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段时间，儿女们经常回来看黄大壮。起初，黄大壮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异常，时间一长就发觉事情好像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老伴过世以后，有好几年了，他们平时并不常回来。一年到头都是各忙各的，只有春节才拎个礼品包回来以示孝心。每次回来连板凳还没坐热，又拍屁股走了。他也很少关心他们到底活得怎么样，都各自成家立业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老头子再去操心那就是多余的了。儿女们似乎也觉得当年老头子拖儿带女进城打天下，一无所有白手起家，二十年起早贪黑含辛茹苦总算在城里站稳了脚跟，说什么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以后那些了不起的事就靠他们自己去创造了。所以，这些年他对他们是有点不太关心了。现在，儿女们不像往常到家坐几分钟就走，而是一坐大半天，一聊大半夜，依依不舍，好像内心有千言万语要向老头子诉说。这能不是个事吗？头脑再怎么木的人，也能从中看出点什么来了。
　　 不听儿女们诉说不知道，一听了黄大壮心里就发颤。原来这些年他们都有各种各样的难处。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城区政府当科长，十年如一日地原地踏步，四十出头的人了还维持现状，心里能舒坦吗？女儿的企业效益不错，她也有点能力，当过部门的经理，因为以前学财会专业，总想归口去搞财务，挪个岗位只要有人帮说句话就成，可就一直没一个人能帮她说一句话，好梦难圆。小儿子在电视台当策划，多少年没能策划出一个好节目，不是他水平有限，案前摆满了好几十份策划方案哩，就缺两样东西，一个是钱，一个是关系。听着儿女们辛酸的倾诉，黄大壮心里更辛酸，后悔这么多年一直对他们不闻不问。就算这时候对他们嘘寒问暖可能起不到多大作用，那也是为人父的责任啊！
　　 儿女们在家呆的时间越来越长，说的话却越来越少。其实，黄大壮本来就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也不是一个有什么特殊经历的人。他以前的工作很单纯，也很枯燥，沉默寡言的性格与工作性质不无关系。他是一个木匠。他跟一般的木匠有所不同，这倒不是说人家木匠的主要工具是锯子刨子，他使的是大刀长矛，而是说一般木匠靠给人家打家具赚钱，他却不打家具也能赚钱。木匠不打家具怎么赚钱呢？他是搞雕刻的。这么说他是雕刻家？不是。可能他的雕刻水平达到了雕刻家的程度，但他距离成为雕刻家还有相当一段差距。因为雕刻家要么是科班出身，要么得到大家的公认。这两样他都没有。他这雕刻的手艺是祖传的，他祖父和父亲在那个比较富饶的小镇是小有名气的木匠，那些大户人家豪宅的雕龙画栋都出自他祖父和父亲之手，到了他已经是新社会了，建房子不再搞雕龙画栋了，靠这门手艺吃饭是没有什么前途了，但祖传的手艺不能丢，他再怎么不情愿，面对病入膏肓老父的一再哀求，不得不从老父手上接过雕刻刀。多年以后，这门手艺摆上用场了。修复寺庙古宅的雕龙画栋需要他这门手艺，先是县里的文物部门把他请进县城，接着省城的文物部门把他请进省城。二十年来，他整天跟木头打交道，自己也变得跟木头人差不多了。加上，儿女们对雕刻这门手艺丝毫不感兴趣，所以就没有一个人愿意接他的班，为这一点他一直对他们耿耿于怀。没有办法，人各有志，现在的年青人已经不像你当年那样子了，他们心比天高，总以为能创造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业来，哪瞧得起你这样的手艺。尽管现在儿女们一事无成，或者说距他们当初的理想差得很远很远，但他不怪他们，还是那句话，人活着总是要奋斗，如果奋斗不成那也没有办法。他们说的话他是不爱听，对有些话甚至很反感，却不能流露出来。不爱听你得假装听，看不惯也得忍着，不得不这样做。谁叫你是他们的父亲呢？
　　 费了很大的功夫，说来又说去，绕了九曲十八弯，用皮尺来测量的话都能绕到西藏又打回头了，儿女们才说到点子上。儿女们是为李青山这个人而突然经常回来看黄大壮的。李青山何许人？十几年前是黄大壮的徒弟，后来闯深圳，不久发了。近几年，他打回老家，发得更不得了，不是搞雕刻，这年头搞雕刻怎么搞都不能大发，人家早已转业搞房地产了。省城几个有名的花园小区都是他搞的，不仅有钱，还跻身社会名流，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他能经常把市长请出来吃饭。虽说是师徒关系，由于多年不交往，他基本上把这个徒弟给忘了。李青山回省城搞房地产的事，他并不知道。几天前，李青山看望他来了。这事在整个小区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李青山频频在电视上露面，跟明星一样，走到哪人们都认出来。这样的名人来拜访一个默默无闻的老头，小区的人都觉得是跟着沾光了。连旁人都觉得沾光了，儿女们能不感到光彩吗？他们就是为这事一反常态，经常地回家看老头子来了。说实话，黄大壮在心底下真的没把李青山来看他这事当一回事。他没有正式收过徒，凡跟他干过活的人，不管时间长短，都叫他做师傅。人家叫你做师傅，是表示对你尊重，你能不应吗？这样的人，屈指都能数出好几十人来，用人家部队的话说差不多能凑成一个连，李青山不过是其中之一。何况，李青山早已不搞雕刻这一行了，摇身一变成了房地产开发商了，现在两人既不同行，也不同属一个群体。他能对这事有什么想法呢？他是没有想法，儿女们有想法。经不住他们连续不断地软泡硬磨，本来不把这事当一回事的，慢慢地他就当一回事了。儿女们自然很关心那天李青山来都跟他说了些什么话，请他一一重新说一遍，跟演戏背台词似的。他觉得这有点滑稽，就那几句客套话，有什么好听呢？儿女们却出奇地认真，不厌其烦地叫他把那些话说过来说过去，还不断地旁敲侧击，怕他漏掉其中的哪一句，那怕是嗯一声。那样子简直像警察办案一丝不苟，蛛丝马迹都要反复推敲。见儿女们认真他也不敢怠慢，说什么也得当一回事认真对待，不然对得起十分认真的儿女们吗？开动脑筋想了又想，这真是费功夫，想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比往一根大木头上雕刻龙凤还费心。就这样下苦功夫想啊想啊，日也想夜也想，这脑子闪电似的哗啦一声，还真想起来了。那天结束拜访临出门时，李青山跟他说，有空请他到家里去坐一坐。儿女们等的就是这句话，就这句话使他们如获至宝喜出望外。瞧他们那欢欣鼓舞的样子，好像李青山再次光临寒舍，而且不仅是看望老头子，连他们兄妹三人一起看望了。一场欢喜后，三个人又不约而同地冷静下来，对老头子说，你仔细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会不会是记错了。他埋下头绞尽脑汁又想半天，抬起头来负责任地望着儿女们说，没错，他就是这么说的。
　　 这回，三个儿女的激情像一堆篝火快要熄灭时，又添了一把干燥的柴草，噼里巴啦地燃烧起来。大儿子兴奋之余还责怪老头子，李老板说了这么重要的话，怎么给忘了呢？黄大壮辩解说，人家随便说的，一句客套话，怎么能放心上去。大儿子说，人家可是一个能经常把市长请出来吃饭的大名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很重要，怎么会是随便说的。大儿子不愧是在机关里当小官的，这么一点拨，黄大壮头脑还真有点开窍了。大儿子说，不把李老板说的话当回事，就是对李老板的不尊重。好在李老板说那话还过不太久，现在采取补救措施还来得及。
　　 怎么采取补救措施呢？
　　 黄大壮有这顾虑就多余了。三个儿女虽然眼下不得志，却也非等闲之辈。大儿子在机关科长当了十几年，官场上的事还是略知一二的。女儿不是在企业当过部门经理吗，说什么也是个中层的官，大风大浪没经过，世面总还是见过一点的。小儿子在电视台是搞策划的，连刘邦与曹操密会这样的节目他都能策划出来，这种事对他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别的事可能会把他们三兄妹难住，就这事，一点都不用老父操心，他们谋划起来得心应手，不在话下。
　　 不善交际的黄大壮，平时就没有走亲访友的习惯，连左邻右舍都极少去串门的。现在，突然要他去别人家做客，而且去拜访的是大老板，实在是跟拉牛上树一般困难。儿女们在这方面还算通情达理，尽管有点急，恨不能一夜之间办妥，可见老头子诚惶诚恐惴惴不安，就不忍心逼了。这种事还是顺其自然一点为好，操之过急，弄出来的结果往往是事与愿违。兄妹三人非常有耐心，慢慢地开导老头子，慢慢地等他觉悟提高，慢慢地等他把心态调整过来。他们还给他制定了一个详尽周密的行动方案，跟筹划一个大型活动一样，一步一步地设计出来。去李老板家穿什么衣服，带什么礼物，如果老板夫人在家说什么话，如果老板夫人不在家说什么话，老板脸上有光时该做什么，老板脸上无光时该做什么，老板夫人笑时该说什么，老板夫人不笑时该说什么……诸如此类，他们都有条不紊排列出来，像给幼儿园小朋友上课似的，对老头子进行突击单兵训练。
　　 见儿女们用心良苦，黄大壮着实感动了。原来儿女们是这般聪明能干！这样聪明能干的人却不得志，真是太不公平了！面对儿女们这般的热血沸腾，从头到脚都燃烧着上进的激情，你如果还是无动于衷，良心何在？再说了，又不是叫你去赴汤蹈火，举手之劳，力所能及，岂能推辞？儿女们的言传身教，终于使他茅塞顿开。儿女们在他身上使出了浑身解数，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是老话了，说时尚一点的，合适一点的，还是那句话吧，这叫实现双赢。
　　 当儿女们叫来出租车把黄大壮送到李老板居住的别墅区大门前，叫他拎着礼品准备走进那大门时，他突然遇上天刮北风似的，浑身发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哪像是要去老板家拜访，简直是上监牢探望即将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的死囚。儿女们见状，虽然很惊诧，却也没乱了阵脚，早有思想准备了的，也没逼老头子。老头子这状态，跟新娘上轿一样，只能哄不能逼，要是把老头子逼急了准弄巧成拙。临阵磨刀，哄也来不及了，这跟演戏不一样，即使跟演戏一样也不能这样子。时机还是不成熟，先撤退吧，不打无把握之仗。
　　 几天后，经儿女们手把手地教，黄大壮渐渐进入状态了。儿女们像参军体验一般，把老头子上看下看左瞧右瞧，见老头子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百分之百把握不敢说，看样子底气是足了。趁热打铁，马上行动。就是那个大门，跟鬼门关似的，黄大壮一走近头上就冒汗，两眼昏花，两条腿没风吹裤脚抖动不停，两只脚板似有千斤重，步子怎么也不能往前迈开。
　　 这回，要说儿女们不着急，那是假的了。
　　 大儿子说，你就当去看一个老朋友，还是那个老朋友邀请你去的。
　　 黄大壮心虚。多年不交往了，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去看老朋友了呢？
　　 女儿说，你别老想他是大老板，就想着他跟以前一样，是你身边的一名小徒弟。
　　 黄大壮对女儿的观点不敢苟同。人家现在明明是大老板，怎么能把他看成是一名小徒弟呢？这才是对大老板的不敬！
　　 小儿子说，人家吩咐过的，叫你有空到家里去坐一坐，你不去就是不尊重人家大老板。
　　 小儿子说的倒合他的心意。可嘴上说是一回事，真的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不知为什么，他心底下老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仅仅是到人家家里坐一坐吗？如果这样至于这般费心劳神吗？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办成一件事不容易啊！儿女们知道什么叫困难了。可还是不死心。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想想这事若办成，从此与大老板拉上那么点关系，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前景，能不激动人心吗！这点艰难困苦算什么，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好事多磨，这世界你不费点功夫走点弯路，是不能拼出一番新天地来的。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都要迎难而上，勇往直前，这才是大将风度，才是干大事的气魄。于是，兄妹三人又总结经验教训，集思广益，重新谋划。
　　 这回他们改变战略战术了。老头子一来到那大门前就害怕，说明那大门有点什么。有点什么呢？对了，就是那对石狮子，显得太威猛，把老头子吓着了。那别墅区住的都是大老板、大名人，石狮子是镇邪之宝，老头子一生谨小慎微，在木头上雕龙画栋他拿手，那么大的石狮子他没雕过，见了自然就害怕了。不能再走那大门了。改走侧门。别墅区还有一侧门。这一招果然灵。见老头子从容不迫地从侧门走进去，跟走进他们所在的那个大院的门一样，三个人直拍大腿。要是早用这一招，根本就不必费那么大的周折，事情早办成了。目送老头子走进那侧门，兄妹三人舒了一口气，就像导演把演员推上舞台，下一步就看演员怎么发挥了。不管怎么说，只要老头子能踏进李老板的家门，这事就算大功告成了。那怕老头子表现差一点，甚至弄出一些差错来，也无碍大局。
　　 兄妹三人不能跟老头子进去。李老板是说叫老头子有空到家里坐，并没有说叫老头子带儿女们去。尽管他们三人做梦都想跟老头子一起去。试想看，若有他们在场暗示指导，就能完全避免老头子胡言乱语、洋相百出的尴尬，就能够准确无误、不折不扣地按计划完成使命。想是这么想，小不忍则乱大谋。以为这是上一般朋友家拜访吗，以为这事可以像教老头子如何登门拜访那样做不好又重来吗，千万不可冒昧行事啊！他们只能在门外等着，一边等心里一边为老头子祈祷。如果祖宗显灵，那就保佑老头子这趟出征披荆斩棘，谈笑凯歌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