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杭州回来，大家便开始倒计时地过着在鲁院的日子了。这是漫长的开始，也是漫长的结束。昨晚在回北京的火车上，14号车厢，我们几个，老孟、陈漠、齐帆、海棠、晓云等，一边喝酒一边唱着少儿歌曲，以此庆祝“六一”儿童节。在别人看来，我们这伙中年男女聊发少年狂，既不愿睡去，更不愿老去。那一刻，我们似乎是在拒绝时间。也只有在那种时刻，那种环境，拒绝才是有效的。我忽然想到，这是最后的时刻，永远再也不会有。今天回到鲁院，我首先看了一眼那两棵桑树，它们还在，像分娩的女人还很旺盛，树下有三两个陌生人，或俯首，或仰望，我以此断定树上还有桑葚。但我觉得他们是外人，是闯入者，他们未经允许便趁我们外出之际践踏了我们的王国，偷摘我们的果实。我有些生气，直到回到房间后我才释然：桑树不是我们的，甚至连这个院子也不是我们的。属于鲁迅文学院的只有一幢小楼，出了门就是中国现代文学馆管的范畴了。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觉得这个院子就是我们的。
　　 多年以后，鲁院还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大概首先是这个院子。鲁院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桑树，另一棵也是桑树；院子的东门也有两棵树,一棵是海棠，另一棵也是海棠；院子的南门有许多树，一排是玉兰，另一排也是玉兰。那些开花的树，它们有资格在这个院子里大声说话，因为它们绚烂的时候美得让我们无话可说，也让其他不开花的树闭嘴，那些嚣张的杨树也只能在它们之后开花。我热爱那些花开得那么好看的树，但那些即使开花也不让我们注意的树更使我肃然起敬。你知道我说的是桑树。她们开花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留意，因此我现在回想不起来她们的花是什么样子的，显然，我错过了她们最端庄最贤惠最妩媚的时刻，我怠慢了她们。后来每次从她们身上摘取桑葚的时候我都觉得好像亏欠过她们什么。桑葚似乎突然间就成熟了，伸手就可以摘下来放到嘴里。我曾经轻浮地摘下一个又一个，样子好看的就将它们吃掉，样子不好看的就将它们扔掉。吃进嘴里的，甜，汁多，牙齿和嘴唇变成黑色。扔到地上的，被踩踏，尸横遍野。树上的桑葚多得自己会掉下来，在树下仰颈张口，会有桑葚掉到嘴里。同学们用床单或塑料布铺在树下，然后爬到树上去抖动，桑葚如雨点落下来，每次都收获颇丰。有时候早上起床晚了，错过了早餐，我经常跑到桑树下摘一些桑葚充饥，也因此有“春夏之交，青黄不接，一树桑葚抵半个食堂”之感慨。我们还经常聚集在桑树下边聊天边捡桑葚，不洗，直接放进嘴里。树下有一张长凳，可坐，可躺，惠风和畅，月明星稀，我曾要在长凳上过夜。鲁十七是以写小说者居绝对多数，写诗者甚寥，但将近学业结束时，发现鲁十七简直成了“诗人班”。而造成此后果的，桑葚是“罪魁祸首”。不知道从何时起，关于桑葚的诗此起彼伏。我们决定举行了第一届“桑葚诗会”，就在院子里，先是在桑树边的草坪上，后搬至池塘边。
　　 我们围在一起，用蜡烛和手机微弱的光照亮金色的诗句，大声朗读，院子里充满了诗意。那两棵桑树，像哺乳期的母亲，安静而慈爱地站在一旁，她们身上的果子在诗歌的传诵中连夜成熟。第二天晚上，举行了“鲁十七诗歌之夜”活动，将诗歌推向了高潮，一时间，鲁十七“新诗人”层出不穷，连从不曾写诗的同学也纷纷宣告拿出了自己的诗歌处女作。两天后，在赴安徽社会实践上的火车上，几乎人人在谈论诗歌，孟学祥一首仿郭沫若《武汉长江桥》体的《桑葚》在车厢里迅速流传，笑得人仰马翻，诗也一夜暴红。
　　 院子里有一个池塘。很小。很浅。很人工。我来的时候，水面没有水，只有冰块。我看到鱼的时候，我便替它们担心了，因为池塘里没有食物，寸草不生，更让人揪心的是在岸边埋伏伺机而动的猫，它们随时将毫无戒备的鱼叼走。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看鱼，黄色的，白色的，各种各样的鱼，给它们起名字。鱼也可怜地看着我，可我手里没有食物，我们对视着，你安好，我也安好，我想我们互不相欠。直到有一天，池塘突然被抽干了水，鱼被捞起安置到一条狭窄浅小的水沟里，那些肥胖的猫得意地行走在边上，从容悠闲地选择叼食的对象。此时我才为鱼觉得可怜，回到房间写下了一首诗：
　　 《池塘干涸了》
　　 池塘已经倾家荡产
　　 那些鱼，被囚禁在小沟渠里
　　 一群猫随口叼走她们的儿女
　　 我可怜的，是无处分娩的孕妇
　　 它们沉在水底，四顾迷茫
　　 像多年前我的母亲
　　 翻越一座山又一座山
　　 直到天明也找不到可以躺下的床
　　 她的肚子那么大，羊水顺着大腿流淌
　　 眼看我的弟弟就要看到曙光
　　 一场暴雨倾盘而降
　　 那些鱼，有金色，白色，黑色
　　 只能观赏，不能下锅
　　 如果可以收养
　　 我选择沉得最深那条
　　 她的肚子那么大
　　 羊水顺着大腿流淌
　　 眼看她的儿女即将建立王国
　　 阳光明媚，我手头宽裕
　　 我给她们的家要远比池塘疆土辽阔
　　 我想在院子种树。只种一棵。在我离开之前，天天给它浇水，在我离开的时候，它已经长出新的叶子，皮肤开始光亮，能听得懂我的声音，懂得跟我说再见。当多年后我再次回到这里，它已经成为院子里最引人注意的一员，茂盛，妩媚，看上去卓尔不群且才华横溢。从它身边走过，也许我会伸手轻轻抚摸一下它，拍拍它的肩头，说声“兄弟，好久不见了”，也许什么也不说，我们心照不宣，相视一笑，然后默默走开。但院子里没有留给我种树的地方，这表明了我只能是一个过客的身份。院子确实不是我的，但我有权怀念它，在我还有一个月才离开之前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怀念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