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诗
匆匆推开柴门,扑进母亲怀里,一卸世路的艰辛。继续扑向父亲,父亲笑笑,只伸出右手,笑说:我们是男人。男人们的手是用来握镰刀的。
夕阳西下,我看见父亲手握镰刀一次又一次走向原野。父亲大母亲一岁,已经有些老迈了,但他的步履仍然稳健,握着镰刀的手臂依然有力。一个夏天父亲都在割草,就像往常每一个夏天一样,他总会在秋天的时候收获一个个干草垛,把与他相伴的那头老水牛养的壮壮的。走下山来,我握着镰刀跟在父亲的身后,我比父亲高出许多,但在父亲面前我依然虚弱无比。父亲走过他的草垛,草垛已高过了他的头顶,那都是父亲一镰一镰割回来的,我突然想到,那不也是父亲的著作吗?父亲用镰刀一刀一刀书写,而我只不过换成了笔。父亲的著作早已高过他的头颅,而我呢?我有些心虚了,在父亲面前,在草面前,我才发现我的营养,多么的羸弱。我说了无数的废话,还以为留言身后,功德了得,现在看一看父亲晒干了的没有水分的结实草垛,才知道,我的那些没有脚面高的文字应该谦卑如一堆沙了。
父亲不再割草堆草垛,不再扎稻草人,稻草人已成为一抹远去的风景。
记忆里,立在地里的父亲,站成稻草人的姿势,痴痴地举起善意的手,善意地驱赶冥想中的小鸟。
而小鸟不归。
父亲的手,晾在寂寞的空中。成为一句沧桑的诗。
暮春的早晨,天刚蒙蒙亮。孩子还在熟睡,村子里静悄悄的,一个男人在井沿儿打水,一个小孩屁颠屁颠跟着他。他麻利地用扁担钩钩住桶把手,两只脚踩在水井两边,蹲着马步把桶底朝上,左手握住扁担钩,右手用力地按住桶底向井里一砸,再一扯扁担钩,一桶满满的水就提上来了。下了雨,涨了水,井水有点浑,还飘着一些杂草的碎叶子。
桶砸井水声融进惺忪的梦里,那人挑着水桶吭吭地走,那小孩也学着他挑水的样子走,脚步声富有明快的节奏,形成二重奏。脚步声消失的时候,你如果细听,还能听到远远的一桶水倒进缸里的声音,水缸使几辈子了,打了好多锔子,像拙老婆的大针脚,可吞水的时候,先是扑通扑通,然后是咕嘟咕嘟最后慢慢消失,从村西震到村东。
我们都知道,这是每天父亲上山劳动前必做的事。
耳畔想起桶砸井水声,父亲挑水走路的声音,水倒缸里的扑通咕嘟声……这一切声音就如同一个个音符谱成的诗,似乎在岁月深处回响……
父亲的一双大手小心翼翼扣住麦穗的情景,永远在童年记忆的天空闪烁着。天可真蓝啊,蓝得耀眼,蓝得一望无垠,蓝成一个永远迷人的梦;麦子在阳光下铺展,在风中荡漾,麦芒如太阳的光芒刺人的肌肤,铜色的背上滚着晶莹的汗珠,每颗汗珠里都有一个太阳在燃烧。背后是青松林,亲切的家乡的青松啊,在风中呢喃;青松林那边有一幢幢黄泥土屋,一间土屋里有我的母亲,坐在炕上做针线,墙边的阴凉处躺着我家的黑狗,还有一只公鸡和它所有的妻妾们慵懒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我发现趴在一粒麦穗上的绿蝈蝈,它随着麦穗摇曳,响亮地振翅而鸣。我叫父亲。父亲放下镰刀,张开手,把麦穗和蝈蝈一起扣在手心里。
这是一个寻常的夏日,什么也没发生。
我发现金色麦田里间杂着一丛稚嫩的绿色,那是顽强生存下来的一株牵牛花,蓝色的喇叭花,攀援着金黄的麦秆儿,像一个欣喜的孩子对着天空嬉笑。我多么希望当成熟的麦子被割倒时,那丛嫩绿,那朵梦幻之蓝,仍然留在田野上哟!
我的童年是听着金黄色麦秆做成的笼子里的蝈蝈歌曲快乐度过的。
多年以后,我读到如下诗句:
时间,有翅膀的风车/月亮像钟摆垂下,落到村边的裸麦地里/时间像看不见的雨倾泻……这阵雨似万箭齐射/我的小屋在乌云中漂浮/它割去了蓝色的小花/它砸毁了金色的天空,这阵雨似万箭齐射……
这是叶赛宁的诗句。它一下子触动了我的心。有一种东西忽地刺疼着我的灵魂。那个寻常的夏日一瞬间,在记忆的大海里浮现出来……真的。那天什么也没发生,只是那么简单的一幅画面:一朵攀援着麦秆的蓝色牵牛花,一只伏在麦穗上鸣叫的绿蝈蝈,父亲那双为我捉蝈蝈时笨拙的小心翼翼的手……有多少重大的事情都已忘却,唯有这种童年意象,却藏在时间的褶皱里,等待着一首诗来唤醒它。
和童年的歌谣一样,不,比童年的歌谣更清纯,蝈蝈的叫声。
因为那是真正的天籁。
除了那只蝈蝈外,还有一只不知名的蟋蟀,被父亲捉住,伴着我金色的童年。
一个古老的摇篮从屋梁垂下,睡在摇篮里的是我,或者不是我。慵懒的夏日,时间如静止之蓝,只有蝈蝈声伴着父亲不成调的摇篮曲;
雏燕在檐下的巢里呢喃,她们的父母——那闪着金属光泽的蓝色天使穿空而去,用尾羽剪着无限和永恒;燕子翩然往还,雏燕贪婪的吃着父母用口衔回的美食,天空无语,大地无语,时间如静止之蓝;
时间如静止之蓝。摇蓝如静止的时间。一绺青竹蔑片,在父亲手里翻飞,一刻钟,已成摇篮雏形。摇篮晃动,如钟摆荡来荡去。蟋蟀唱起了夜歌,孩子转过小脸。明澈的目光望向窗外,“青铜似的月光忧郁地注视着你的摇篮……”月如青铜,月儿忧郁,孩子啊,你却笑了……
时间。摇篮。青竹篾片。小孩。父亲。月光。一首朦胧而逐渐清晰地诗!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一切朦胧,一切宁谧。一切都浸入夜的醇酒中去。这酒是有颜色的,从玻璃窗子望出去,一片黛蓝。若有月亮,月亮透过夜的酒杯,辉映出一片晶莹。窗外若再有一颗桂花树或者一棵梧桐树呢……清风拂来,夜之醇酒在杯中晃漾,一切沉醉,一切消融,唯有蟋蟀的叫声。
当黄昏将近之时,蟋蟀就在那里歌唱了。
蟋蟀的叫声虽然容易分辨,但我更愿意听它的独唱。在房里响起晚归的父亲疲惫的脚步声,蟋蟀不叫了。可当父亲平静的鼾声响起,那伴我金色童年的蟋蟀,又开始在金色的麦笼里歌唱。一个孩子静静坐在父亲床边,为父亲轻摇小扇……你只在黑夜中歌唱,你只在宁静中歌唱。并非由于羞涩,更不是因为恐惧,因为只有在那时,喧嚣远去,灵魂才与世界融合,内心才有不可遏制的歌唱的愿望。
蟋蟀伴我金色的童年成长,蟋蟀伴父亲入眠。
我。蟋蟀。父亲。一首动听而又温馨的诗!
我伸出双手,父亲也伸出双手。我紧紧握着老父亲的双手,看见父亲的手是那样的苍老和粗糙,一根根青筋刻画着岁月的沧桑。刹那间,我心里一阵酸痛,热泪盈眶。就是这双饱经风霜的手,支撑着我们一家,支撑着我们的天,支撑着我们的一切哟!
我说,父亲老了。
父亲笑笑说:
耕牛老了,喜欢沉思往事
树叶老了,红着各自的音阶
鹰老了,也飞得漂亮
今天,再见父亲的手,在父亲的笑容里我等到了那一首诗。
父爱如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