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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回头客(小说)


作者:朱山坡 举人,3727.2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256发表时间:2013-03-01 21:19:03

我家门口的湖也叫雁湖,清澈透明,细波轻漾,像一座浩瀚的瑶池。我们的村庄叫浦庄,还属于穷乡僻壤,藏匿于山林和雾气之中,几乎与世隔绝,外面的世界显得非常遥远和陌生。但近来竟然时有素不相识的外地人出没。他们或三五成群,或母女结伴,或孤身一人,搭乘我父亲的木头船从烟雾弥漫的湖面上来,临近村子的时候总会惊起一阵狗吠。人们往湖方向抬起头,无奈地说,讨饭的又来了。
   有时候一天会来四五批。开始,他们说是震区来的,衣衫褴褛,拖儿带女,惊魂甫定,还有当地官方的证明,姑且算是吧;后来说的地方五花八门,河北、安徽、河南、山东、贵州乃至东北等等,南腔北调,谈笑风生,脸上看不到流离失所的乡愁和感伤。看着他们穿梭往返,络绎不绝,我们有理由相信,浦庄已经名声在外,全世界的乞丐都以为我们这里仓廪充实,热情好客,慷慨大方,来这里能讨个盘盈铱满,远胜于行走数十条村庄。
   事实上,他们每到这里,确实也收获颇丰,每次都能把空袋子变得沉甸甸的,带着窃喜气喘吁吁地乘船离去。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的收成也不好,没过过宽裕的日子,那些米呀、面呀、杂粮呀,都省着吃,连孩子都经常吃不饱米饭,别说吃肉了。男人们放米下锅的手重了一点,多放了些米,会被女人破口大骂,她们还把到了锅里泡水的米抢夺出半把来,晒干,留到下一顿。但对讨吃的从不吝惜。“他们千辛万苦来到我们浦庄,总不能给得太少,否则他们会在外头败坏浦庄的声誉。”仿佛乡亲们都把虚无缥缈的声誉系于行乞者的背馕,而且十分看重。而每一批行乞的走后,村里的人经常要盘点一下,总会有人惊呼,转而谩骂那些穷乞丐顺手牵羊拿走了她们家的一条腌鱼、两块腊肉、三只鸡蛋、一把蒜头或辣椒、经久不用了的发夹、灶台上的半盒火柴……这些损失算不上什么,拿就拿了,并不影响下一批乞讨者的收益。但有一天,村上有人发现他们在湖对岸的草木丛中架灶炊饭,喝酒,吃肉,场面宏大。“他们吃得比我们还好!”男人们横七竖八地醉倒在地上鼾声如雷,涂满油光的脸像镜子一样能映出天上的云朵;女人们脱掉破烂的外套,穿着整洁的衣裳围起圈子打牌赌钱,吆喝声惊散了湖面上的水鸟;孩子们四处嬉闹,像肆无忌惮的牛犊糟蹋了地里的庄稼……浦庄的人觉得被欺骗被愚弄了,异常生气。
   “方滨海,你看你都把什么人送到浦庄来了!你是不是和他们串通一气来骗我们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粮食呀?”浦庄里嘴尖的女人用刻薄的语气指责我父亲。
   湖很宽阔,父亲的木头船是浦庄到湖对岸唯一的交通工具。平常,乘船的人只需往船头的盘子里扔下一毛或几分钱就可以了。实在没带散钱的,不给也不要紧。反正我父亲不会问,也不觉得亏了什么。父亲是世界上最朴实最单纯的人,因此,这样的指责对他来说是多么严重的侮蔑,很让他无地自容。那天,父亲回到家里,呆坐在堂屋的木槛上,不吃不喝,一言不发,直至深夜也不愿意回到房间里睡觉。母亲催了他几次,他无动于衷。我去拉他。他岿然不动,仿佛入定了。
   也许是在湖面上劳碌得太久,与母亲相比,父亲显得过于衰老了。
   “爸,污蔑人的舌头会烂掉的,你不要为她们烂掉的舌头难过。”我说。
   父亲好一会才回答我:“你知道吗,我撑了一辈子的船,相当于作了一辈子的桥和路,那是数不尽的功德啊,但声誉比这些重要得多,她们诋毁我的声誉,就是要把自己的桥和路都拆了。”
   我听不明白父亲的话,直到第二天我才仿然大悟。
   第二天,我和母亲起床后发现父亲不见了。有人惊慌失措的跑来告诉我们,我父亲在湖中央。我们赶到岸上,果然远远看见父亲坐在船里,正在凿他的船,铁锤敲击凿子的声音比啄木鸟强很多,令人揪心得多。能看到灌进船里的水了,越来越多的水,露出水面的船体越来越少。
   母亲惊叫起来:他要沉船了!
   岸边的人跟着我们尖叫,劝父亲别做傻事,那些不慎中伤了父亲的女人一会向父亲一会向母亲道歉,她们的男人甚至还当众修理了她们的嘴巴,可是船还是沉下去了,父亲也一同沉到了湖底。宽阔的湖面除了水再也看不到多余的东西,连水泡也没有。我的父亲再也不回来了,有人去沉船的地方打捞过,却发现什么也没有。父亲肯定是沉到湖底深处,或者从地下暗河潜到更遥远的地方去了——听说湖的中央正是地下暗河的出口,人们很快淡忘,过了一段时间,连谈论他功德的人都越来越少,她们似乎忘记我父亲曾经是她们的桥和路。
   “可是,他也曾经是那些讨饭的人的桥和路。”背地里还有人不怀好意地说我父亲。好像是说,如果没有我父亲,浦庄就不会被愚弄和欺骗。
   现在好了,没有了船,要到外面看看的桥和路都没有了,自绝于世界。真是活该。
   果然,好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外地人渡过湖面来到浦庄,村子确实清静和安全了很多。
   直到第二年开春,突然有人看见湖面上出现了一叶扁舟,往浦庄这边缓缓而来。近岸边的时候人们才看清,这只是一叶竹排,上面站着一个人。
   一个陌生的男人,身材高瘦,衣衫破旧,胡子拉碴,满脸谦卑,撑杆的动作十分生硬,看上去异常费劲。竹排的前头放着一只空袋子。
   “又是个讨饭的。”有人悄悄地说。大伙一致附和这种判断。
   “这里便是浦庄了。应该是吧?”男人哈着腰对岸上的人说。北方口音,肚皮饿得瘪得像另一只空袋子。
   “是浦庄。”迟缓了好一会,才有人回答。
   “是浦庄就对了。我正是要来这里。”男人欣喜地说。
   “有事吗?找人?”有人问。
   “讨口饭吃。”男人回答。
   有人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千条村万条村都可以去,你偏偏要费那么大的劲到浦庄来,是不是有人在外头做了广告呀?”
   男人的脸突然变出尴尬和羞怯来,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在异样的目光注视中缓缓爬上岸来。
   “我们北方人不太会划船,我差点翻在湖里了。”男人憨厚地笑了笑。他的布鞋和裤脚都湿透了,双腿有点颤抖。虽然已经是春天,但天气还是很冷,湖面上还有一层碎玻璃似的薄冰。
   并没有谁觉得他为了讨口饭吃应该冒险到浦庄里。
   “活该。”有人嘀咕道。很小声,但男人还是听到了,怔了怔,很快便变出笑容来,“幸好没有沉到湖底去。这湖,深得一眼看不到底。”
   那竹排没有拴住,它要告别男人和岸了。有人提醒他,你的船逃跑了,你得拉住它,把它拴在石头上,等你的袋子里装满了吃的,你还得靠它离开这里。
   “由它去吧。我暂时不需要它了。”男人说,“再说了,它也不是船,像我们北方的一头倔驴,难以驾驭。”
   那“倔驴”仿佛听清楚了,果然离岸而去,一会漂出很远,再也拉不回来。
   “你怎么回去?”有人提醒男人,湖面上再也没有可以横渡的船了。
   男人没有回应。似乎是没有听见吧,或许是胸有成竹。
   大伙闪开一条道,男人把那只袋子往肩上一搭,迈步往村庄里去。估计是饿了,又或许要烤干他的鞋和裤子,他走得有点急,好像一匹熟知线路的马。
   他们发现男人很高,比他们高出一大截,脸膛黑压压的,风吹起他的乱发,可以看见他额头右边靠上的位置有一道暗淡的疤痕。可以肯定,那是一道旧时刀伤,像一条蜈蚣潜藏在草丛。但他不是粗野、庸俗那种,举手投足都跟那些常见的乞丐不同,气质很儒雅,说话也不紧不慢的,只是显得疲惫不堪,估计是饿了的缘故。
   “对了,他来过浦庄。那时候他带着一个女人。”方德才看着男人的背影,突然想起来,“他,是一个回头客。”
   “噢,我也想起来了,跟随他的女人老是咳嗽,我给了她半扎面条,她竟啪地跪在地上给我叩头——不过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来讨饭的还没有那么多。”有人说。
   “我倒是第一次看到讨饭的回头客——他可违反了行规,哪能在同一个地方乞讨两次的?”方德才仿佛吃了大亏,不满地说。
   “没有比讨饭的还恬不知耻。”不知道是谁咕噜了一声。
   一群孩子跟在男人的身后。好一阵子没见过讨饭的了,竟然觉得有些新鲜和好奇。
   男人没有走进最近的方胜家,而是在方德才家的院子外停下来。方德才家的女人正在凉衣物,看到这个高大的男人愣住了。
   “大妹,我是来讨口吃的。”男人谦恭地躬了躬腰。
   “我好像见过你了。”方德才家的说,“上次我给了你一盅米,两只鸡蛋。”
   “我是来过了……我记得,两年前,来过的。”男人笑得有点尴尬。
   “你要是剃了头,倒像化缘的和尚——和尚也是常来的。”方德才家的暗讽道。
   “我这次不是白讨的,吃了饭,我会给你干活。”男人赶忙解释说。
   “我……我哪有什么活要你干的?你又不是我家男人——我家有男人……”方德才家的突然有些慌乱。男人比病怏怏的方德才好看,且高大强壮得多。
   男人朝屋里面瞧了瞧,好像要寻找什么。方德才家的警觉地叫她的儿子,去唤你爸回来……
   男人说:“我想给你家做一件家具,最好的家具。”
   方德才家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除了两张旧式床和一张书桌,还有零星散落在院子里的简陋的小凳子,多年前结婚时随嫁的杉木衣柜,三年前抵债给方胜了,家里好像一下变得空荡荡的。方德才家的一直想重新拥有一只衣柜,把一家人的衣服都藏在衣柜里,老鼠进不去,灰尘也进不去,还井井有条一目了然。
   院子的角落里就有几根好木头——浦庄每家第户都备用着一些木头。她怦然心动。
   “我们不需要家具——那些木头,是冬天的柴火。”方德才家的说。
   这些好木头烧掉了可惜。男人说,我知道你们附近都没有好的木匠。
   “只要有钱,总能请到好的木匠的。”方德才家的说。
   “管饭就成,我不需要你付钱。”男人说,“我免费帮你们做家具——免费给浦庄每户做一件家具。”
   方德才家的最后弄明白了,男人这次来浦庄不是讨米要钱的,而是来报答的。男人说,两年前他们夫妇来到浦庄,得到了最好的礼遇,这里的人没有给他们难堪,甚至连脸色也没有给,给了他们好吃的,还施舍了他们好多东西,让他们度过了难关,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于是,男人就来了。我们原以为他肩头上空瘪瘪的布袋子什么也没有,他却从里面取出锋利的凿子和锃新的刨子……
   方德才家是第一个被报答的。
   方德才家的开始不相信男人,处处防着他,生怕一不小心便被他偷走她的家底。但她依然像对待那些讨饭的外地人一样,每顿都给他一大碗的饭,晚上让他睡在破落的柴房里。柴房里有一张床,原来是方德才父亲住的,他死后就一直废弃在那里。男人没有做出令人担心的事情,晚上安分地睡觉,鼾声如雷;白天,他很早就起来干活,把院子里的一堆木头变戏法似的弄成了一块块上好的材料。有时候,晚上也点着煤油灯干活,还把声音压得很低。方德才家的夜里起来撒尿的时候偷偷看过男人,可是一直不想跟他说话。一个女人怎么能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说话呢?况且,还是一个讨饭的。白天,村里半信半疑的妇女们也偶尔来看个究竟,看到男人在刨花和木堆中忙碌,心里越来越踏实,但嘴上依然不相信男人。“鬼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直到半个月后,很多人听到了方德才家的夸张的惊叫才相信也许男人是真的来报答她们曾经的恩赐来了。
   那天方德才家的一早起来,发现院子里耸立着一具崭新的比她想象中好得多的巨大衣柜,在晨曦中光彩照人,连她家的狗也惊惧地围着这个陌生的庞然大物边转边吠。
   “再打磨一下就更好了。”男人看着自己的艺术品得意地说。
   一直到中午时分,仍然有很多人闻风而至,手抚着方德才家的衣柜啧啧称赞。
   男人的手艺的确无可挑剔,让人心服口服,而且他坚决不收一分银两。
   “你们可以根据自家的情况,选做一件最需要的家具。”男人对浦庄的人说。
   于是,他们纷纷筹划着,互相攀比,准备做的家具一家比一家复杂、费劲,仿佛做简单了便无端吃了大亏似的,有些女人甚至还争辩着当初谁给男人夫妇的东西更多,以此申明她得到的报答应该比其他人更多。
   “每一个家庭的愿望都会实现的。”男人保证说,那憨厚态和语气很让她们放心。
   但也有人怀疑男人说话的可靠性。“那么多人到过浦庄讨饭,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知恩图报?还回报那么多?”
   她们争着要男人先给自己家做家具,生怕男人半途跑了。
   “他又不是谁家的长工,为什么不可以跑?”
   方德才家的抢过男人的工具,把腿横跨在院子的门口:“我要他再给我家做一件家具,再过几年,我家的旺月就要嫁人了,得提前为她做好一对像样的箱子。”
   那些女人发出了一阵不满的哄笑。男人说,一视同仁,每家只做一件。方德才家的放下拦在门口上的腿,但还是舍不得还工具给男人。
   “你不能贪得无厌……我家也养不起他那么长的时间!”方德才从屋子里出来,对他的女人吼了一声,她才把工具扔到地上,怏怏地走回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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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叙述了一个“逃犯”来到几乎与世隔绝的浦庄乞讨和躲避的故事。三年前“逃犯”与妻子来到浦庄受到村民的热情款待,让他们得到了体面和尊严。“逃犯”为替病逝的妻子报恩再次来到浦庄,给每户制造一件家具,并为全村人多制造了一件共同的“家具”——一条渡船。但船尚没造好,村民告发了他,他只好驾着船逃跑并沉下湖底。浦庄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秀美之地,清澈的湖水隔开了村子与外面世界的联系。浦庄的人很善良,对那些来此讨饭的叫花子很慷慨、很大方,即使他们自己吃不饱肚子,他们也都给那些讨要者丰盛的食物。后来,浦庄的人发现乞讨者越来越多,而且这些人是来骗吃骗喝的。于是,浦庄人用侮蔑杀死了善良无私的撑船人,杜绝了与外界的联系;又用告密杀死了报恩的“逃犯”,再一次失去了与外界联系的桥梁。小说不仅仅是现实的临摹,它是寓言,是传奇,揭示了生存的奥秘和人性的复杂,给读者留下广阔的思索空间。倾情推荐!问好作者!感谢赐稿流年!【编辑:燕剪春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302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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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3-03-01 21:26:56
  问候朱老师!你的小说让我明白什么样的小说才是好小说。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回复1 楼        文友:朱山坡        2013-05-13 16:39:07
  谢谢鼓励!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3-02 08:55:5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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