此压抑、荒凉、贫穷的村庄，如果连疯子也没有，倒是奇怪的了。巧的是，这些疯子们的故事如此雷同，其雷同程度简直令人不可置信。也许我应该换另一种说法——只要经历过这样的事，任何人也要发疯的。
　　 自我记事起的第一位疯子，是位大约30岁的婶婶，陶富林的妻子。那时年幼，我并不知道她发疯的具体原因，直到很多年后，我见证了无数疯子是怎样炼成的心里才渐渐猜想得出个雏形。
　　 那应该是个寻常的夏晚，我和一干孩子在陶富林家门外戏耍，只见她笑哈哈地从房中出来，嘴中念叨着令人听不懂的词，末了她掀开自己的裙子，把女人最私密的地方示向众人……无奈的陶富林只好帮妻子把裙子盖好，他知道，她疯了。他们准备了一条结实的绳子，将她牢牢地绑在柱子上，接连做了几场法事，也没有将她的“疯鬼”驱除。但她的疯病确是得到缓解了，每个月中她总有几天像个孩子一般懂事而天真可爱。她发病最为严重的是每年春天，此时枝头发出新绿嫩芽，是一切物事生机勃勃时节。
　　 这个疯女人到底是可爱而勇敢的，我亲眼看见她对四叔求爱，她说四叔年轻、英俊，四叔丝毫没有因为她的柔情蜜意而怜香惜玉，狠狠给了她几脚。她不知是失望还是害怕总之沮丧地跑了。但她是个顽强的人，之后又曾多次跟踪四叔，四叔懊恼地捡起地上的石头朝她扔去，四叔永远不会觉得被一个疯子爱上是一件自豪的事。这点他比我父亲强多了。
　　 几年之后，这个疯女人突然消失了，有人说她去背柴时掉下悬崖了，有人说，她是被陶富林推下了悬崖，有人说她是走丢了，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还有人说曾经在远方见到这个女人，她的病已经好了，并重新结婚生子。从此，村子里再没有她的消息，只是在陶富林杀人后、在一个又一个女人疯了之后，人们又想起了她。
　　
　　 第二个疯子是我三叔，也许他是最先疯的，但前数年疯得不够严重。他也是我罗列出的疯子中最后死的，他此时应该出场了。因为此时他的病已经极为严重，而且，关于他的传奇已经开始了。
　　 我父亲讲，多年前三叔在山洞中开枪射击一只巨大的蝙蝠，蝙蝠并未死于他枪下，凶狠地鸣叫着飞走了。从此，四叔变得有些浑浑噩噩，脑子再也不够用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岁，三叔虽仍会种田、会卖牛，却已经是半个疯子了，他总是挥舞各种奇怪手势、念叨各种不为人知的话语。三婶是最直接的受害人，她曾多次向我父母哭诉自己的委屈，她不知道如何活下去。
　　 三婶常常在家中骂三叔：
　　 “你这个疯子，你呆头呆脑什么也不会干只会吃饭，还不如去死，我跟着你这一辈子要怎么办？”
　　 三婶起初可能不知道疯子也会生气的，三叔将她狠狠揍打一顿，二叔去劝架也和三叔打了起来。三婶本该知道疯子会打人了，但她却没能闭住自己嘴，时常叫骂着，直到骂声变成哭声。我在心里纳闷：要么你别再骂三叔，要么你被打时坚强不哭。但三婶到底也是顽强的人，她每天骂、每天哭，没有一个邻居敢去拉三叔。有时三叔拿了刀子追着她，她“妈呀、娘啊”地哭喊着、恐惧地逃跑，但显然，这也是不能令她长记性的。
　　 一次我与父亲在三叔家门前挖地，我亲耳听见三婶骂了一整个早上，我很纳闷：三叔为什么还不收拾她呢？终于她的骂声变成了哭声，三叔拿着一根棍子从家中追了出来。父亲丢下锄头跑去劝架，他却不是年轻力壮的三叔的对手，被三叔打倒在粪坑中，三叔拿起棍子往他身上招呼。三婶的那可恨的叫唤声越发大声起来：“神经佬，你别在打了，大伯你快跑啊！”她一边叫着一边去拉三叔，父亲乘机爬出粪坑跑进浓密的玉米地中，三叔望不见父亲，便捡起一块一块石头砸进玉米地。我对三婶越发恨起来了，我是不愿意将仇恨记在一个疯子身上的。
　　 那时候应该是秋天，下午的阳光也算柔和。陶正东的妻子跟踪着丈夫，当她钻进山洞中时看到陶正东已经与我三婶干在了一起，三婶并没有脱去衣服裙子，只将裙子撩到肚子上。陶正东妻子仇恨的恸骂，只想将那不要脸的三婶掐死。她那情深义重的丈夫拉住了她，让我三婶得以逃脱。
　　 之后陶正东的妻子就疯了，第三个疯子。她捡地上的牛粪笑嘻嘻地吃、像牛一样用四肢走路、学狗汪汪地叫、念叨、舞手蹈足……陶正东请了几次法师、巫婆，但他妻子的病并没有被治好。我想：好巧的呢，两个疯子的伴侣好上了。后来，虽不是所有偷情者的伴侣都发疯，但所有疯子的伴侣都发生了婚外情。
　　 几个月后，陶正东妻子的疯病就好了。陶正东将他疯了的妻子绑在柱子上，与我三婶每天在洞里放心地干，我三叔是疯子、陶正东的妻子也是疯子，没有人管他们，他们肆无忌惮。有一天晚上，陶正东儿女都出远门了，他把我三婶叫到他和他妻子的床上，两个人在床上干起来，此时被绑着的他的妻子恸骂起来，骂的头头是道，并强调自己的病已经全好了。
　　 果然，心病还需要心药医、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是陶正东妻子是不是真疯就永远是个谜了。
　　
　　 陶正东与我三婶算是告了一段落。然我三婶正值如狼似虎之年，像母狗一样见到公狗便摇尾。她杀了自家孵蛋的母鸡，背到阴密的山林里与陶富林干累了吃，吃够了干。陶富林那疯妻走了之后他再也没有娶妻，他们干得自由、甚至理由都显得光明正大。我母亲这样劝三婶：你可以不顾自己名声，可别人都拿你事嘲笑你儿子，你就不能为他注重一下自己品行吗？
　　 “谁都知道我浪了，我也不需要什么好名声，就让别人吐别人骂去吧。总之我是什么也顾不着了，而且你三叔这个样子，我又是个正常的女人，是要性生活的。”
　　 好正派的理由啊，肯定有无数男人想怜惜她：“是啊，你的命运好悲惨，让我帮助你吧，解决你的需求，抚慰你受伤的心。”果真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每个夜晚，当陶富林吹着口哨从她家门前过去之后，她就准备准备要尾随着去了。他们有着一样的命运，他们都是受过伤之人，虽然只是性的交流，仍然有惺惺相惜之感，相互索取、相互给予。此时我又想起了幼年时陶富林那疯了的妻子，想她为什么会将自己的私密之处公于众人，为什么她离开之后病又会好了，难道她也是装疯的？我又否定了自己，她不可能是装疯的，装疯个三四年要多少精力，需要承受多少苦楚。
　　 后来陶富林为了能更持久地维持与三婶的性关系，买了老鼠药并说服三婶放于酒中骗三叔喝下，三叔吐血而死。三婶入狱并承担了所有罪行，让陶富林逍遥法外，留下三叔那孤苦伶仃的儿子孤独无依。
　　
　　 第四个疯子比其他的便多了些不同。她丈夫是个酒鬼，每当喝了酒便拿起刀子将她们母子追得四处躲跑，没有人不害怕酒鬼的刀子敢来相劝，她们母子哭喊、惧怕，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被虐待、吓唬了许多年后，这位母亲终于疯了。所有人都认为她是被吓疯的，除了她丈夫。疯子的哥哥对她丈夫下了狠话：“如果我妹妹死了，就煮给你吃。”
　　 这个命运凄惨的女人疯了之后，变得狠毒起来，会殴打和吓唬妇女孩子，像为她前半生报仇雪恨似的。她披散着头发、拖着掉到脚根的的苗族裙子，与鸡群在粪堆里找吃的。那时我们去玉米地里割草最害怕的便是碰到她，我二婶、五婶便是亲自碰见的，她们在浓密的玉米地中找猪菜，忽然看见密丛中对着自己阴笑的那疯子，五婶被吓得魂也几乎丢了。
　　 这狠毒的疯子却唯独害怕她的丈夫儿子，她丈夫吼一声她便要小跑着回家。我见过她儿子用棍子打她几次，像训牛似的。我虽然也恨这疯子，只希望她能早些死去好让我们不用再担心受怕，可当看见她儿子打她时，我心里却无比地难过起来，不知是为这位疯子、为自己、还是为一位母亲。想起当年她丈夫拿着刀追他们一家时，母亲再害怕也要抱着自己儿子四处躲跑，如今这位母亲却被自己儿子像训畜生一样抽打着，我的心便翻江倒海地涌动起来了。
　　 这疯子大约是在疯了快两年时死的，是病死、饿死还是被打死便无人知道了，我常听母亲说到，那酒鬼晚上醉了之后便将那疯子狠狠的折磨，或用手一样粗的棍子击打，或用刀砍，那疯子便鬼哭似的号叫着，惨绝人寰，无以复加。听说那疯子死了，我心里是有些欢喜的，唯一失望的便是她哥哥没有真将她煮给那酒鬼吃。
　　 她儿子却成器起来了，出门打工能吃苦，会说话会做事能挣钱，16岁那年娶了一个漂亮的媳妇，18岁便做了父亲，将他那酒鬼父亲接去帮忙照看孩子，那酒鬼父亲醉酒后强奸他妻子不成，被他和几个堂兄弟狠狠毒打了一顿，再送回了家。
　　
　　 第五个疯子是村子里文化程度最高的——高中，某天晚上他从床上跳起来，对他儿子和媳妇说村子里死了的陶嫂子在他边上逗他，挠他氧氧，并想带走他。在做了几场法事之后，病愈。
　　 一次我回家遇见他，他说懂点字泡女人是很管用的，说点她们不懂的就能将之迷得神魂颠倒。他是好意。
　　 这次回家，我要睡到自己从前睡的床上时，母亲忽然流下了泪。原来父亲乘母亲出门时，叫了数个女人来与他睡在这张床上，有一个疯女人与他在这床上睡了好几天，法师说那疯鬼赖在了这床上，法师虽驱除了疯鬼，母亲也不忍心我睡到这床上去。这事整村人都知道的。
　　 必定还会有无数人疯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