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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砍柴煮字』旧物时光之食箩·马头笼子(散文)


作者:野水 童生,855.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594发表时间:2013-02-27 22:42:47

【食箩】
   我再一次见到了食箩的身影。
   红漆雕花的食箩,静静地隐在终南五台山下,关中民俗博物院一座渭北民居的西厢房里。这座原在渭北澄城的孙家大院,整体迁建于此。民居门口的山墙上,镶嵌着一方古朴优美的莲花砖雕。小小的游鱼,大约戏于莲叶之间久矣,此刻慵懒地沉入浅底,一动不动。莲的叶子有些倦怠,叶边微微卷起,画面就有了极强的立体感。盛放着新娘嫁妆的食箩,带着新人的羞赧,亦不愿轻易示人,躲在安静的一隅。食箩的肩臂上,绑着一块火红的绸子,一团热烈的红艳,包裹了冰冷的铁环。那个铁环,在出嫁的路上,会与扁担上的铁钩相互摩擦,一路吱吱作响。那声音就像是一只老鼠,啮噬着新娘半是期盼半是恐惧的心。食箩有三层,最上面盖着盖子。盖子的中心和四角,有黑色的雕花。三层格子里,依次码放着崭新的男人的粗布鞋袜,对襟褂子;新娘铮亮的铜镜,檀木梳子和香气扑鼻的妆奁,还有她的红裹肚。裹肚里夹着一块折叠整齐的手绢,那是母亲给她准备的,用来向新郎的家人证明女儿的纯洁无瑕。那一晚,将有点点“红梅”,缀染薄绢。娘家一世的高洁风骨,就寄托于这片洁白的手绢了。这个日子前的一年时间里,她怀抱叵篮,昼穿金线,夜伴青灯,所有与她出嫁有关的女红,全都随着迤逦的迎亲队伍,走向那个她从来不曾去过的深宅大院。她将由一个出水芙蓉的少女,在梦一般的流年之中,为人妻,为人母,信奉三纲五常,出入举案齐眉。无情的岁月,会洗去她姣美面容上的一层铅华,她将携手那个未曾见面的男人,历尽沧桑,一起老去。
   即将出嫁的女子,如砖雕上的那条沉在水底的小鱼,羞怯地坐在一角。一片艳红的布顶在头上,看不清她的庐山面目。但我猜想,她一定年方二八,肌凝白雪,眉画远山;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食箩的格子里,她的红裹肚上,绣着一朵绿莹莹的莲花。莲子清如水。她的芳名,叫做“莲儿”。
   食箩,是早先渭北女子出嫁,或故去的亲戚举办葬礼时,盛放女红及丧葬食物祭品的器物。外观方形,箱式,因为体积较大,需由两人抬起行走。三层组装的格子,可以分开取下,并依次摞起。那些嫁妆和祭礼,分门别类,码放整齐,避免了因相互挤压而褶皱变形。食箩的箱体外侧,有一根连接的木骨架,由下而上,包围一圈,延伸于食箩顶上,高出盖子一尺有余,中间铆有铁环。装好嫁妆,盖好木盖,中间的铁环,被扁担上的钩子钩住,两人抬起,随着出嫁的队伍,伴着唢呐的音韵,袅袅行进在乡间的小道上。红男绿女,逶迤如蛇,那是怎样的一道风景?扁担忽忽闪闪,嘎吱作响,花轿里的新娘,一颗羞怯的心,亦随着食箩的起伏,一上一下,忐忑地走向她满怀憧憬,又一无所知的世界。
   那是一个风雪的腊月。莲儿坐在烧得烫人的土炕上。她闭着眼睛,母亲两手绷着一根绳子,在莲儿的脸上撏(xian)着细小的汗毛。这道工序,渭北叫做“撏脸”,也叫“开脸”,这是即将出嫁的新娘最重要的美容项目之一。母亲是村里最会撏脸的人,手中的那根绳子,不知撏过多少张美丽的面庞。这一次,是她的莲儿。她撏得很细。细细的绳子将那些肉眼看不见的汗毛卷进去,绳子弹起的瞬间,汗毛被拔下来。有时候,莲儿会因为痛而蹙一下眉。母亲撏完脸,又用一块破碎的青花瓷片,将莲儿腋下的汗毛和脖颈处残余的汗毛一一刮净。虽然已经有了刀片,但她不用。汗毛碰了铁器,会长得更快更密,用瓷片刮,就不容易再长了。这块青花瓷片,是母亲的母亲传下来的,母亲一直将它藏在炕桌的小抽屉里。
   母亲牵着莲儿的手,走进厨房。面向锅台,莲儿给灶王爷磕了三个头。透过红布,莲儿感到灶膛里的一团火光正在熊熊燃烧。鞭炮齐鸣,唢呐响起,莲儿被两个族里的妇女搀扶出门,坐上花轿。上轿的那一刻,莲儿回过头去,她看不清什么,但她分明听见了母亲一声长长的哭叫,莲儿的眼泪湿了脸颊。积雪的地上,抬轿人的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两个村中憨朴的男人,摇摇晃晃地抬着食箩,下坡,过河,上坡。食箩随着他们摇晃的脚步,在空中一摇一摆,梳妆盒里的小物件泠泠作响。莲儿坐在轿里,偷偷掀开头上的红布,她看见前边远处,红漆莹莹,镂空雕花的食箩,在阳光下的雪地里闪着离合的神光。因为一路要被妇人们挡住,揭开盖子,翻看女红,耽搁时间,所以,在送亲的队伍还未出发的时候,食箩就最先出门了。尚未出村,就遇到挡路的妇女,抬食箩人的脸上,却并无愠色,喜滋滋站在一边,乐得歇息片刻,亦不忘与那些中年妇人们调笑。女人专心赏阅女红,不提防一只咸手已经伸向她的屁股。女人一句“摸你娘的老腿”,如一只兔子跳开,脸上却有春风般的滋润。听着那些妇女对于女红的赞美,莲儿的心里泛过一丝甜蜜。
   多年以后,莲儿总会想起风雪的腊月,那个红烛摇曳的夜晚。曲终人散,月上林梢,心急的男人,一层层褪去她华丽的外衣。红裹肚上,那朵绿莹莹的莲花,在红烛的光焰里楚楚动人。她满脸羞怯,偷看一眼紧闭的门窗,然后,轻启朱唇,吹熄红烛,将自己卷进那面百鸟朝凤的大红被子,有一丝恐惧,亦有一丝期待。窗缝里挤进的一线青光跌在她的脸上,她紧闭双眼,在一阵喘息和呻吟里,开始了一生漫长的孕育。
   莲儿如门口那棵身体中空的古槐一样,渐渐衰老。她的脸上,布满沟壑,斑驳如墙;她的双手,筋脉毕露,枯瘦如柴。一个晨曦初露的早晨,莲儿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黎明即起,洒扫清除,而是长眠不醒,——她走了。带着安详,平和,如耗尽最后一滴油的青灯,在簌簌的风中,飘忽,摇曳,直至熄灭。七天之后的黎明时分,萧萧的秋风,将莲儿门口那棵树上的一片片槐叶抖落下来,洒落一地枯黄。莲儿的灵棺,就躺在那一地的枯黄中了。灵前的青灯忽忽闪闪,青黄的灯焰在风中飘摆不定,但却始终没有熄灭。
   一台摆满花馍的食箩,放在村子巷口,那是莲的女儿的婆家送来的祭礼。高高的油塔,肥胖而白的大花卷,纸糊的棉衣棉被,都摆放在莲儿灵柩前的桌子上了。一声炮响,长长的送葬队伍一路蜿蜒而去,直至村子的老坟地;鼓乐喧天,撕裂的哭声穿越了云霄,随风飘落在村下的河谷。食箩里的那些祭品,是供莲儿在冥间享用的,这些丰盛的“大餐”,将使她在黑暗的世界里,不惮于饥饿和寒冷,仍旧延续一颗永不老去的魂灵。这颗魂灵,安详,沉静,一直回望着她当年坐着花轿来时的那条小路……
   现在,红漆雕花的食箩,默默地隐居在这个民居的厢房。它已退出历史的舞台。它将自己辉煌的青春,奉献给了那些如当年的莲儿一样青春涌动的女人。此刻,它更像一位垂暮的老人,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食箩,讲述了那些过去的故事。
  
   【马头笼子】
   马头笼,是一种木制或竹编的手提小笼,因形似马头而得名。渭北并不是竹子的宜生之地,竹编的马头小笼,想来应该是“舶来品”了。马头笼是走亲戚提礼品的工具,主要装水果花馍等不宜受挤压的礼物。它形似长方体,上大下小,有盖,漆着黑色或枣红的桐油漆,外面绘有花鸟虫鱼等图案。记忆中,我见过的马头竹笼,好多地方的漆已经脱落,露出斑驳发黄的色气。因为经常盛装桃子苹果的缘故,即使一个空的马头笼子静静地放在桌上,仍有微微的果香入鼻而来。马头笼以黑色居多,也有不上漆的原始颜色。竹编的纹理整齐,木质的凝重沉稳,给人一种古色古香的感觉。
   村里似乎只有那么几个马头笼子,互相借来借去。每年的农历七月初七前,是马头笼子最繁忙的时候。订了亲的婆家人,在结婚前的三年里,每年要给女方家送“七月七”。前两年是“小送”,量少,简单,主要是维持一种良好的关系,可能也有以此观察情况的意思在内,以防有变。
   结婚的前一年,要“大送”,这一次极为隆重,是媒婆代表男方去向女方要人的。要商定婚期,就要用到盛得多又体面的马头笼子了,马头笼里装的是鲜红的桃子。早在桃子还没有成熟的时候,男方家就去附近的桃园定好了桃子,这桃子是孝敬给“王母娘娘”的,七七四十九个。桃子要阳坡树上摘下的,色好,鲜艳;要选个大的,大方,体面;不能有虫眼或伤疤。桃子的好坏关系到娘家母亲的心情,甚至关系到能否要到人。
   除了“寿桃”,还要配以黄澄澄酥脆或者绵软的花杏(林檎),一个一个小心地放入马头笼子里,盖严盖子,再用一面大红布(俗称“龟子红”)将笼子包严实了。“大送”的前一天,婆家人要将媒婆或红爷请到家,摊煎饼,烙油馍,好生招呼。媒婆或红爷饱餐一顿,喜滋滋擦去嘴角的油腻,将那一笼的寿桃提将回去,放在小孩子不能够到的地方。第二天,媒婆或红爷穿戴一新,手提红布包裹的马头笼子,便昂扬地上路了。逶迤的山路上,弯曲的河道里,便有满脸喜色能说会道善于察言观色很有耐心不急不躁的媒婆或红爷在路上行走,犹如胳臂上挽着一团红云。俗语“是媒不是媒,都得跑三回”。碰到熟人,就老远喜色招呼,大声应和,要让全村人都知道,她(他)今天要去完成一桩大事,——去女方家求个婚期,期望女方家能早早给人,不耽误年轻人的日子。
   一般这一次去了,当年的冬天,男女双方便要结婚了。女方家人早在门口迎接,喜喜地将一笼的寿桃收取了。这桃子要给全村人散发的,借以向村人告知,女儿今年要出嫁了。自然,媳妇娘家也有煎饼油馍伺候,媒婆或红爷吃得嘴角流油,却也不忘使命,察言观色地就要人了。回来的时候,马头笼里装的是女子亲手做的布鞋。媒婆返回到村口,早有妇女中的“好事者”一起围拢上去,揭开马头笼盖,争相瞧看女子的手艺,指指点点。碰到好的手艺,羡慕不已,连声称赞;若是做的鞋子丑陋粗糙,也不言语,放回笼子,嘴一撇转身便走。女方家给人了,迎亲的队伍一来,女子的妈哭得稀里哗啦眼红似桃,不肯出来见人,倒是父亲傻乎乎大大方方招呼来人。一阵闹腾嬉戏之后,女子娘家门口冷清下来,长短不一的哭声就从家里传出来,直听得周围眼软有女的妇人掉泪珠。
   在渭北,无论逢年过节、敬神祭祖、婚丧嫁娶、生儿育女,甚至亲朋往来,大都要相互馈赠花馍。蒸花馍的主家屋里,集中了村里所有做花馍的好手,围拢在梨木大案前,其乐融融。几十双巧手,在案子上忙碌。花鸟虫鱼,飞禽走兽,时令果蔬,各具情态。男女订婚时,男方要给女方蒸一对鱼,鱼身上盛开一朵莲花,象征男方母亲期望自家未来的儿媳有如鱼儿一般灵巧,像莲花那么纯洁。也希望未来的媳妇生育力如鱼般旺盛;女方送给男方的是一对威风凛凛的老虎,意味丈母娘期望未来的女婿虎虎生威;小孩满月时,娘家还要送白面蒸的项圈,保佑外孙健康长大;孩子周岁时,要送“虎馍”,让老虎护卫孩子健康不得病。每当这个时候,马头笼子便大显身手了。蒸好的花馍盛在笼子里,盖上盖子,一来防风干,二来不受挤压变形。提了马头笼子,便是怀抱了美好的祝愿;走在路上,心情轻松如云,跨步格外高远。
   几十年过去了,那些游走在乡间路上的媒婆和红爷渐渐老去,也没有人给孩子早早定亲了。村子里鲜有少年姑娘。他们都在外打工,好多自己找了朋友,回到家乡,连订带娶,俗称“一砖砸”,要结婚了,一次性给多少彩礼,直截了当,女婿与丈母娘直接砍价。抛却含蓄,直奔主题,自然也没有人再送“七月七”了。走亲访友的人们,不是提个塑料袋,就是背了皮包,马头笼子失去了它的使用价值。多年以前,在六婆家,我竟意外地看到了它落寞的身影。一个落满灰尘的马头笼子,默默地呆在屋子的一角。不见了竹编的盖子,灰尘笼罩了它曾经光鲜的桐油漆的皮肤。笼子里放着六婆从地里挖回的一堆洋芋。
   在那些艰苦的年代里,马头笼子送去了人们饱含温情的祝福。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追求结果的年代,而当人们得到了期望的结果的时候,却总是想起那些近乎繁冗但却饱含温馨的过程。马头笼子的青春年华,连同它承载的那些美好的祈愿和丰富的民俗文化,如今已经随风飘散,但那些美好的愿景,依然深深地印在人们的心里,久久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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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食箩】娓娓道来了红漆雕花的食箩的形状、用途,伴之食箩的是一个优美的故事,莲儿出嫁时和年老仙归时的详细过程一一展现,食箩一直相伴并且见证那时那事那人。特别富有吸引力的文字,我很惭愧没有见过这个东西,今天读了此文也算开了眼界。【马头笼子】讲述了马头笼子的形状用途,一如前篇一样,无论逢年过节、敬神祭祖、婚丧嫁娶、生儿育女,甚至亲朋往来,大都要相互馈,这时是马头笼子最繁忙的时侯。随着时代的发展,不管红漆雕花的食箩,还是竹编的马头笼子,失去了使用价值,退出历史的舞台,都成了过去的故事。然而,食箩、马头笼子记录了那些岁月里的那些近乎繁冗但却饱含温馨的过程,以及送给了人们饱含温情的祝福、希望、安慰。虽然它承载的那些美好的祈愿和丰富的民俗文化已成昨日,但那些温暖、美好的愿景深深地雕刻在人们的记忆里了。文字细腻柔美,真诚情深,简洁朴实,把读者带进了那一幕幕的温馨场面。推荐赏阅。谢谢赐稿流年。【编辑:山地731828829】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2281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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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3-02-27 22:47:57
  读完这篇散文,真的开了眼界了。谢谢作者的美文奉献!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2-28 10:09:2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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