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看悲剧，也崇拜悲情英雄，我觉得那比完美的结局更具有荡人心魄的美感。但是现在，我需要一个完美故事，而你，就是故事里的女主人公。”
　　 一
　　 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在一个阵地上，我独自一人，抗击着潮水般涌来的敌军。在黑沉沉的天空下，在广阔的空间中，敌人的坦克、装甲车和步兵密密麻麻地压迫过来。
　　 战友们的尸体挤满了战壕。我端着“九五”式自动步枪，疯狂地向敌人扫射。然而敌人实在是太多了，我的子弹不够用，于是我把死去的兄弟们枪上的弹夹卸下来，在面前摆成一堆。
　　 但我仍挡不住敌人的进攻。我守不住阵地！
　　 我感到极度的孤单、无助。
　　 我在梦中流下了眼泪。
　　 我从钢丝床上弹了起来。
　　 梦中的场景仍历历在目。我布满老茧的手指在眼睑上拂过，没有泪水，也许是我的泪腺早已干涸吧！回忆到刚才的梦，不禁有些好笑：把枪捡起来直接开火不比卸弹夹省事？还有，我怎么能把步枪当成机枪使？看来梦中的我有些弱智。
　　 打开房门，我站在阳台边，看着城市的夜景。
　　 璀璨的路灯，不息的车流，夜总会的音乐。这一切，构成了城市的主格调。而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一切喧嚣纷繁世俗嘈杂，都不属于我。
　　 城市外湖泊的潮水，拍打着每一个码头，却不能清洗城市中的腐朽。我看着深邃的夜空，那变幻莫测的乌云，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向我召唤。
　　 我的身体，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活动了。我一直想知道：它是否还年轻？
　　 还有没有检验的机会？
　　
　　 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少年。
　　 那时候我刚开始打工，选择的工作是：搬运。
　　 之所以是搬运，而不是别的工作，比如计算机，比如厨师，等等，是因为我没有那些技术，却拥有大多数同龄人所不及的身体素质。
　　 在城市外围的各个码头，几乎都有一些这样的仓库：屯积着无数的粮食、货物、器材。这些东西必须运送到码头上的船只中，
　　 这简直不是我当时那个年龄所能胜任的工作，然而我干下来了，在好胜性格的驱使下和爱情给予的动力中，年轻的我几乎能承受一切。因此我认为劳累不过如此，我不怕累。所以我想到了当兵，别人谈之色变的新兵连苦训在我看来如同小儿科，事实也确实如此。
　　 新兵连结束后，领导问我们的志愿。我说想去一个真正像部队的单位。
　　 于是我来到了“魔鬼连”。
　　 五年后，我离开了部队。
　　 离开部队后，我选择的第一份工作仍然是：搬运。
　　 其实我能找到一些相对轻松的工作，只要我拿着退伍证找民政部门死缠，绝对能有一份至少是很安逸的工作。但是我不愿意，我不想自己过快地颓废。
　　 那是一个滨临城市外湖泊的码头，我所在的那个巨大仓库就在码头旁。我对那个地方有感情，因为我无法忘记在那里工作的日子。有时候，痛苦和磨练往往能留下更深刻的回忆。
　　 每天清晨，我都会穿着破旧的迷彩服，从租房下来。走到仓库外面那条狭窄拥挤的街道上，在小摊上买两个馒头，啃着走到仓库。然后与工友们一起在库房门口稍作停留，等工头来开门后，一起干活。
　　 跟许多年前相比，我的力气成熟了。以前需要很强的信念来坚持，而现在，我很适应。
　　 我不喜欢与别人说话，也没什么好说的。我需要做的，就是不停地干活。不停地重复同一个动作，其实也是一种锻炼。我觉得自己能静下心来了，能专注于某一项很简单的工作，而不浮躁。而以前，我做不到。
　　 中午我们在一起吃盒饭。伙食挺好，至少比我新兵连吃得好，比高中时那个饭堂的伙食也好。但我没指望能吸收多少营养，我的观点是:好身体是锻炼出来的，而不是吃出来的。
　　 吃完饭后，我们休息，这也是整个白天唯一的休息时光。那些汉子们坐在台阶上，抽着劣质香烟，对过往的少女少妇甚至中年妇女品头论足，并乐此不疲。估计这也是他们从农村进入城市后的最大乐趣。
　　 我有睡午觉的习惯。我躺在台阶上，将草帽往脸上一覆，竟睡得颇为香甜。在每天从我身边经过的那些人群中，估磨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比乞丐高不到哪儿去。
　　 下午重复上午的工作。
　　 其实我本质上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这种人能收获到更多的痛苦。我的对策就是不去胡思乱想，所以我不停地劳动。
　　 在仓库边缘，是一个码头。完工后，工友们纷纷涌向租房去休息、洗澡、吃饭、逛街。我却喜欢坐在码头的空地上，望着暮色中的湖水，吹着清凉的湖风，什么都不想，那感觉就像是躺在浴缸里。
　　 天黑后，我跑步回去。
　　 在夜晚的城市中奔跑，是一件非常有情调的事情。
　　 我喜欢寂静的长街。
　　 我喜欢朦胧的霓虹灯。
　　 我喜欢清爽的晚风。
　　
　　 回到住房后洗澡，洗衣服，睡觉。
　　 更多的时候，我会在自己的租房里健身。一个人在深夜里，关在房子里健身，那是何等的孤独？
　　 然而我喜欢这孤独。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是孤独的。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必须面对孤独，不管你愿不愿意。
　　 健身完后，我坐在软椅上，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不幸地看到了自己眼角细细的皱纹，而这，是我很不想看到的。难道像我这样的男人，也抵挡不住岁月的流逝？
　　 男人在20岁和30岁时的想法是有些不一样的：20岁的男人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老，而30岁的男人却清醒地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年轻。
　　 已经不年轻的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我的身体依然年轻。我的力量，速度，耐力，灵敏，柔韧，甚至记忆力，都没有降低。
　　 但是其他的呢？
　　 我什么都没有。包括事业，包括爱情，包括其他。一个男人到了我这个年龄还一无所有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但是我已经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呐喊。
　　 我已经感觉到自己承受孤独的能力越来越差，因为现在我开始幻想有一段完美的爱情了。
　　 健身过后，我喜欢站在出租房所在高楼的天台上，俯瞰城市的夜景。
　　 其实我从来没有觉得这里的夜景具有观赏性，我更多的是在体会我与这个世界之中某种必然的联系。
　　 从租房的窗外，我能望见一所高中。隔壁家的小妹刚从那里毕业，而她的弟弟妹妹还正在那里就读。事实上，我也是在那里毕业的。
　　 这也许是我选择这处租房的原因吧！我喜欢怀旧。
　　 我钟情于学校里广播中的音乐，一直都很喜欢。我不喜欢收音机CD机MP3甚至音响中传出来的声音，唯独喜欢广播。那种飘渺深远的感觉，无可替代。
　　 我在音乐声中想起了我的高中生活。那时候我是学校里的体育健将，也是颇有名气的“才子”。
　　 与很久以前不一样。那时候跑步，总有一双眼睛在深情地凝视我。
　　
　　 二
　　 有时候仓库暂时没活干，比如下雨，比如清仓后。这对我而言是一种折磨。
　　 首先，我们的工作不是月薪制，而是标准的按劳分配。由于我的工作量很大，因此往往能拿到比别人更多的工资。在部队不是这样，每月的工资是固定的，与工作量几乎没有关系。
　　 我不喜欢那一点。其实与现在仍留在部队的战友比较，我就是每月拼了命去干活，也不一定能赚到与他们工资一样多的钱。所以我很辛苦，也很节约。
　　 另外，在很大程度上，我可能患有“多动症”。如果停止剧烈运动超过两天，我就会感到过剩的体力盈积于体内，让我狂躁不安。
　　 这应该是我们部队的产物，据说有一位战友，在休假时每到半夜，总喜欢去水库遨游一番，不然无法入睡。
　　 打发这些自由却无聊的时间，我一般会选择阅读与写作，也许没有人会相信，我最大的爱好居然不是打架，而是文学。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在用心自学文学理论知识的。
　　 当阅读已经没有意思，同时写作也没有灵感，或者心情有波动的时候，我开始听歌。
　　 我拥有一个“爱国者”MP3，这也是我唯一的奢侈品，当初买的时候五百多，相当于我扛五千多个70公斤的麻袋各走上50多米后的收入。
　　 我喜欢听歌，心情非常好或者非常不好的时候都喜欢听，还有在写作的时候戴上MP3也是必不可少的程序。其实我对音乐一窍不通，所以我从来给自己的定位只是“听歌”，而不会是“欣赏音乐”。
　　 除此外，还有一项非常廉价而又实惠的活动，很受我的欢迎——睡觉。
　　
　　 在一个暖暖的夏日，我午睡醒来，静静地躺在钢丝床上，看着窗外斜掠过来的阳光，有一种颓废的美感。我能感觉到静谧中有东西在悄悄流逝，那是时间。
　　 隔壁的小妹过来邀请我去玩扑克，只有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我才会“屈尊”过去。她们姐弟三个，我叫老大“小妹”，老二“丫头”，老三“胖胖”。他们正好放暑假，每天在家复习功课之余，剩下的时间全用来娱乐，包括玩牌。“斗地主”玩腻了以后，他们就找我去玩“跑得快”。
　　 他们中间最大的小妹今年也才二十岁，与我完全不是同一个年龄层次。而在这座城市中，我最缺乏的就是可以交流的朋友，由此可见我是何等的孤单。
　　 他们几个当中，丫头最为狡黠，玩牌时一双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转。胖胖尽管年龄小，与他二姐相比也不遑多让，精明得不像一个孩子。只有小妹，表情恬静，一副很看得开的样子。由于他们的父母远在深圳，家里只有一个乡下的姑妈照料，所以相对来说，他们是很自由的。
　　 我当然不在乎输赢，实际上我更喜欢我们玩牌时的聊天开玩笑。夏天的温度肯定不低，我们坐在按摩凉席上，姿态各异。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静静流逝，我突然觉得极度无聊，出了一些很弱智的牌，遭到丫头和胖胖的嘲笑。他们很高兴的样子，而这正是我陪他们玩牌时最大的乐趣所在。
　　 其实在认识他们以前，我这种平淡的生活已经继续了很久。除了关在房间里沉思、回忆、写作、健身之外，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打开房门，站在阳台旁，远眺城市的天空。
　　 隔壁三姐弟打闹的声音破坏了这里的沉静，然而我不能怪他们。因为在他们这种年龄的时候，我比他们更活跃。在正式相识以前，我也陆续的见过他们好几次，但仅限于见面，连招呼都免了。
　　 与他们的相识很有戏剧性。那天，我照例站在阳台边，独自沉思。忽然，听见隔壁房间里一阵惊呼，然后就看见一只企鹅形状的气球飞了出来。他们姐弟三个紧跟其后，站在楼道里焦急地望着气球。企鹅在天花板上轻轻一碰，拐了一个弯，向天台上飞去。这下他们几个是彻底绝望了，只有面对面干瞪眼的份。
　　 我没有多想，双手扶住阳台，爬了上去，然后站直，轻跃，反抓天台的边缘，卷腹，上天台，跳跃，逮住气球。
　　 我带着气球站在他们面前，看着他们目瞪口呆的样子感到非常好玩。
　　 丫头的口气有些不可置信，“你太勇敢了！”。
　　 胖胖则露出非常崇拜的表情，“好酷！”。
　　 小妹却说了一句：“真危险。”
　　 从此，我就算正式认识了他们，并且关系越来越密切。特别是胖胖，非要我教他一些“特技”。于是，在我的“教导”下，他苦练倒立动作长达数十小时。后来终于大功告成，然而也只能达到对墙倒立的境界。导致的最直接后果就是他家里洁白的墙壁上，染上了无数的大脚丫印子。
　　 我并不精于玩牌，在我看来，这纯粹是浪费生命的一种表现。但有时候，生命本来就是用来浪费的，谁也不能保证能把握生命中的每一分钟。永不停息的奋斗，固然可敬，但没有人能做到的。
　　 我听见楼下有人喊道：
　　 “正宗香味土鸡蛋，
　　 五毛钱一个，
　　 味道好得很，
　　 欢迎品尝。”
　　 那个妇女的普通话中明显带着本市的腔调，听来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的叫卖声让我更加融入了这种生活：真实、无聊、颓废。
　　 我突然想哭，没有任何理由，就是想哭。
　　 在小妹身旁的凳子上，我看见了一张照片，照片中间的一个女人吸引了我。
　　 她坐在最中央，表情恬静自然，有一种艺术气质。小妹依偎在她身旁，样子很乖，此外，还有十多个女孩分立两旁。她们有一个共同特征：统一穿着红色长裙。
　　 小妹看了一眼，笑着说：“漂亮吧？这是苏老师，教我们音乐和舞蹈的。”
　　 我一笑，没有回答她。
　　 我们继续玩牌。我照例是不在乎，无所谓输赢。小妹却放了我好几把，丫头不满地说：“姐，你会不会打？”然后摆出一副若有所思后恍然大悟的表情，一边附带着点了点头，“噢，我知道了。”
　　 我在她头上拍了一下，批评说：“小丫头知道什么？”
　　 小妹却有些心不在焉了，把牌一摊，“整天玩牌没意思，我们逛公园去吧？”
　　 丫头立即反对：“不行，太热了。反正我是不想出去。”她们姐弟几个里面，丫头的皮肤算是最白的，可以算是“雪肤”了，同时也有轻易不出门的习惯。这么小就爱美了，还是我们那个时代的少年单纯啊！
　　 胖胖也反对：“那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我一个人在家玩游戏！”他现在拥有一台PS2，成天玩“三国无双”。小妹曾经跟他开玩笑：“你每天都要杀几千人，要真有这么厉害那还得了？”
　　 胖胖大声说：“我只要有大哥这么厉害就好了！”
　　 看来，又有人崇拜我了。
　　
　　 我和小妹出了门。她带了一把伞，我却什么也没带。临出门时，她问我：“你不打伞吗？”
　　 我说就这点太阳，我一个大男人打一个伞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