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小说】阿贵的梦想
(一)
提着两个十斤左右的西瓜登上六楼,阿贵听见自己喘得厉害。唉,岁月不饶人哪!眼看奔六十了,这年龄就是让人不省心。想当年扛袋一百斤的大米,一口气登上五楼,气都不带喘一下。
“师傅,谢谢了!给您钱。”主人从屋里取了钱,递给阿贵,还挺客气。
“没事,没事!”阿贵汗津津的手接过钱数了数,放进口袋。一瘸一拐地下楼。
这是今天最后一笔生意,收摊了。摸摸贴身口袋里厚实的票子,阿贵觉得心里踏实。慢悠悠地蹬上三轮车往家赶。远处的建筑工地上,灯火辉煌,工人们还在挥汗如雨地加班加点。阿贵看着那楼一日一日往高空里拔,心里就有些五味杂陈。
十多年前,阿贵也曾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员。活是累了点,但是钱多,加班多点的话,刨去日用开支,一个月还能攒下一点钱,一年下来就是不少的一笔钱,这可比在家种地强多了,这样不用几年就可以把老家的房子翻新一下。
就在阿贵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时候,天降大祸,一场意外事故让阿贵在医院整整躺了一个月,命是保住了,却毁了一条腿,让原本仪表堂堂的一个汉子成了瘸子。工地赔了阿贵一大笔钱,却也不再录用他。半年后阿贵能下地走动了,却五雷轰顶地发现,自己丧失了作为男人的功能。任凭老婆用尽手段,就是没有一点反应。阿贵也曾偷偷去医院看过几回,然而现实是残酷的,那场事故最严重的伤应该是腰部,而后波及到了那里,阿贵这才明白公司为何给了他的伤腿这么多赔偿,可是如今字已经签了,事件早已尘埃落定,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阿贵只能认命。阿贵丧失了劳动能力,又丧失了作为男人的尊严,整天里一声不吭,听凭老婆指桑骂槐,摔锅砸碗。
阿贵因为家里穷,付不起彩礼钱,直到三十七岁才娶妻生子,如今也才四十多岁,老婆才三十出头。这日子可怎么过?吵了两年后,老婆终于在某一天不声不响地跟一个男人跑了,留下个不到十岁的儿子。阿贵不怪妻子,只怪自己命不好。妻子还是有良心的,没有把阿贵的那点赔偿款一起卷走,给了他爷俩一条活路。两年后,妻子寄来一张离婚协议书,阿贵没二话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场婚姻就算是终结了,可他还有儿子!
那一年他带着儿子,带着那点钱走进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开始了他在老家规划好的人生之路。他的目的很简单,哪怕自己讨吃要喝,哪怕自己再苦再累,他都要让儿子在这个城市有个一席之地。他要让他的儿子还有儿子的儿子成为城里人,这是阿贵的梦想!他自己的一生也就这样了,可是儿子不一样,儿子的路还长呢,他必须为儿子的人生之路规划到每一步。首先是上学,阿贵无所谓面子,无所谓尊严,瘸着一条腿,求爷爷,告奶奶,腆着脸找到以前的老总,托门路,找关系,又从补偿款中拿出一部分钱,终于儿子也跟城里孩子一样坐进了宽敞的教室,小学,中学,大学,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儿子即将大学毕业。
(二)
十多年前,阿贵重返这座城市的时候,很清楚自己再也干不了重体力活,但是他和孩子还得生存,孩子还要学费,那点子用自己的前半生换来的钱不到关键时刻是不能动的,可是自己又没文化,找工作不容易;他也曾去拾过荒,可是那太丢孩子的脸,孩子老大不乐意,他也就放弃了。最后在老乡的建议下,阿贵买了辆二手三轮车,躲开城管走街串巷做些小生意,卖些时令的水果、蔬菜、瓜子干果之类的,这一做就是十多年。
回到家,已是华灯初上时,儿子已经做好饭等着他了。平日里儿子住校,星期六才回到这里。看到儿子俊朗的身影,阿贵一身的疲乏早已烟消云散。要不是今天儿子回来,这个时候的阿贵还在外奔波。儿子难得回来,爷儿俩热热乎乎地吃顿饭,再唠上几句话,阿贵觉得人间美事也就在于此了。
“爸,你怎么才回来,我已经热过一遍饭菜了。”儿子略带埋怨。
“天气暖和了,逛街的人多了,我这不是想多做点生意,货进得多了点。这水果要吃新鲜的,隔了夜就不好卖了,这就耽搁了,怪我,怪我……”阿贵乐乐呵呵。儿子就是骂他几句他听着也是开心的。
“爸,以后你少进点货,一天干个八个小时就够了,我已经在找工作了,等我挣了钱你就不用这么累死累活的,我养你!”
听听这傻小子的话,一天八个小时,他以为他老爹也要遵守电视上说的那个什么劳动法什么的。我是想每天干个几个小时,然后像房东老何那样去喝喝茶,遛遛鸟,这能成嘛?还养我呢,以为钱那么好挣的,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
阿贵嘴上骂着儿子不知天高地厚,心里却乐得直冒泡——儿子长大了!
把三轮车推进屋子旁边的杂物间(那是阿贵自行搭建的违章建筑,就为了停他那辆宝贝车,停了车,转身都困难)锁上门,回屋洗脸、洗手,儿子已经麻利地摊开折叠桌,摆好了饭菜。两菜一汤,有荤有素,今天的饭菜够丰盛了。肉是阿贵一大早去菜市场买的,菜是昨天卖剩的菠菜,儿子还放了一碗蛋花汤。阿贵一个人的话总是凑凑合合,随便吃点什么,能填饱肚子就行。有儿子就不一样了,有儿子的家才像个家,阿贵把瘦肉尽量挑进儿子碗里。
“爸,你也吃,你要多吃点肉,你看你瘦的。”儿子把碗里的肉又夹给父亲。
“你吃,你吃!”阿贵心里熨帖得像喝了蜜。
儿子住了一个晚上就走了,他说跟同学约好了。阿贵也不理会,儿子懂事,不会去胡来,他放心着哩。依旧像往常一样,阿贵去蔬果批发商那里批发了一些蔬菜。如今进城的农民多了,做这种小生意的也多,批发些蔬菜也像打仗似的,得靠抢。大货车一到,呼啦一下,那些个小商贩即刻跳上车,抢那些好卖的,时鲜的,利润高的;他们这些躲避城管的小生意人,不比在菜场摆摊的,电话预定一定的量,到时会送货上门,次货还可以退,他们只能凭自己的经验,凭自己的眼力劲,进的货价钱不贵,又不能有次货,不然自己亏不起,而且最好一天能卖完。阿贵腿脚不好,抢不过人家,但是阿贵在这一行做了十多年了,知道怎样可以抢到上货。然后守着自己抢到的货,等人群散了,才与春菊相帮着抬上三轮车。
春菊是去年才来的,比阿贵还大三岁,可是春菊身板好,力气大,只是春菊做这行还是个新手,免不了进些次货,也不懂其中的许多道道,被城管没收过两回。阿贵热心地指点他其中的道道坎坎,告诉他怎样可以避开城管,怎样让隔了一宿的蔬菜看上去像刚从地上摘的,还有怎样跟人讨价还价。春菊投桃报李,帮阿贵做些搬上搬下的力气活。
阿贵感觉自己现在越发不如从前了,动不动腰酸得厉害,他很害怕自己哪一天就躺倒了。现在他还不能躺下,还有件大事还没办好呢,那就是儿子的婚事。谈及儿子的婚事免不了涉及房子,没有房子哪个姑娘肯嫁给儿子。阿贵已经开始在打听房价了。那些地段好,面积大的房子还不敢问津,就看看那些三四线的,八十几平米的。等房子解决了,儿子结了婚,他就可以闭眼了。闲时唠嗑,阿贵这样跟春菊开玩笑。春菊笑骂他:“你个老不死的,不会那么快就死了,老天还没让你吃够苦呢,没有凑足九九八十一难,怎会便宜让你走了享福去。”
阿贵也就在赶早了送货车还没来时跟春菊聊上几句。春菊也是个苦命人,老伴去世很多年了,她累死累活拉扯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如今两个儿子早已成家立室,都在这个城市打工,大孙子已经上了大学;家乡旱灾,基本上没什么人了,她想出来投靠自己儿子,可是看两个儿媳的脸色,都不大乐意。为了不使儿子为难,她也就不去打搅他们,自己租房住着也自在些,反正自己腿脚还硬朗,还能挣几个钱养活自己,等自己两腿一蹬,往火葬场一拉也就完事了。两人聊些个儿女家事,也算是解解闷,送货车一到,那又是一场争夺战。把货装上三轮车,然后各自在这个城市的腹腔穿行,一天内很少再有交集的时候。
阿贵在“自己的地盘”内活动。他们做这一行的也有做这一行的规矩,有人在那做了,别的人也就不去插足抢生意,若有人破了规矩,在这个群体是会被孤立的。只是现如今,做这行的人越来越多,默认的行规也早已被破坏,在同一区域,一天能遇上三四个做这行的。城管还没上班时在街道拐角蹲守,城管上班了在各个小区门口打游击。阿贵每天的行车路线莫不如此。
“卖菜嘞,芹菜、菠菜、大白菜!”为跟城管打个时间差,白天阿贵一直在城管很少去的街道里弄叫卖。慢悠悠骑着,或者下车推一段,有人买时停下来,讨价还价,生意成或者不成他都歇个脚,遇上一些饶舌的老太太,他还聊上一阵,所以这活计也不算太累,至少他习惯了,要是遇上下雨,几天不能出来,他还觉得憋得慌。阿贵的秤头足,菜新鲜,很多老太太还是他的老客户,阿贵的生意比一般人好。
(三)
那天,阿贵正在一个人口稠密的小区门口叫卖,小区保安没好脸色地出来驱赶。这些个狗奴才,看见有钱人就像哈巴狗似的,势利眼!阿贵心里骂着,把车挪到路边。与一对男女打了个照面,女的说:“要不,咱带点菜上去,中午就凑合一顿吧。”男的却愣住了!阿贵定神一看,正是儿子!
“侃侃,哎,侃侃!”乍见儿子阿贵那个兴奋。
儿子不知怎的脸腾地红了。
“咦,你们认识啊?”身边那个漂亮的女孩子疑惑地问。
“这是……这是……”儿子红着脸结巴了半天没说出来。
阿贵看看眼前的一对玉人,儿子如玉树临风般,那是他的骄傲;身旁的女孩子青春逼人,靓丽,时尚,应该是他女朋友吧。这小子有女朋友了也不说。再看看自己,衣服不记得是啥时换的,已分不清颜色;头发有一个月没洗了吧,早忘了这茬了;两只手像经年的树干,手背上青筋突起;破旧的三轮车,底下摆放着一些纸箱子,上面搁了一块板,摆放零售的蔬菜,整个就一破破烂烂的小摊贩,这副样子见儿子的女朋友,实在是对不住儿子。
看看儿子的窘样,阿贵赶紧接口:“我是他叔。”
“这是我同学。”儿子的眼光躲着他。阿贵能理解儿子,儿子上小学时,放学遇到背着个大口袋拾荒的他,那些不懂事的同学跟在他屁股后面起哄:“破烂王!破烂王!”儿子哭着跑回家,几天没跟他说话。此后,阿贵才改做小生意,可是那个捡破烂的习惯一直没改,路上看到塑料瓶易拉罐之类的,还会停下来捡进自己的三轮车里,出租屋内满是他捡来的废品。儿子习惯了,倒也不以为异。只是此刻……
阿贵迅速挑了些蔬菜装了一口袋,塞进儿子手里:“拿去……拿去……去吧!”儿子机械地接过,不曾抬头。倒是女孩儿嘴巴很甜:“谢谢叔叔!”挽着儿子的手臂离去。儿子始终不曾跟他对视一眼。看着儿子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小区里,阿贵转过身,抽出一条毛巾擦了一下脸(我们姑且认为是擦汗吧)。
晚上,很意外的,儿子回来了!平时不是周末儿子不会回到这里来。阿贵正在整理他的那些“宝贝”,捆扎的捆扎,装袋子的装袋子——明天就可拿去卖了。
儿子叫了声:“爸。”
“咦。今天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吃饭了没有?”阿贵看到儿子高兴地站起身,瘸着腿就要去弄饭。
“爸,我吃过了,你别忙了。”儿子赶忙拦住了,像是有话要说。阿贵停下身用眼光等着儿子的“话”。
“爸,对不起!”儿子走了几步站到父亲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阿贵想起了白天的事——他早给忘了。
“这孩子,啥大事了……爸明白……不怪你,不怪你……”阿贵兄弟般地拍拍儿子的肩膀。很多年没跟儿子有过肢体接触了,这个简单的动作阿贵都有够不着的感觉。儿子高过他大半个头了,儿子终于长成男人了!
“爸!”儿子的眼里有泪光闪烁。
晚上,儿子没有回宿舍,父子俩一个上铺一个下铺说话。因房租太贵,阿贵只租了一间十几平米的屋子,吃睡都在这间屋子里,屋子旁自己用捡来的铁皮塑钢之类搭了个简易的车棚,兼放杂物,如今屋里屋外都堆满了杂物,房东来提过几回意见了。
父子俩在黑暗里说话。阿贵又说起房子的事。
“爸,这事先不着急,等我赚了钱,再买房子。”
“这房子年年涨,再不出手更买不起了。咱先看个实惠的房子,付了首付,然后慢慢还房贷。你就快毕业了,这房贷咱有能力还。换了先前,我也是不敢的,你的学费也是个大数呢。”
“爸,先不急,你自己先照顾好自己,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你身子不好,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爸怎能不急呢,你眼看到结婚年龄了,没有房子,哪个姑娘肯嫁给你,没有房子,咱永远是外地人。爸这辈子反正就这样了,可是我的孙子不能这样,有了房子,我的孙子就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阿贵似乎已经看到不远的将来,话语里透着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