绞手巾
　　
　　 虽然泛览了不少古代小说，但对第一部方言长篇《海上花列传》，我却没细看。因为，它是未完本！它将吴侬软语和上海闲话以文字形式进行展现，只会讲温岭土话和普通话的我有点读不太懂。例如，第一回，花也怜侬在桥口撞见赵朴斋从而进行角色转换这段文字：
　　 但在花也怜侬自己以为是醒的了，想要回家里去，不知从那一头走，模模糊糊踅下桥来。刚至桥堍，突然有一个后生，穿着月白竹布箭衣，金酱宁绸马褂，从桥下直冲上来。花也怜侬让避不及，对面一撞，那后生“扑跶”地跌了一交，跌得满身淋漓的泥浆水。那后生一骨碌爬起来，拉住花也怜侬乱嚷乱骂。花也怜侬向他分说，也不听见。当时有青布号在中国巡捕过来查问。后生道：“我叫赵朴斋，要到咸瓜街浪去；陆里晓得个冒失鬼，奔得来跌我一交。耐看我马褂浪烂泥，要俚赔个！”花也怜侬正要回言，只见巡捕道：“耐自家也勿小心，放俚去罢。”赵朴斋还咕哝了两句，没奈何放开手，眼睁睁地看着花也怜侬扬长自去。看的人挤满了路口，有说的，有笑的。赵朴斋抖抖衣襟，发极道：“教我那份去见我娘舅嗄？”巡捕也笑起来，道：“耐去茶馆里拿手巾来揩揩。”一句提醒了赵朴斋，即在桥堍近水台茶馆占着个靠街的座儿，脱下马褂。等到堂倌舀面水来，朴斋绞把手巾，细细的擦那马褂，擦得没一些痕迹，方才穿上。呷一口茶，会帐起身，径至咸瓜街中市。
　　 “耐”是“你”，“俚”是“他”，“陆里晓得”是“哪里知道”。因为使用方言，作者有点偏于字音，将“发急”写成“发极”，“账”写成“帐”。虽然这是一部不可否定的写得平淡、细腻的小说，但字音之误颇为多矣。
　　 赵朴斋的出场，很是性急，走路如冲，撞了花也怜侬，跌翻在地，弄脏衣服。却从赵朴斋进了茶馆用洗面的手巾擦净马褂之后，犹如绞把手巾擦掉了他的走路如冲，使阿巧像他那样在卫霞仙书寓门外撞上了他。然后，赵朴斋迷上了狎妓。
　　
　　 《海上花列传》作者韩邦庆，字子云，号太仙，笔名花也怜侬，江苏松江人氏，生于一八五六年，卒于一八九四年，有点短命。因为科举屡试不弟，韩邦庆淡于功名，移居上海之后，成为《申报》作者，喜爱狎邪（主要是泡在妓院里）玩乐。凭着经验丰富，观察细密，六十四回的《海上花列传》，既非揭露黑暗，亦不劝善惩恶，纯属韩邦庆对于声色场中沉沦之人其生活、处境之面貌、状态的如实写照。
　　 小说以赵朴斋、赵二宝兄妹为主要线索，插入罗子富与黄翠凤，王莲生与沈小红、张蕙贞，陶玉甫与李淑芳、李浣芳等人的情爱故事，由洪善卿、齐韵叟进行牵连。赵氏兄妹是从小农村来到十里洋场的大上海，赵朴斋受不住花花世界的诱惑，一头栽进去，不惜当尽卖光，因狎妓而困顿，去做了拉洋车的车夫。赵二宝同样经不起诱惑，只遇上施瑞生的温存，加上一瓶香水、一件时装（花边云滚），就心甘情愿沦为娼妓。赵朴斋在妹妹成娼出色之后，当上妓院大班，趾高气扬，衣履光鲜，谄富骄贫。
　　 书中着力描写官僚、名士、商人、买办、纨袴、地痞等人的狎妓之况，以及妓女的遭遇与妓院里的生活。那些“海上花”的名妓，实为上海花。诸如陆秀宝的放荡，杨媛媛的诡谲，姚文君的飒爽，卫霞仙的锋利，周双玉的任性，张蕙贞的水性杨花，人各一面，宛在眼前。
　　
　　 取材于《海上花列传》，一九九八年台湾侯孝贤导演的电影《海上花》，我耐着性子去看，居然越看越有味。看了以后，颇有为之倾倒之感。因为，它拍得太真实了。
　　 《海上花》是以王莲生、沈小红为重头戏，辅以周双珠、黄翠凤等人，不提赵朴斋、陆秀宝等人，陶玉甫、李淑芳的爱情只在开头寥寥几语。王莲生、沈小红两人互激互动，感情的大量付出，得不到相应的回报，从而情海生波、由爱生恨。沈小红为吃醋怒打张蕙贞，珠泪挂垂。王莲生发现沈小红养戏子，怒不可遏，大闹荟芳里。
　　 周双珠（刘嘉玲饰演），是公阳里老鸨的亲生女，在妓院里如同家长，妓女之间的争风吃醋以及招惹上身的官司，都由要她平息、排解，深受洪善卿赏识。黄翠凤（李嘉欣饰演）是个很精明的早早为自己作打算的尚仁里倌人，渴望早日脱身青楼获得自由，同时自如地应付着几个客人，其中关系最密切的是罗子富（高捷饰演），黄翠凤以鸨母黄二姐（潘迪华饰演）姘头太多为由，让罗子富出钱，得以赎身。
　　 沈小红（羽田美智子饰演）在荟芳里挂头牌，她貌美气盛，自视甚高，快意善妒，少有嫖客。王莲生（梁朝伟饰演）是唯一与沈小红长期往来的老主顾，四五年下来，总计化了上万两银子。沈小红化钱并不大手大脚却欠下大笔债务，王莲生对此困惑不解，不过还是替沈小红偿了债。王莲生去见东合舆里的张惠贞，惹恼沈小红，沈跟张惠贞大打出手。但因沈小红与戏子柳儿相好而对王莲生有点冷淡，王莲生方才另找了张惠贞。有一天，酒宴过后，王莲生在没有事先告知的情况下，走进沈小红的卧室，撞上沈小红和戏子柳儿睡在一起。盛怒之下，王莲生将沈小红屋里什物狠砸一气。
　　 电影开场不久，就是沈小红打翻了醋坛子。王莲生由洪善卿陪伴着去见沈小红，遭到冷漠与奚落，洪善卿窘而离去。王莲生对沈小红绵绵抚慰而和好。临结尾时，王莲生得到提升，调往广东，即将离开上海，朋友们举宴为王莲生送行。张惠贞与侄子私通，王莲生为之而对张惠贞绝情，亦置沈小红于不顾之地。
　　 影片拍得很沉稳，全是方言入戏，没有室外镜头，等于厅房话剧，但毫无不是电影之感。并且，光影考究，浑似自然采光，拍出了阳光透窗的闲懒，油灯、美孚灯、蜡烛映面的旖旎。每一处场景，几乎只是一个长镜头，里面的人物各自行为，她们他们犹如完全不在演电影，全部都是生活着各自的生活。
　　
　　 古代娼妓，始于周朝。妓女有艺、色、官、民之分，艺妓不卖身，色妓专供淫，官妓国家养，民妓在民间。官妓之籍，俗称“乐户”。清朝雍正、乾隆年间，皇帝多次下令在全国范围内废除乐籍，禁止妓院。到了民国，娼妓重新开放。
　　 晚清之时，上海英租界内的高级妓院，叫做“长三书寓”。因为，最高级的妓女标榜着卖艺不卖身，被称为先生、倌人，其住所便被称为书寓。妓女要取得书寓的名号，必须进行考核，以说书、唱昆曲、弹琵琶能及格者为可以。书寓禁止留客过夜。自由的住家书寓，要是倌人有了意中人，可以组成临时夫妻，不再接客。比书寓次一等的妓院，叫做“长三堂子”，客人过来不论饮酒、听曲、过夜，一律先付三元大洋。再其次，是“幺二”、“花烟间”、“台基”、“咸肉庄”、“野鸡”、“淌排”、“钉棚”。
　　 公阳里、荟芳里、东合舆里、尚仁里的长三书寓，几乎夜夜笙歌。一帮有财有势或官或商的嫖客在倌人、侍女的簇拥之中，划拳饮酒。满桌满台，吆三喝五，昆腔曲笛，皮黄胡琴。看得清的灯红酒绿，嗅得见的热气腾腾，听得真的上海闲话，琐碎，细致。就连吃鸦片寻死，也会讨价还价般的叽咕一番。
　　 但在那些名流、名妓的宴席之上，菜肴并不怎么丰盛，豆腐羹居然大受欢迎。等到嫖客进了倌人房中，鸨婆、侍女上茶、奉烟之后，方才端来一杯参汤。倌人们的打扮，并非很是昂贵，十六元大洋买的一支翡翠簪子被杀猪了，实价只需十元！而这簪子使王莲生嫌沈小红乱买多余之物，令沈小红大发妒火。
　　 电影必须要对文学原著进行改编，因为，文字视角跟影象视角完全殊异，小说里很费笔力的蒙太奇手法在电影里只一个画面就行了，小说里寥寥数语就能交代得流水般清晰的写情叙事则很需许多镜头转换。对原著的忠实遵照，是指电影与小说的事意一致。小说是从赵朴斋找到娘舅洪善卿开始，电影是从周双珠、洪善卿与王莲生等人的晚宴开始，虽然二者大异，但事意无殊。二十世纪末年所拍的电影，尤其是针对风月奢侈的青楼，如此写实，诚为难得！
　　
　　 侯孝贤曾说：“我对说故事没兴趣，我的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被其它吸引过去，我喜欢的是时间跟空间在当下的痕迹。而人在这个痕迹里活动，我花非常大力气来追寻这个痕迹来捕捉人的姿态神采，对我而言这是最重要的。”“我觉得总有一天电影应该拍成这个样子，平易，非常简单，所有的人都能看。但是看得深的人可以看得很深，非常深”。我深为赞许。诚然，一部以晚清妓院为取材的电影，若不按照那个时代的时间跟空间在当下的痕迹，追寻这个痕迹来捕捉人的姿态神采，进行演绎；那么，便只是导演离谱的“创意”而已！
　　 电影之中，捻头凑火点燃水烟壶再熄灭捻头的镜头，出现了好多次。丫环虽与倌人一起吃饭，但丫环是站在边上，倌人、客人是坐着的。这些细节，已是现代人不大注意了的。小说之中频繁出现“绞手巾、冲茶碗”的绞手巾，在片中只是王莲生、洪善卿接了手巾。
　　 绞手巾，又被叫做“起手巾”、“手巾把”，是以前待客的必备项目之一。例如，倒茶、拿水烟袋、绞手巾、敬瓜子，在《官场现形记》里，是常见的一套待客程序。
　　 小说第二十三回里，阿巧道：“俚哚两家头阿肯做生活嗄！十二点钟喊俚哚起来吃中饭，就搭先生梳一个头；梳好仔头末，无事体哉，横来保塌床浪，搁起仔脚吃鸦片烟；有客人来，就搭客人讲讲笑话，蛮写意。我末绞手巾、装水烟忙煞。”。足见绞手巾是很主要的女仆之事。
　　 绞手巾不仅是打一盆水来让客人洗面擦手，其动作很有讲究。佣人将毛巾在盆中的温水里汰几下，捋束成条状，必须两手分执毛巾两头将毛巾绞干、折弯，弯成两头靠拢，两手以捧的姿式，折弯之处（毛巾中部）向上，递给客人。因为毛巾中部是给尊贵之客人洗脸，佣人之手不许在毛巾离水之后触及中部。佣仆、丫环是下人，其手亦贱，以之触及毛巾中部，即是对客人的蔑视。而主仆有序，主人在接待客之时是不可以颠倒秩序去做仆人之事的。洗面汤水若在极富贵人家以及极高档场所，是加了香料的。
　　 或许，是侯孝贤的疏忽吧。如果以绞手巾的镜头，使捻头凑火点燃水烟壶减少一二次，应当更能增添影片《海上花》里的时代特色。
　　
　　 二零一三年三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