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喜宝背着一箩筐草，踏着清晨的露水，蹦蹦跳跳地往家赶。想着家里的小灰灰和小米米能吃得饱饱的，心情便觉得格外美妙。他想唱歌，可是他不知道唱什么，他想高呼，却张不开嘴。实在忍不住了，就在无人的小路上高声“啊啊啊”地叫了一会，远山如黛，似乎听到了喜宝的呼喊，也啊啊啊地回了几声，寂寥的喜宝就喜欢这样和远山对话。虽然他才十一岁，却向往山外的世界，这些年这个山村因为卖山核桃而经济逐渐发达，特别是修了直达村头的公路，村里的村民脸上也逐渐笑开了花。而喜宝很少离开过家，除了去上学，就是去割草。灰灰和米米是两只可爱的山羊，养了快两年了，他们是喜宝的好朋友，也是喜宝的宝贝，他最喜欢和他们说话，和他们嬉戏，灰灰是男，米米是女，而米米已经怀孕了。喜宝经常抚摸米米的肚子，说，米米，要做妈妈了，你要多吃，让小宝贝长结实一点哦，米米也像听懂了喜宝的话，咩咩直叫唤。虽然暑假了，喜宝还是养成了习惯，每天六点起床，7点就把灰灰和米米的“饭”给弄回来了，山村人勤，习惯早起，炊烟袅袅，鸟鸣啁啾。乡邻问候，鸡鸣犬吠，如诗如画。
　　 “姐姐，姐姐，”喜宝远远就看到了红玉的白色身影，大声呼唤着，像是惊喜，像是久违。红玉也看到了喜宝，虽然相识没有几天她却喜欢上这个腼腆的小男孩。十八岁的红玉来自繁华都市，浦江名城。刚高考完毕，是为了舒缓释放一下紧张的情绪才来到这里的亲戚家小住。喜宝家和红玉的姑姑是隔壁，两家世代交好，来往甚多。多年以前她见过，那时候喜宝还在襁褓之中，那可爱粉嘟嘟的脸就给了红玉深刻的印象，不谙世事的她还抢着要抱。没想到多年以后，那个可爱的婴儿已经出落成临风少年，往昔涌上心头，自有一番异样的感觉弥漫心头。
　　 “姐姐，你真的抱过我吗？”
　　 “当然啦，姐姐那时候还小，你个小胖猪太重，姐姐差点把你摔地上，把你妈妈吓一跳。”
　　 “啊，怪不到妈妈老叫我憨嘎子，敢情是你小时候把我摔的啊。”
　　 “哎呦，你个小无赖，倒赖上姐姐了啊，你的憨是天生，天生的憨货，哈哈！”
　　 喜宝睁大好奇的眼睛：“姐姐，什么叫憨货?”
　　 红玉捂着嘴，扑哧一下笑的更开了，然后用手点着喜宝的脑门子：“像你这样的就叫憨货，明白？”
　　 喜宝感觉这不是什么好话，转过去装生气了，红玉拉过他的胳膊：“哎呦，姐姐逗你的啦，俺们小宝可聪明了，像灰灰一样聪明，哈哈。”
　　 “姐姐，你头发为什么绞这么短啊，感觉你像个男孩子一样，你看，就比我长一点点，不过真好看，是不是大城市的女孩都像你这么好看？”
　　 红玉看着人小鬼大的喜宝忍俊不禁：“是不是喜宝想娶媳妇了啊，姐姐以后在大城市给你介绍一个，一个长发飘飘，说话像鸟鸣一样的女孩好吗？”
　　 “真的啊，姐姐，”顿了一下，“不过我就喜欢姐姐这样的，你介绍个和你一模一样的给我好吗？”
　　 “啊，这让姐姐倒有点为难了，这去哪找呢，哎呦，你还这么小，猴急什么啊，真是人小鬼大。”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你个小东西，早熟啊，小宝，我把我小侄女翠花介绍给你好不，你看她扎个小辫，也蛮可爱的。”红玉看到喜宝的憨态可掬就忍不住逗他。
　　 “我才不要呢，她有时候还流鼻涕呢，脏死了。”
　　 “你倒怪讲究的，洗干净不就得了啊！”
　　 “不要。”
　　 “那为什么喜欢姐姐这样的？姐姐也不好看，也很老，等你长大了，姐姐的头发就白了。”
　　 “姐姐的头发好看，有点淡黄，还带点卷，姐姐皮肤白，像月光一样白，姐姐眼睛好亮，像碧水潭的水一样清。”
　　 红玉没想到憨憨的喜宝竟然能口吐莲花，说出如此诗意的话语，内心里倒慢慢喜欢上了这个单纯的山村孩子。
　　 “那姐姐以后嫁给你要不要？”红玉说完这话，暗唾了一下自己，自己脸皮子怎么这么厚呢。
　　 “好呢好呢。”
　　 “姐姐我想明天就娶你，好吗？”
　　 “当然不好啦，你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然后找个好工作，你现在这样怎么可以？姐姐跟了你还不得饿死？”
　　 喜宝沮丧地低下头。
　　 “别这样啊，喜宝，姐姐这个暑假好好陪你，你要好好地，以后努力学习不就得了。”
　　 “喜宝以后一定努力学习，长大了找个好工作，然后娶姐姐。”红玉拍了一下喜宝的脑袋瓜子：“你看你个小憨瓜，脑瓜子里净想什么，这么大个人，尽想乱七八糟的事情，你再瞎想，姐姐就生气了啊。”
　　 “好，喜宝不瞎想，喜宝会努力学习的，我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红玉握住喜宝的小拳头，有一种温暖从内心弥漫开来，甜蜜而且舒缓。这个可爱的孩子，虽然童言无忌，却隐隐触动了红玉的隐伤。自己成绩不怎么理想，要是大学考不上，该何去何从。现在大城市竞争激烈，无论是考学还是就业，差的工作不愿干，好的抢得就差打破头。而这个小山村却给了她一个意外的惊喜，美丽的乡村，淳朴的乡民，憨厚的喜宝，都让她觉得心旷神怡，也许是在大都市压抑太久，也许是那升学的压力早已让叛逆的她心生厌倦，而眼前的一切，让她恬淡，让她安静，一种小幸福搁在内心的角落，暖暖的。
　　 明月夜，夏夜的山村多了一份清凉，穿行而过的山风带走了白日的暑热，竹篱笆上缠绕的野草生出一些无名的花朵，默默开在月光下，缕缕淡香，给夜色添加了些许柔情的色彩。红玉和喜宝坐在葡萄架下，喜宝忍不住伸出小手，接住一些漏下来的月光。
　　 “姐姐，给你，月光。”
　　 红玉伸出手：“姐姐也有。”
　　 喜宝拍了一下红玉的手：“都给你，如果你走了，将这些月光和喜宝一起带走，好吗？”
　　 “好。”
　　 十来天的相处，喜宝便对这个姐姐产生了一种依赖，一种喜欢，那种喜欢来自一个懵懂少年的内心，说不清，剪不断。喜宝趴在姐姐身边，眼睛出神地看着那一轮皎洁的圆月。
　　 红玉不知道喜宝在想什么，便说：“喜宝，会唱歌吗？”
　　 “姐姐，喜宝不会，我只会唱‘啊’。”
　　 “你怪厉害啊，喜宝，一字歌，这世界上没人会，就喜宝会，姐姐再教你一支歌吧。”
　　 “好吧好吧，喜宝可喜欢唱歌了，可音乐老师说我太迟钝，唱歌基本找不到调在哪儿，上音乐课我基本不出声，我一出声，大家就唱不起来了，老师说我的调把大家都带跑了。”
　　 红玉呵呵直乐：“你啊，也算个奇才了，唱歌能把一个班带跑，那需要多高的音调啊，好了，姐姐教你，好好学哦。”
　　 “情谊长，两茫茫，想你想断肠。心凌乱，泪两行，你到底在何方……”浓情的歌声在夜色中散漫，一个清脆的女声，一个稚嫩的童音，不怎么协调，却一高一低，优美动人。羊圈里的灰灰和米米也音阶起伏，咩咩叫唤，仿佛也听懂了似水柔情，在以声相和。
　　 夏天的午后，酷热难当，喜宝和伙伴们约好了去碧水潭游泳。碧水潭是靠近山脚的一个深潭，边缘较浅，中间较深。潭如其名，一年四季，碧波荡漾。到了夏季便是孩子们纳凉的最好去处。
　　 喜宝的游泳技术超强，在小伙伴们当中是出类拔萃。一群小鸭子在水里嘻嘻哈哈，红玉就站在岸上，家里大人交代红玉顺带照看这些孩子，让他们不要到潭水深处，山村的孩子还是有野性，有几个尝试往远方游，急得红玉在岸上大喊大叫。喜宝就义务帮红玉在水里维持秩序。再怎么照看还是有疏忽的时候，红玉在岸上看到邻居的小孩毛丫在水里没站住脚，没顶了，急得衣服也没脱就急忙跳下去，嘴里叫着喜宝喜宝。喜宝一看情况危急，忙一个猛子钻过去，一把拽住毛丫的头发，把她拉到了浅水区，回头一看红玉却不见了。红玉冲得太急，竟然在浅水区绊倒，往深水区滑去。红玉一时心急，哪知道岸上不比水里，特别像她这样的旱鸭子，走在水里就像走太空步，加上心里急躁，脚底一下踩空，人就歪下去，实际上水才没过脖子，她完全可以站稳，可是心慌意乱，脚底打滑，转眼就沉下去向潭中央飘去。喜宝安顿好毛丫，一会红玉却不见了，大叫一声姐姐，忙钻进水里去寻，好在碧水潭清澈见底，红玉的一袭白衣在水底分外惹眼。红玉心里慌慌，嘴巴里呛了好多水，手脚已经基本不听使唤，心想，完了，看来今天注定命丧碧水潭，可怜红颜花未开，已是香消玉殒。
　　 忽然间，一个有力的小手拽住了她的衣领，她感觉到那一股来自水底的力量，强大无比，借着水的浮力她被轻轻托出水面，慢慢飘向岸边。直到她的脚落在潭底坚实的鹅软石上，才惊魂甫定。此时只听到岸上那些惊得目瞪口呆的小孩热烈地鼓起掌来，大家大声欢呼叫着喜宝的名字，喜宝，喜宝。红玉回头一看，湿漉漉的喜宝才从水里钻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姐姐，姐姐。
　　 喜宝游到红玉身边：“你没事吧，姐姐，我快被吓晕了。”水里的红玉不顾一切地将喜宝揽在怀里，喜宝，你没事吧，边说边忍不住哭了，少女的胆怯暴露无遗。
　　 “姐姐，喜宝没事，姐姐莫哭，姐姐放心，我会保护姐姐的。”喜宝靠在红玉胸前倒不好意思地挣脱了。
　　 “姐姐，上去吧，你看你衣服都湿了，回家换衣服去。”喜宝拉着红玉的手，心有余悸，今天要不是水性像泥鳅一样的喜宝，只怕自己是再也回不去了。回到家，家里人也知道这件事情，红玉的姑姑特地把喜宝叫过去吃饭。喜宝倒也不生分，毕竟两家既是邻居，也交好多年，亲如一家。
　　 此事一出，喜宝在红玉心目中的地位陡然变了，她觉得喜宝虽然有些迟钝，有些憨态，却是那么地有责任心，那么在乎自己，哪像自己在学校，成绩不怎么的，受人白眼，那些成绩好的不正眼看她，那些成绩孬的混日子的整天垂涎三尺地纠缠她，她都嗤之以鼻。十八岁的天空，恼人的事情还真不少。而山村的喜宝却让她看到了那一片纯净的天空，那个在乎她的小男子汉。每天和喜宝在一起，牵着灰灰和米米，去野地里吃草；和喜宝一起唱歌，喜宝对这支歌已经很熟悉了，从开始的难听，到现在的高亢，渐渐也走进了旋律，走进了她心里。她喜欢和喜宝呆在野地里，看两只洁白的山羊打情骂俏，交头接耳。
　　 “情谊长，两茫茫，想你想断肠。心凌乱，泪两行，你到底在何方……”她喜欢喜宝清脆的童声，演绎出来动人心扉的哀伤和纯情。
　　 她问喜宝：“米米要是生了孩子你怎么办？”
　　 “继续养啊，我想多年以后，我想他们会不断生孩子，到时候我就多打点草回去给它们吃就好。”
　　 “将来你娶了媳妇也会生好多孩子吗？喜宝。”
　　 “那是，我要12个孩子，一个月生一个，一年生完，然后我给他们一人买两只羊，让他们幸福地生活。”
　　 红玉忍不住哈哈大笑，喜宝真是个天才，讲童话故事似的：“原来你一点也不憨，你的傻态都是装的。”
　　 说着捧起喜宝胖嘟嘟的腮帮子细细端详，喜宝脸刷刷就红了，低下眼睛，像个羞涩的小女生。
　　 红玉忍不住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喜宝，等你长大了来找姐姐，好吗？”
　　 “姐姐好远，我走不过去呢。”
　　 “姐姐不远，坐车十几个小时就能找到姐姐了啊。”
　　 “哦，好吧，一言为定。”一个城市少女，和一个懵懂少年，在荒野的风中拉手盟誓。
　　 “记得要来找我。”
　　 “姐姐，我一定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然后找个好工作，来娶姐姐，”
　　 “就知道娶媳妇，羞……”喜宝难为情，低下头，憨憨地笑着。
　　
　　 下
　　 “邵喜宝，楼下有人找，快去。”周末，喜宝正在宿舍里看一本诗集，同宿舍的小眼镜上来给他一个口讯，还附耳上来，“大美女，快去。”
　　 喜宝很奇怪，这个城市我没有亲戚啊。犹犹豫豫地踱步下楼，走到楼下，看到楼前的草坪前，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子正四处张望，一看他走出来，竟然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是邵喜宝，你是找我的？”
　　 “喜宝，你不认识我了，”女子满脸的惊喜。“没想到你真的能考到我们这里的最高学府，你好厉害哦，姐姐没看错你，还记得红玉姐姐吗？”
　　 听着女子的一番话，喜宝脑子里像过电影一般，红玉姐姐，那美丽的头发，那白衣飘飘的少女，那慌张的表情，优美的歌声，儿时的记忆一下子全部涌进脑海。
　　 “姐姐，记得呢，你还是那么好看，你还好吗？”
　　 “嗯，好，前几天我去看我姑姑了，你家里让我给你带了一大包东西，给你。”说罢，递过来一个大包裹。
　　 “谢谢，姐姐，快上楼吧，到我宿舍坐坐。”
　　 红玉摆摆手：“别，你把东西送上去，再下来，快到午饭时间了，姐姐请你吃饭。”喜宝也有点自尊心作祟，看看姐姐一身靓丽的打扮，那简陋的宿舍怎么放得下姐姐的美丽和雍容，红玉已经不是那个在乡下和自己一起唱歌的姐姐了，她一袭粉红的长裙看起来价格不菲，耳朵上钻石吊坠晃得他睁不开眼。
　　 在一个叫“忘不了”餐厅的雅座，喜宝和红玉无言相对。
　　 红玉大学没能考上，就去一个美容学校学习了两年，然后家里资助开了一家红玉美容沙龙，生意倒也红火。她的男友是以前的同学，已经开始谈婚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