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倪凉觉得自己想得太讳莫如深未必是件好事。所以懒得看书，懒得做事情，懒得出门，闷在被窝里睡觉也觉得骨头痛。只是坐着傻想，呆呆地，一连几天，那几天，又是阴雨连绵不断的，让她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小丁在公司里呼了她很多次，一想到腻在一起没完没了说些重复了很多次的话，她就懒得回电。屋外汇聚着密集的雨点，一会儿，人们很惊奇地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围成一堆。大概是出了车祸，出车祸的人真是倒霉透顶了，不仅被人撞，被老天爷蹂躏，还被众生津津乐道。
　　 十分钟以后，小丁从那堆人群中钻出，很醒目地游曳到倪凉的视线里，他说：倪凉，工作的事找的怎么样？倪凉说没头绪。他叼了根烟，摇来晃去想蹭倪凉的皮肤，倪凉说：别烦人行吗？他嘻嘻笑了两声，也就人模人样地在板凳上静坐了片刻，然后，一拍大腿，说：有了！
　　 小丁提醒倪凉去找大学班主任华羽帮忙，虽说她比倪凉大不了几岁，可社交关系总比她广。倪凉是犹豫的，原因很暧昧，说不清楚。小丁斩钉截铁拍了一下倪凉的肩膀，说：就这么定了，明天你去搞一套雅诗兰黛化妆品送过去。倪凉嗫嚅着，说：还是你去吧。我去？小丁很深沉地吐了口气，说：你不怕我占她便宜。随便啦。倪凉把头埋在衣服里低低说道。
　　 小丁嫌屋里空气太沉闷，建议去蹦迪，倪凉摇摇头。他看纱橱里的菜，所剩无几，看倪凉灰头灰脑地傻坐，突然有股莫名的怨气蹦出来了，他说：你不要这样！我怎么了？倪凉反唇相讥道。你看你蔫着张脸，好象都是我害你这样的！
　　 倪凉不想说话。
　　 当初是你自愿跟我睡在一起的，也是你自愿把调干的名额让给别人的！
　　 倪凉不说话。
　　 倪凉的不说话是最大程度激恼了他，他砰砰发狠地朝桌上打了两拳，跑掉了。倪凉没去追，没必要，已经习惯了，他们同居已经两年。
　　 大学没毕业她就和他住在一起，当然校方是不知道的，他们宿舍的五位结成联盟，互通有无。在异乡提前享受小家的感觉是很幸福的，她和小丁一起看房子，搞装修，稍微布置打点一下，就觉得幸福在豁落落地往你怀里掉。在那样一个怡人的环境里做爱，又是欢腾而放肆的，根本用不着处心积虑寻找机会。倪凉的舍友都是羡慕得一塌糊涂，她们也将她们的男友带到属于倪凉和小丁的二十平方里，倪凉和小丁仿佛是做着一场交易，很会心地离开几个钟头。大学毕业，花开花谢，宿舍里其他几对基本上是解散了，倪凉这人，比较懒，懒到后来觉得有点虚无，也就稀哩糊涂跟着小丁，再说，他为人也没啥不好。
　　 倪凉找过几次工作，招聘单位都洒花露水的，有俗艳的香气，他们一本正经地问倪凉的学历、特长、获得奖项，后来知道在本地是有男朋友时，他们有种无可奈何地表情，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忍痛割爱，倪凉知道他们心里打的什么鬼胎。这样的事多了，倪凉索性跟小丁讲，不找工作了，还不如做个自由撰搞人，学中文的，就应靠笔头吃饭。小丁也蛮赞成。开始几个月，还算起劲，零零星星写了几篇小说，可总是投出去以后杳无信息的，柴米油盐又是每天必须打发的东西，吃到后来，倪凉的脸色难看起来，又凶不到哪里。有阳关的日子，将被子拖到阳台上晒晒，房东老太太看了，搭讪两句话，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有垂暮之年的恍惚。倪凉想也许自己还是应该找份工作的，用标准的术语讲，就是应该融入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潮流里，贡献自己的青春。
　　 倪凉撑了顶花布伞，在街市的人流中游荡。街面渗着水，花花绿绿的灯光闪闪烁烁，雨点打在伞上，倪凉听得出有一种无骨的疼痛在呐喊。在化妆店门口徘徊了半天，她最终没有买雅诗兰黛，觉得拎着那东西上门蛮恶心的，还不如清清白白去。然而一路上，她还在犹豫，她分不清自己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她的工作，还是为了去探听华羽离了婚的丈夫——秦为的消息。
　　 倪凉在大一就认识了秦为，那是华羽过分矫情导致的结果。那时，倪凉在着手排练新生文艺汇演的节目时，需要合成一盘磁带，华羽就自告奋勇推荐到：上我先生那儿去录制吧。那时她还没结婚，但快了，这样的称呼充分表现华羽对婚姻的向往。于是倪凉跟着华羽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一个人口密集的居住点，钻进一个逼仄、阴暗的楼梯间。华羽把灯打开，倪凉立即被眼前别具一格的布置所吸引住了，墙上有电贝司、根雕，桌面上一个很男人气的打火机和几本《艺术世界》的杂志，里头是蓝白格子的单人床，铺得相当整洁。
　　 啊，结婚了，我还真舍不得这块地方！华羽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感慨道。倪凉对她的抒情报之于浅浅的一笑，她想华羽下意识里是占有欲望很强的女人。
　　 他来了！华羽有种神经质的惊惧和狂喜。
　　 话音未落，高高爽爽的一个男人走进来了，他的脸很坚挺，尤其是鼻子，显示出极强的轮廓性。刹那间，倪凉明白了华羽的迫不及待了，她是想通过倪凉向所有的认识她的人说明了她有一个潇洒、伟岸、气宇不凡的男人了。想到那里，倪凉恶作剧般地表现了自身的冷漠与平板，什么话也没说。
　　 我学生倪凉想录制一盘磁带。华羽故意把学生两字咬得很重。
　　 秦老师，你好。倪凉礼节性称呼道。
　　 秦为说：被你一叫，还真的怀念起做老师的日子。
　　 秦为原本是她们中文系的美学老师，前两年下海，赶去做音乐制片人。他说那话的时候，眼神里飘出了蛊惑人心的沧桑感，那种感觉在倪凉脸上定格了两秒钟，像小时侯见到的悬挂在屋檐下的冰棱。
　　 不打搅了。倪凉把要说的话相当简要地交代清楚，便匆忙离开了那逼仄且休闲的楼梯间。
　　 倪凉的性格是两个漫字组成的，浪漫加散漫。高中三年是非人性地成长，黑色七月一过，便有种变本加厉地报复，什么事都很悠着，时常缺课，机会丢失了也不觉得什么可惜，就像一开始要排练文艺节目，搞了半天人心不和，她也懒得调解，不排就不排。没想到，后来秦为打电话给她，约她到录音棚去录制磁带。倪凉说：算了吧，我们都把节目取消了。秦为听后，停顿了两秒钟，接着说：你老呆在宿舍里。不觉得闷吗？丫头，出来走走。秦为的一声丫头喊得倪凉心里颤颤的，当即他们约定了时间地点。
　　 五点钟，秦为骑着一辆风速125摩托车赶到，他递给倪凉一个头盔，说，丫头，上车吧。倪凉很自然地扶住他的腰跨上去，仿佛她就是他的亲妹妹，无须任何芥蒂。摩托车开得很快，遇到红灯不免要急刹车，倪凉扶持不住，胸脯便一下子很结实撞在秦为背上，她的脸红了，秦为却似乎浑然不觉。他们拐七拐八，摩托车在巷道里特别张扬，清石板上留下的一串烟雾，像余音袅袅，有种醉人的味道在小巷深处消散。摩托车不一会儿就驶到了阴暗逼仄的楼梯间口，倪凉的心里有股胀人的痛，又像有许多蚂蚁在啃啮，令她出乎意外的是，秦为并没有让她在这里逗留的意思，他很迅速地取了电贝司，便风驰电掣带着倪凉驶入无边的苍茫。
　　 录音棚其实很简陋，但这里的氛围是远古式的含混不清。秦为没开灯，他说：丫头，坐着，我给你唱首歌吧。随即，一丝喑哑的男低音徐徐地从远古的洞穴里飘扬开，倪凉不想说话，她听惯老狼的歌，觉得有点那种味道，淡淡的喜悦加上淡淡的哀愁，就像所有的日子不紧不慢地在身边流走，谁也不会再像当年的徐志摩一样长吁短叹，说什么：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就在倪凉恍惚的当儿，她听到了秦为非人式的痛楚：我继续旅行，去搜索那些冰冷的马铃薯/他们活着，只是为了呼吸一口热气/走在地球的边缘/黑色担架着昨天的太阳。倪凉不寒而栗，彻骨的忧伤消融了往日的懈怠，她看着秦为的背影，觉得有张无形的网在勒紧自己孱弱的身躯。月光一点一点地移动，掠过窗棱与挂满尘埃的器具，泻在倪凉的身上，倪凉几乎是颤抖式地飞进了秦为的怀抱。秦为拥着她，也感觉有贴心贴肺地伤感与关怀，因为两人之间的关系辩驳不清，反而消除了一些杂念，因此倪凉与秦为只是紧拥着，双方都用最诚挚的爱意去温暖彼此。星星爬到夜空，放射出微弱的光芒，倪凉紧闭的嘴唇张开说了第一句话：秦老师，我该走了。
　　 秦为很自然地起身，不消十分钟就把倪凉带回灯火阑珊的大学宿舍区，一对对恋人在门口似乎都是难舍难分的，有的索性还躲在树后接KISS，倪凉忽然有一阵面红耳臊，她猛地转身想跟秦为说些什么，却发现秦为早已不在她的身后了。倪凉顿时恹然无语，一个人悻悻地回宿舍，宿舍里空无一人，中午打的热水给舍友全部用光了，桌上凌乱地堆放着一些化妆品，口红、眉笔、香水，看来又是集体行动上体育馆傍帅小伙了，回来后又是无休无止地评判谁有型谁的舞姿漂亮谁有口臭，一想到这些，倪凉的脑袋简直要爆炸了。
　　 果然，在倪凉酣然入梦未几时，四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兴高采烈地卸妆，轮流吹嘘自己的猎物，每说一个就竞相发出啧啧的怪叫声。倪凉不想睁开眼睛，她始终维持着一种姿势，给她们以一种她睡的很沉的错觉。黑夜里，她把秦为的形象细细咂摸，忽然发现他极为模糊，她有丝紧张，可越紧张越是拼凑不起来，姑娘们的嚣叫又时不时骚扰着她，几个来回后，倪凉只能坠入无望的黑暗。大清早，倪凉的思维就冻结在床顶的蚊帐上，蚊帐前些天被她补了一块，她的针线活做的很是差劲，盯久了，就觉得仿佛是只蜥蜴在蠕动。上铺猛然掉下一只腿，吓了倪凉一跳，随即上铺的舍友探出头，冲倪凉媚笑，便急匆匆地提着裤子上厕所去了。倪凉被上铺的习惯性地媚笑搅出了一身疙瘩，她暗地里嘲讽上铺是机械化了某些动作，以至于有时男女不分。一会儿，上铺懒懒散散回来了，她的脸黄得有些可怕，加上残留在眼窝旁的紫色眼影，越发显得憔悴，倪凉想着上铺白天的光彩照人，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倪凉独自一人在宿舍呆过几晚，宿舍里其他几个节目丰富得很，逛街、跳舞、打八十，要不反过来请男孩子看录象，礼尚往来大家都不觉得寂寞，她们也热情地邀请过倪凉，倪凉说头痛，大家适应惯了倪凉的懒散，便不当回事。倪凉静静地放音乐，耳朵骨却始终紧张，她明白自己下意识里盼望秦为能在窗户口低低地呼她的名字，然而疲劳了几个夜晚，卒无所获。倪凉开始奚落自己，后来索性跟着舍友一起去体育馆刺激刺激了。事情就那么凑巧，当倪凉尽兴而归时，门岗的值班阿姨告诉她那晚接连有倪凉的五个电话，同一个人打来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和苍老。
　　 倪凉那一刻的心是被冻结住了，但底下有暗流在涌动，她坚信那人是秦为，五个仓促的电话是否预示故事的波澜曲折？倪凉在原地揉搓着湿巾纸，橘黄的光线穿过恋人的双肩打在她脸上，透露出一种惊人的美丽。
　　 倪凉以后再见到华羽时，都是同样的感情，奚落、怜悯又有丝淡淡的羡慕。华羽的命很好，本来仅仅是体育系四肢发达杰出典范，只因运动会上飒爽英姿的抖露，一下子时来运转。据说那是个晴空灿烂的午后，随着一声枪响，华羽如小学作文里经常描写的那样像跟离弦之箭游曳在人们视线里，很快吸引了中文系丘主任的目光。丘主任年过半百，睿智的脑袋过早谢顶，政绩不错，却一直为每年一度的运动会犯愁，中文系的文弱书生在运动场上的表现如同他的脑袋，隐隐中成为了耻笑的对象。他清清喉咙，找到了气喘吁吁的华羽，他慈爱的目光倾泻在华羽洁净的脸庞上，华羽听完他的请求后高兴地鼻尖上翘，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摇身一变就成了女生羡慕的中文系特有的风花雪月者。她夹着厚厚一堆名著上教室，第一天就和她的美学教师秦为撞了个满怀，天啊，一撞又撞出了一段因缘，由于丘主任对她的厚爱，谁也没有对她的事多加干涉。相反，毕业前夕，丘主任亲自找她谈话，要求她能留校，继续为中文系效劳。
　　 华羽和秦为之间的故事也就成了中文系的家当，经过一届又一届学生的叙述，越发显得美仑美奂。倪凉也试着让自己沉浸到他们的故事里，可总觉得很滑稽，她心不在焉地拼凑故事的情节，内心疯长着等待的绿叶。
　　 事与愿违，秦为从此以后没有再刻意寻找倪凉。偶尔几次，倪凉一人坐在校园草坪上怅想着什么，模糊的影象中却渐渐凸现出华羽紧挽着秦为的手的情景，倪凉神智有些迷乱，草坪上刮了一阵风，又将她的眼迷了，她索性转了一个身，几秒钟后，她瞧见华羽袅娜的身体牢牢挨着秦为，像只啄木鸟伸出长喙坚决地占据着属于她的领地。何必呢？倪凉嘀咕了一声，说完后，暗自吃了一惊，不知道那三个字是说给华羽还是说给自己的。犯疑一番后，倪凉起身，以从容亮丽的姿态走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不久她就和小丁结识，小丁说他是看到倪凉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而且以后死缠硬磨，送花、送鱼汤、送名著、送化妆品，凡是能送的东西都送了，其他的四个女孩子因为也享用了小丁的东西，拿人手软，就一个劲到在倪凉耳根边说小丁的好，再说小丁的外貌也蛮出众，有款有型，然而倪凉起初是缄默的，她不是彻底地拒绝，跟他出去，任他调侃，一遇到实质性的问题倪凉就乖巧地逃开了，转折点是那次看了《廊桥遗梦》以后，她有了份恍若隔世的感叹；真爱，多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