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2008年5月23日去北京的，坐在北上的火车上，十分烦躁，因为火车开始就晚点两个多小时，一路上又走走停停，只好给朋友打电话修改到达的时间。对面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小孩，大的是个女孩，有七八岁的样子，脸脏得很，显得有些黑，裤子也破了，在那里坐立不安，一会要喝水，一会要吃东西。那个妇人抱着一个四岁多的男孩儿，小孩子一会哭一会闹，好象在发烧。
　　 我身边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很关注的看着那个妇人，不停的让那个小女孩吃他的东西。妇人拦住那个女孩伸出的手说，一路上吃你不少了，不能再让你破费了。那个男人说，一个女人家带两个孩子，不容易啊。妇人说，再熬一天就到了，孩子他爸在大庆那边等着接呢？我插了一句，是大庆油田吗？妇人说，是啊，这趟车到沈阳，中间不转车，谁知道这么慢，我都坐了一天了才到郑州。正说着车又停了。我说，这车是怎么回事，今天不但晚点还见车就让，这不是快车吗？身边那个男人说，你不知道汶川地震了吗？南下的车都是运送物资和部队的。特殊时期，凡是北上的车都要让。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个妇人站起来抱着孩子说，睡吧睡吧，明天就见到爸爸了。站起走到走廊那边。
　　 这个男人又掰了一个香蕉递给那个小女孩说，吃吧，你妈不在，没有事的。那个小女孩还是犹豫了一下，动了一动手，又缩回去了，晃着肩膀说，不吃了，不饿。那个男人很是慈祥的样子说，怎么不饿，从早上到现在，我看你就没有怎么吃东西。
　　 我感觉这个男人关心的有点过头了，有点好笑，非亲非故的，对这母女三人怎么这么体贴关怀，难道是打人家妇人的心思。也不可能呀，人家下车就有人接了。我不觉有些好奇，但又不便说，只是对那个女孩说，吃吧，你爷爷给你的，一个香蕉算什么。那个男人说，是啊，是啊。那个女孩又伸手接着，剥开香蕉皮，大口的吃起来。我说这话的意思，只是想暗示他，你都五十多的人了，人家妇人估计三十多岁。虽然有点姿色，你岂能明目张胆的动歪念头。
　　 这时那个男人问我去那里，我说去北京。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在北京当过兵。我又问了他一些常识性的问题，他居然有问必答。看来人老了，就是寂寞，没有人可以倾诉，年轻人又不愿意听他唠叨。老伴之间除了熟悉到无话可说，就是生气时的种种伤害。你问他做过什么生意，他想把半生的经历都向你娓娓道来。我只好虚应着，关键时叫一声好，着急时喊一声可惜。实在烦了就借口去厕所，站在车厢之间抽口烟。但是那个妇人好象听得入了迷，也不知道是真的感兴趣，还是知恩徒报给他的单口相声捧个人场。
　　 这样一来，两个人好象真的谈的很投机，有一点亲如一家人的样子。我只好又坐过去，想道，看你能表演到什么地步。那个男人说他是沈阳人，确实有东北人的口音和爽快。可能是谈的高兴，从包里又拿出半斤装的二锅头，自己又干上了。
　　 一会卖小吃的过来，他又买了一袋花生米，给小男孩买了一袋香肠。那个妇人先是推，然后是感激的接住，说，中国还是好人多呀。
　　 我就问她，大姐是从那里来呀？她说，我是从都江堰出来的。我说，那里不是地震了吗？她点了点头说，我们是逃出来的。
　　 她一说到这里，情绪不免有些失控，眼里有些湿湿的，我也不便再问。很关心的用手摸了一下她怀里小男孩的头，感觉有些热，我说，孩子好象是发烧了？她也摸了一下，说，估计是吓着的，我说，得吃点退烧药呀。她说，我也急呀，前几天在成都火车站露宿，我就感觉这孩子一会热一会冷，睡着了尽说胡话。这时，我身后站着的一个小伙子突然从钱夹里拿出一百元来，说，大姐，我也是成都的，你要看的得起我，这钱你接着。那个妇人有些慌了手脚，说，我不知道怎么谢谢你啊，我出来尽碰到好人呢。那个成都小伙说，大姐，不用谢的，我们都是一家人嘛。这时那个沈阳男人说，你就接住吧，报纸上不是说了嘛，让我们众志成城，这就是众志成城。那个妇人站起来说，你把电话给我留一下，回头我让孩子他爸给你汇过去。成都小伙说，不用的，大姐。我在外面跑销售，手里还宽余些。妇人说，你看，这真是的，昨天这个大哥给了一百，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他。今天你又给一百，让我怎么说呢。
　　 我说，你就接住吧，这也是他的一片心意。妇人这才感激的坐下来。
　　 我正好有一个差不多大的儿子，对小孩子的毛病还是知道一些，也算久病成医吧，再说又喜欢看些杂书，对中西医还是粗通皮毛。经过我的观察和诊断，小孩是惊吓和受凉引起的感染。车上只有些简单的西药，我找了几样对症的药和抗生素，妇人让女孩用矿泉水瓶接了点热水，把药喂了下去了。
　　 这时已经中午了，餐车过来，沈阳男人又给她们母女买了两盒盒饭，谢过之后，小姑娘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吃完饭，妇人便回忆起那天地震的事。
　　 她说那天她抱着孩子坐在门口，给儿子讲童话，就说讲完一个回屋去把菜洗洗，留到晚上做饭，因为姑娘五点多就放学了。但是儿子不愿意，非让再讲一个，她就又讲了一个，刚讲到一半感觉地晃了一下，有一些灰粒子从上面落下来，她感觉有些不对，不知道是地震，只是下意识的抱着孩子就跑出门，刚出来，地又晃了一下，她和孩子一块摔到地上，她看到天上有些灰蒙蒙的，她站起来夹着孩子就跑，孩子吓的哭都哭不出来，到外面空地上，她看到自己儿子的脸是青色的，一付茫然的样子，她的心突然好象空了一样，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了，对周围突然发生的变化不知所措。看着自已住的楼，像是定向爆破一样一会慢慢倒下去。这时到处灰蒙蒙的，人们惊叫着，有哭的、喊的、乱跑的，更多的是跑出来站着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最多的是不知道下落的人，但肯定许多人瞬间已经失去了生命。
　　 这是一个很强的打击，不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你会想起很多人，你的父母，你的亲人，你的邻居，你的朋友，一切你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可能再也找不到了。你精神上好象被挖出了一个大洞，压抑的喘不上气来。她站在那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她的手不是在抖而是在抽搐着。她突然的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她的心被女儿扯的火烧般的痛，她拉着儿子快步的走着，她的儿子好象突然长大了一样，一声不吭的被拉着飞跑。才四岁的小孩子呀，他懂什么，泪水满脸被扯的飞起来，他只是不停的说着两个字，姐姐，姐姐。他什么都明白。到了女儿的学校，她才在操场的人群里找到自己的女儿，万幸的是，当天她女儿那个班正上体育课。许多家长站在教学楼前面哭，甚至一些男人都在号啕大哭。
　　 有不少家长一把扯过她的女儿，一看不是，又慌慌的去别的地方边找边喊。这个场面她实在看不下去了。余震不断，好象站在箩里，一会被筛一下，一会被筛一下，那感觉真是让人恐慌不已，好象大地是活的，它在故意吓这些人。她带着两个孩子，在都江堰呆了两天，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反正是乱慌慌的，从这里到那里，已经没有思想了，整个城市已经面目全非了，象是经历过一场战争一样，到处都是断壁残楼，人都是在忙乱着，见的最多的是尸体，让人看的触目惊心，这是一次终身难忘的记忆。
　　 后来解放军来了，把她们转移到了成都，那时候见到解放军真的象是见到亲人一样，只是哭，后来当兵的也哭，都不说话，也不知道怎么说，很多人抱着哭，场面真的是很感人。解放军把吃的先给她们，把喝的先给她们，有些老人要给解放军下跪，哭着说，终于把你们盼来了。
　　 在成都火车站，那几天又开始下雨，开始没有帐篷，到处都是人，在雨里淋着，桥洞里，树下面挤满了人。医院都搬出来了，不断的有伤员运过来，有很多人在路上就已经不行了，尸体只能简单的盖着堆到一起。到这时你就能亲身体会到什么是哀鸿遍野。比你惨比你痛苦的人到处都是，什么叫做大灾难，只有亲身感觉到那种痛彻心扉的人才明白。后来政府快速的搭建了许多临时帐篷，在里面住了几天，上面就喊话，说有地方投亲靠友的先投亲靠友，有地方去的人可以先走了，因为帐篷和地方实在有限，灾民越来越多，政府已经无力安排这么多人了，只得先分流到各地。和老公打通电话之后，他让我们坐车到大庆会合。
　　 听完她的讲叙，我们都沉默了，这时成都小伙子问了句，大姐，不知道汶川那边怎么样了？沈阳男人说，我看报纸上说汶川最严重，不但路不通而且通信都中断了。成都小伙抽着烟，叹了口气说，我女朋友还在汶川，现在一直联系不上。我说，你再打打看，说不定现在已经恢复通信了。他又用电话打了半天，还是接不通。那个妇人说，汶川那边都是山，现在人都过不去，想修好，太难了。我们都劝他耐心等几天，他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了，只是点头答应，泪水在眼圈里打转。
　　 正说着，列车员查票查到这里，问那妇人要车票，她说，我们是从都江郾过来的，从成都上车就没有买票。列车员说，怎么证明你是从灾区过来的呢？我们几个人都有些气愤的替她分辩，两个列车员还是将信将疑的样子，非要身份证。那妇人说，房子都塌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说着哭了起来。她走时成都那边乱成一团，根本没有给灾民出什么证明和通行证之类的东西。沈阳男子更是气的脸色通红说，现在人家受了这么大的灾难，还要什么票，规定是人定的，活人能让规定定死？停了一会，那妇人突然想起什么，从裤袋里拿出一本孕检证明，说是刚好孕检了，没有来得及放回抽屉，还带在身上。列车员拿来一看，确实是都江郾市妇幼保健医院的本子，把本人递给妇人，两个列车员一言不发，尴尬的扭头走了。
　　 车到北京时，我下车前塞给那个妇人一百块钱，她说钱已经够了，不能再欠人情了。我说，给小孩买点营养品补补，说不定路上用的上。她非要我电话，我摆摆手下车了。
　　 我站在站台上，她们一家三口在车里隔着窗户向我不停的挥手，我也冲她们挥手，我看着她们的车缓缓的启动，向着东北方向驶去，我回过头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感到浑身有一种幸福的力量在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