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老同学夏和平是同年入的伍，当初一起去报名的还有他的表弟李亚飞。李亚飞壮实得象头牛，与他相比，我俩活象两只瘦猴，站在一起，显出极大的不协调来。负责登记的武装干事举着一双近视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们仨后，用了极细且尖的声音说：“李亚飞是块料，你俩，我看回家再去吃两年奶吧。”凭空受了侮辱的我，热血一下窜到了脑门。“狗球!老子瘦，但瘦得精神!”“吓!你能球得很，是不是，老子就让你当不成这个兵!”细尖声音的干事这回发出钢锉锉锯般的刺音来，同时伸出右手食指，频频如雨珠般直点我的脑门，似乎执意要将我的额头戳破，让那激涌的热血喷出来。我烈暴的性格早已将理智抛在了云外，随即腾空而起，来了个先人指路，右脚直奔干事的小腹。没想到夏和平和李亚飞动作更快，左右同时出击，将我牢牢钳住。我被定格在半空，活象一只翱翔蓝天猛然被大风阻滞而呆立于空中的苍鹰。
　　 不用说，我当兵这件事被这很不彻底的一脚泡了汤。但我终究咽不下这口气，便硬缠软磨地让父亲去找他的老同学副县长说个人情。父亲实在拗不过，狠狠地抽完三锅旱烟后，穿上多年不曾穿过的黄呢子大衣，便去找他的老同学。
　　 副县长的一个电话解决了所有的问题，我光荣入伍了。
　　 上帝总喜欢跟我们开玩笑，壮得象牛的李亚飞因为色盲被刷了下来。在我们即将告别家乡父老，奔赴军营的那天，他特意从山村赶来送他的表哥夏和平。车子启动后，他哭了，哭得很伤心，不知是为了自己没有当成兵，还是为了正要去当兵的表哥。
　　 转眼十年过去了，我在部队倒也混出了点名堂，考学，提干，现在已成了副连长。夏和平在第三年就复员了，回家后招集自己以前的哥们儿做起了生意，从小本经营开始，慢慢发展，不料竟也成了气候，现如今成了某民营企业的老总，听说威风得很。
　　 带着边防的几分气息和自认的几分荣耀，春节前我回家探望父母。天一直飘着雪花，纷纷扬扬，好象有道不尽的缠绵。我的心情一直很好，除给母亲讲一些边防趣闻外，就去拜访老同学。
　　 夏和平这狗食我一直没找到。因为好多年没跟他联系了，所以也不知他的手机号，问问老同学，他们便从孔里挤出“哼”来，气恼地说：“那狗食还能把我们放进眼里？”
　　 狗食是同学们给夏和平起的外号。那时他确实坏得要命，经常旷课、逃学，跟地方上的二流子瞎混，是被学校打入另册开除了好几回的人。不过他与我的关系倒是要好，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喜欢书法。别看他坏，可是对书法痴情得很，写一手好字。当然，他的字比起我的，就要逊色了几分，这也正是他对我敬重的原由。每每论起书道，他总要竖起耳朵，两眼发出攫取的光来，好象要将我的功底一并吸去。他终究还是折服于我的，因为每次参加学校举办的书法大寨，我是冠军莫属，而他只能勉强进入鼓励者的行列，连三等奖的边都摸不着。所以，他一直将我视为自己的标杆。但是对我的劝善，他是从不听取的。每当我拐弯抹角谈到“五讲四美三热爱”时，他便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扭着脖子硬硬地说：“狗球，老子就不信五四三！”你看看，遇到这样的主，还有招？
　　 随着爆竹的噼噼啪啪和烟花的五彩纷呈，旧年渐渐远遁，新年步履蹒跚地从梅香的气息中走来了。
　　 大年初一下午，在我出门去给堂叔拜年的当口，一辆黑色奔驰从对面疾驶而来，到我的身旁，嘎地一声停住。车门打开，走下一人，不看还则罢了，一看就大吃一惊。这不是夏和平吗？他早已堆了满脸的笑，极绅士地走了过来，伸出手，“老兄，我来接你。”我急忙也伸出手来，用力紧紧握住，“老弟，好久不见了，咋样？”“你看，就这样。”说着，他将头扭向奔驰，用眼角射出的光束指定，“自己的。”“好家伙，”我惊愕，“混得不错嘛，比你老哥强多了。我在连队坐吉普八座，有时还要看连长大人的眼色，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哈哈哈……”他后昂脖颈，朝天大笑起来，“部队部队，谐音乃不对不对是也，就没有对的地方。”“嗳，不能乱说，再说你也是当过兵的。”“只因当过兵，才知不对。”“嗳，……”我正想和他辩论几句，不料他已转到了我身后，推着我说：“走，去黎明酒店，一醉方休。”我极力扭转身体，正面道：“我要去给堂叔拜年！”“什么年代了，还拜年？”“传统不能丢啊。”“我说你是个老执固，你还不信，难怪进步这么慢，现在你什么职务来着呢？”“副连。咋的，在同年兵中，就数我最快了。”“快个球，是我，怕早该正营了。”“你看，又吹上了不。这样吧，我先去给堂叔打声招呼，然后咱哥俩好好地喝他几杯，你看行不？”“行。这样吧，我开车送你。”“ｎｏ，ｎｏ，ｎｏ，我叔胆小，看见这派头，会吓着的，你就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就到。”
　　 黎明酒店面临葫芦河，背靠小黄山，虽差星级一个边，但也十分地气派了，毕竟是在小县城嘛。服务小姐把我俩热情地引进了“巴黎”雅厢，坐定后，热情地问：“两位先生需要什么？”“这样吧，先把咱县的特色菜都上上来，然后再来两瓶老人头，然后……”“停停停，”我打断他，问：“今天就咱俩，还是有别的朋友？”“就只咱俩呀！”他歪了头，很是吃惊地看着我，好象是我小看了他似的。“我看，随便点两个菜，就喝咱县上的葫芦大曲吧。”“哪能哪能，你这不寒酸老弟吗？葫芦那曲可还能再喝了，你忘了，那玩意儿越喝越葫芦。”一旁的服务小姐掩嘴窃笑，我只好装葫芦，说：“那就依你了，不过，喝了老人头，可别把我的头也喝成老人的了，刚才你还说我老执固来着呢。”“哪能哪能，那可是洋玩意儿哩。”
　　 几杯热酒一下肚，我俩就天南北地神侃了起来，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部队上的事。
　　 “说句心里话，我夏和平能有今天，是部队锻炼了我。当兵三年，我啥也没学会，就学会了吃苦。”他点着一支中华。“苦这玩意儿，就是原始资本，你想想那个大亨不是先从苦吃起，然后个个都肥得流了油？”
　　 我听后大笑，说：“你这个二球货，吃苦还吃出了哲学味来。”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我们老祖宗早就教诲我们了，但是真正能吃得苦的人，我看，在如今的社会，真他妈的不多!”
　　 “你看你看，说你胖，还真喘上了，好象唯独自己得了‘苦道’，他人都是孙子似的。”
　　 “我是说我的那位表弟，不是说所有的人。哎!提到他，我就一肚子的气!”
　　 “哪位表弟？”
　　 “就那色盲。”
　　 “噢，是他!”我随即用手指定夏和平的鼻子，“你小子倒是个色明，不然可就没得苦吃了。”
　　 他听后仰面大笑，说：“咱的一双鹰眼，不但色彩分明，而且还大发光茫呢。”
　　 “那是猫眼，在黑暗里时时发出幽幽的绿光来。”我见他得意忘形的样子，便不冷不热地讽了一句。
　　 他果然收了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颇含伤感地说：“我那表弟疯了，挺可怜的。”
　　 “疯了!”我吃了一惊，“怎么会疯？”
　　 “为了‘情’啊。”他点着烟，狠狠地吸着，生怕那烟篆逃逸了似的。
　　 “还有这档子事？”我又是吃了一惊，“如今的社会，还有如此痴情的人？”
　　 “要么人家都叫他‘一根筋’呢，他就是那种死了心眼的人嘛，自己掂不出八斤九两来，又不肯吃苦。哎，真是愁死了。”
　　 一时说到伤痛处，他便陷入了深愁大忧中去，只见他紧锁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宛如一个刚脱去青皮的核桃。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咂叭咂叭嘴，狠狠地吸了烟，然后徐徐吐出。于是在轻烟萦绕中，他给我讲起了他表弟李亚飞的故事。
　　 表弟和我是一个村的，他比我小一岁，我俩是一块儿耍大的，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上小学时，他的成绩特好，语文、数学常得双百，亲戚们常当着我的面夸他：“哟，你看人家亚飞多棒，以后准能上清华；和平啊，你可得加油，多向人家亚飞学习啊。”每每遇到这种情景，我便呶了嘴，一言不发，心想，双百有什么，再加五十，不就是二百五吗？我不知当时是从哪里学来的混蛋逻辑，权当不如人的挡箭牌。那时，我是一味的贪玩，不把分数的多少放在心上。上初中后，他就渐渐地落在了后面去，据他的理论解释是，他只钟情于语文和数学，其余的一概冷而视之。他的这个逻辑比我的“二百五”逻辑更加混蛋。总之，他后来连高中没上，就赋闲在家了。闲来无事的他，一日忽对象棋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在路边和那些乡村老棋手没日没夜地对弁了起来。一晃三年过去了，他的棋艺大增，在县举办的象棋大赛中技压群雄，摘得了“棋王”的桂冠，一时竟成了名闻四里八乡的风云人物。后来，你是知道的，他和我们一起验兵，被刷了下来。当兵以后，我不知他在家干些什么，大概仍旧是下他的棋吧。
　　 复员回来，我叫了一帮朋友南下广州打工，同行中就有他，但到广州不满一月，他嫌工作太苦，吃不消，就独自打道回府了。你是知道的，我们南下广州，是为了积累原始资本，没想到那时的钱也好挣，一年后我们就有了十万多。第二年返回老家，我们就组建了地膜厂，那时的农民时兴压地膜种玉米，我们的产品消路很好。生意好是好，但我的麻烦事就紧跟来了。没几天，我姨夫来找我，说：“平啊，你看你现在出息了，能不能帮你弟一把，让他来你这儿打个杂什么的。”我说行啊。他果然来了，见到后很不好意思。我说，那你先到车间工作一段时间吧。
　　 大概是一个月后吧，我姨来找我，说：“平啊，你看你出息了，你弟还在车间没日没夜地买力气，你看你能不能给他调个工作。”我想了想，姨也说得在理，堂堂一厂之长的表弟，岂能在车间下苦？于是便对姨说：“让他明天到销售部吧。”姨满心欢喜地走了。
　　 因了我的一时照顾，或者叫做用人上的唯亲主义吧，竟差点把我自个儿给毁了。李亚飞在销售部不到一月，就被骗子给骗了个底朝天。兄弟啊，一百万，整整一百个万，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被一张如洞的黑口给吞噬了，事后连骗子的影子都没找到。当时，我气得晕过去了三次，我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李亚飞啊，李亚飞，你他妈的纯粹是个草苞加肉苞!混蛋加笨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蹲在墙角拼命地抽烟，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才慢腾腾地站起来，慢腾腾地说：“这钱我赔。”“赔赔赔!赔你个大头!凭你的本事，你的才干，还是你家的那两间破草房？”“我……”他一时语塞，憋在了那里，脖子和脸都成了猪肝。
　　 为了平民愤，我只好将李亚飞开了除，而他似乎并没有吸取什么教训，赋闲在家后，竟然继续从事他的象棋事业。他倒悠哉，屁股一拍，好象没事人一样，我可惨了，一百万的损失，对于一个小型乡镇企业来说，那可是元气大伤。
　　 说实在的，我们应该感谢小平同志，在我陷入困境的当口，老人家南巡说了话。什么叫如淋甘露，这辈子算是让我给体会到了。政策，政府的好政策才是咱老百姓致富的门径，没这门径，你那怕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是干着急，没球脾气。我贷款承包了县罐头厂，引进了先进设备，聘请了专家。嘿!一年后红了。现在厂里的固定资产五千万，半个亿啊，我的哥们!与此同时，我还赢得了巨大的政治资本。因为在此之前，咱们县的苹果一直打不开消路，那些上好的苹果成年累月在果农的果窖里睡大觉，后来，只能是成堆成堆地烂掉。那可是农民的血汗啊，他们怎不心痛？但又没招。我们罐头厂兴旺后，这些问题都迎刃而解了。每年，果农将苹果下架后，就直接交到了厂里，既省了心，又赚了钱，岂不美哉？说句不吹牛的话，咱在老百姓的眼里比那县委书记还牛逼。为什么呢？能为老百姓办实事呗。
　　 我的发达，并没有给我带来好心情。正当我志得气扬的时候，李亚飞出事了。说句心里的实在话，我老早的就不想再管他的事了，但是我姨夫和姨三番五次三番五次地来找我，说哪怕让亚飞来看大门也行，你得给他找个干的，眼看快三十的人了，不能再叫他象马车炮的了。我一时心软，想也是的，不能让他再如此打脸了，于是，我又让他回来，并委以车间副主任的重任。一开始，他倒也买命，一副士为知已而死的样子，但半年后，完了，他彻底完了。
　　 事情起因于技术员吴芳。她是甘农大毕业的，技术一流，人也长得一流。当时她来应聘，我就一眼看上了她。但万万没想到，她的靓丽，将亚飞的魂给勾走了，进而彻底毁了他的一生。先前我不知道他为此做了些什么傻事，直到他被吴强殴打致伤后，才知这个傻冒竟干出了这般荒唐的蠢事来。
　　 一开始他去缠吴芳，人家根本就不理，他就没完没了地去硬泡，结果惹怒了姑娘，被当脸啐了一口，他竟然不恼，说希望能天天让她啐。你看这没骨头的东西，说出这般丢咱男人脸面的话来。后来，吴芳就来辞职，说自己不想干了。我问是不是嫌待遇太低，她说不是，只是想去深造。我说深造是好事啊，厂里可以出钱啊，等深造完后再回来。她说不了，自己想改行干别的。我哦地长叹一声，然后说，那就祝你前途无量吧。事实上，她是被李亚飞给缠怕了，才来辞职的。但是她的辞职，并没有甩掉他。哎，我们的痴情汉子，竟然找到了吴芳家，结果被轰了出来。当他第二次去的时候，就吃了大亏，刚好被吴芳的二哥吴强撞见，被那土匪狠揍了一顿，左胳膊生生地打断了。当时，见到他的那付惨样，我的肺立时炸成了碎片。我即时飞奔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此事彻底摆平。吴强是被拘役了，但万万没想到有更可怕的事在等着我。当我拖着疲痹的身躯再次来到李亚飞病床前时，已是人去床空。一问护士小姐，说病人已转到地区神经病医院去了。他疯了!
　　 听完如此凄婉的故事，我的眼睛潮湿了。我竭力从故事的凄婉中走出，端起酒杯来，说：“和平老弟，明天我去看看亚飞。”他也端起杯，说声谢谢，然后一饮而尽。
　　 透过朦胧的光线，我分明看到他眼内满噙了泪水。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咱们去看看葫芦河吧。”他显然被我的提议激起了兴趣，说：“行，去看看。”
　　 夜风夹着雪花，麻麻匝匝地打在脸上，凉凉痛痛的，我的大脑清醒了许多。我们舍车趋步，不一会儿便到了葫芦桥畔。此时的葫芦河在冰层的夹缝中湍湍地流着，象是被挤压后的一条细尖的声带，发出并不愉悦的歌音来，显得与这夜色很不协调。
　　 这时城市上空飘来隐隐约约的《葫芦曲》，《葫芦曲》是我县大才子赵肖的成名曲，听说曾在全国得过什么大奖来着，但今天因了风雪的阻滞，呜呜啦啦地，竟自失去了本来的悠扬。
　　 随了这变调的曲子，我和夏和平漫步在葫芦桥上，回望身后的黎明酒店，只见霓虹闪烁，仿佛在向世人宣示：风景这边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