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小说】水与舟
引子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太阳把大地镀上金色,空气中让人感到一种甜美的倦意。
几辆风光豪华的轿车,缓缓地驶进了北方这个小县城,一个偏避的乡村。那气派的阵势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指指点点,不知是哪位高官光临驾到,如此风光?
在车上,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微胖的身子,既是坐在车里,仍然显得很魁伟,他仪表堂堂,头顶微秃,一副眼镜戴在他那富态的脸上,目光深沉,矜持而令人生畏,一看便是一个干部的模样。他的眼睛时而睁开,时而微闭,脸色显得极其平静,有时又仿佛睡着了,但事实上,他却沉浸在过去的往事之中……
这个村庄叫于家庄,是他的家乡,于姓占村子里大部分,他也姓于,现在的身份是副市长。
和十年前一样,他今天又回到了他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土地。
他忘不了自己在这里度过的欢乐童年。他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有着许多少年时期的美好回忆。他忘不了自己要发誓改变自己的命运,十年寒窗苦,换来了金榜题名时,他惊喜若狂,泣拜在祖宗的坟前,点燃了缕缕香烛;在母亲的坟前长跪不起,“娘啊,儿子有出息了,儿子光宗耀祖了,您为儿子祝福吧!”
拜祭完祖宗,辞别了体弱多病的父亲和家中的兄弟,他向乡亲们一一道别。他更忘不了当年乡亲们象送别自己的亲人似地把他送到村口,把缝制的新衣让他穿上,沾满汗渍的零碎钱塞到他的手里,他不忍去接那凝聚着乡亲们血汗的钱,几次推辞,最后含泪收下。
白发苍苍的老支书紧握着他的手,说道:“娃啊,好好学习,将来为乡亲们看病。”
村口的树木,见证了当年让人动容的一幕:他跪在地上,拜谢乡亲们,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洒泪,一步一招手,几度回头,几番招手,泪水洒满了村头的路。
从那时起,他离开了家乡,离开了留着他青春美好回忆的家乡。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过去了。
(一)
在这十几年里,他在大学读完了本科,又考取了研究生。毕业后,他回到家乡的城市,距离家乡只有三十多公里路程,一个著名的中心医院里当了一名医生。
在医院里,他刻苦钻研业务,又踏实埋头苦干,稳重而谦逊的工作作风,为他赢得了极好的口碑,精湛的医术,使他在同行中鹤立鸡群,很快就引起了上级领导的注重,成了医院里重点培养的干部后备力量。
这时,不断地有家乡的乡亲们来到医院看病,求到他的门下。
当时,他的家住在医院后面的家属楼里,找到他是很容易的。他把老乡领到家里。热情地下厨,做上丰盛的饭菜,斟满酒杯,边喝边叙着离别情。浓浓的乡情洋溢在饭桌上,他忘不了是乡亲们用血汗钱培养出了他这个大学生,村子里最有出息的人;忘不了老支书的嘱托和殷切希望,投之以李报之以桃,为乡亲们办好事,他认为是理所应该的。
妻子是个城里姑娘,是个爱清洁的女人,把家里收拾的一尘不染。老家人来了,妻子总是用斜眼打量着这些从乡下来的人,那眼神,好象在打量着一尊尊刚刚出土的文物。
乡亲们走后,便是妻子那絮絮叨叨的埋怨声,乡亲们坐过的垫子,妻子会拆了洗一遍,重新做好;用过的碗筷,妻子拿起来扔到了垃圾堆里,“来这里找你的人都是些病人,谁知道他们有没有传染病?”
他心里虽然对妻子的做法有点生气,但一想,妻子说的也在理,只好闭着眼睛任凭妻子埋怨。
后来,家乡人纷至沓来,络绎不绝。谁来到人生面不熟的医院里,谁不渴望得到熟人的关照?人的一生,从生、老、病、死谁能离得开医院?况且,他所在的医院,是当地著名的医院,又是老家十里八乡在这个医院里唯一的熟人,有时候,在医院里,有熟人和没熟人那是两重天啊:各个环节得到名医看病,热情招待,畅通无阻、省钱省时间……所以,家乡的人,一到医院,首先来到的就是他家。
妻子的埋怨声一浪高过一浪,家,变得门庭若市,无安宁日了,每天,应接不暇,打发走一拨又一拨,他都有点招架不住了。
“孩子连个安静的学习环境都没有……”妻子的埋怨不无道理,他心里虽然也充满了内疚,可刨除他对乡亲们浓厚的感情之外,还另有原因,在家里,他还有个年迈的老父亲和家人,父亲还在家里辛苦劳作着一方土地,他还要和乡亲们和睦相处,假如他冷淡了这些求到自己门下的乡亲们,父亲以后在村子里还怎样为人?
他开始不再往家中领乡亲们,既使到了家门口,不让进他的家门。只是在医院里关照完医生,好好为老乡看病,便匆匆逃离了现场。虽然,他心里也感到冷淡了老乡,心里酸酸的,但酸酸的心情里更多的是事出无奈,迫不得已。
慢慢地,来家里找他的人少了,他的日渐冷淡和妻子的白眼相待,让乡亲们感到尴尬,谁还敢他登家门?
这时,他在医院里从科室主任升到了副院长,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很快,院长又面临着退休,他又成了院长后选人。
事业上一帆风顺,生活中又春风得意,医院里又给他分配了一套远离医院的大房子,三室一厅,在一个僻静的生活小区里,环境舒适、幽雅。他又把年迈的老父亲接到了城里生活,老父亲生活在自己的身边,自己没有了后顾之忧,他不会担心乡亲们因为他的缘故而为难父亲了。
离开了医院里那嘈杂的生活环境,不再有乡里乡亲来打扰他的生活了,他的新家,除了几个自己的亲戚以外,他很少让外人知道,怕的是那还不完的人情债,得罪不起的家乡人。
在医院里,他也有了自己的办公室,那是在医院楼头一个静静的角落里,一般人很难找到,既是找到了他,也和以往不同了,他是堂堂的大医院副院长,进了他的办公室,光那森严的阵势和气势不凡的豪华摆设,就让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望而生畏、战战兢兢,不敢进门,更不要说求他办事了。
以往的乡亲们不再来“骚扰”自己,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感。
(二)
很快,他的院长任命书下来了,他心里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自豪感,他从此扬眉吐气了。他从一个农村穷乡僻舍出来的一个苦孩子,凭着自己十几年的拼搏,终于熬到了院长的位子,这位置,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人的一生谁离得开医院?哪个人不进医院大门?那是众星捧月、万人敬仰啊!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是他当了院长后给自己立下的为人准则。
在医院里,他总是用一副微笑的面庞出现在医院的各个科室,他给医院上下留下的影响是慈善、和蔼、有亲和力。
对于求到他的家乡人,他把他们分为几个等级:有头有面的县里领导来了,他会设宴款待,关照有关人员大开绿灯,为他们提供最好的服务。
对于自己家的亲戚来了,他也会热情招待,在花费上,能省则省,亲戚们有他这个坚强的后盾,留下的窟窿,还不是由他来补。
对于一般的乡亲来找他,他能推则推:“对不起,我还有个会要参加,没时间。”
在巡视中遇到了乡亲们,那微笑着的脸上立刻冷却下来,话语也变成了冰冷的语气:“有事吗?一会儿再说。”或者敷衍给大夫:“给我老乡看看病。”再去找他时,早也没有了踪影。
乡情,在他的心目中早已不复存在了。是啊,老一辈的乡亲大都已经作古了,既是剩下的寥寥几个也走不动了,晚生们大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他对他们陌生的如冰包雪裹、隔山隔河,更不要说乡情了,他再也没有刚刚参加工作时对待老乡那满腔热情了。
“他当了院长,架子大了。”家乡人的风言风语,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辩解道:“是人不是人都来找我,医院不是慈善结构,都照顾他们,我在医院还有没有威望?滥用我的职权,我的工作怎样进行?”
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无懈可击,显示着他为官的公正廉明,但对待家乡人,为什么会有不同的等级呢,只有一种理由:他再也看不起养育他的土里土气的乡亲们了。
这话传到了家乡,传到了当初为他脱离开贫穷的家乡而高兴的老一辈人耳朵里,大家摇头、叹息道:“他变了,变得没有人情味了,变得狗眼看人低了,真是看走了眼,家乡出了个白眼狼。”
他听了嗤之以鼻:“随便怎么说吧……”
县里的领导来了,他在食堂里为家乡的父母官洗尘接风。客人是他同村的老乡,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同班的同学——陈波。
老朋友相见格外亲切,一阵热情拥抱、寒暄,那情景,就好象是久别重逢的知己。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波举起酒杯:“家乡出了你这么大名鼎鼎的中心医院院长,真是家乡人的骄傲啊!”
他也举起酒杯:“彼此彼此,不是还出了你这么个县长吗?”
他俩举杯同饮,在县城里,一个村子里出了两个高官,的确让他们村子声名远扬。
陈波又给他倒了一杯酒:“老同学啊,我好言劝你一句,对家乡来医院看病的老乡,能照顾照顾他们,就关照一下,老百姓心里的感情最朴实,谁对他们好,他们会感激你一辈子……”
他叹了一口气:“当初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现在的身份不同了,这个来找我,那个来找我,我的工作怎么办?我有我的难处……”他的眉头紧皱,一脸的苦相,的确让人同情:“有的乡亲也是屁点的事来找你,不给他办还说不给他面子,回到家里还骂娘,弄得工作都没法进行,太不通人情了,土老冒……”他说着,情绪激动起来,话语也变得难听起来。
陈波见他情绪失控了,不再往下说了,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亲不亲,故乡人,乡亲们和我们是鱼水关系啊,你不要忘了,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啊!乡亲们,你得罪不起啊!”
他对陈波的话不以为然,心想:“我远离家乡,又用不着家乡人,话有那么严重嘛?
在以后的岁月中,还真的验证了这位家乡父母官的忠告。
(三)
几年后,他的父亲病了,父亲在他的医院里苦熬硬撑了半年多,终于支撑不住了,临终时,父亲把他叫到身边,嘱咐道:“儿啊,一定要把我的尸骨运回老家,埋在你娘的身边,埋在祖坟里。我才能含笑九泉之下啊……”说完,老人就撒手人寰了。
那些年,土葬在农村还盛行一时。一般的老人死了,都要在家里放上七天,叫排七,在家里设灵堂,供乡亲们、亲朋好友吊唁、寄托哀思。
他把老人的尸体运回了老家,老家的兄弟也在家里父亲的老宅里搭起了灵堂。灵堂布置得是一流的,父亲用的棺木也是上等的木材,气派的灵堂,上等的棺材,显示着他当院长家的显贵身份。
灵堂前却冷冷清清,死气沉沉。除了他在县里工作的老同学,来到灵堂前,向老人鞠躬、默哀,孝子们陪着哀嚎几声,再也没有人光顾灵堂前。
没有人来问候一声,没有人来看一眼,没有人来安慰一句,没有人来烧张纸。乡亲们三三两两站在自家的门前,在冷眼观望着。
他悲哀地望着冷清的灵堂,一咬牙,一跺脚,“孝子头,遍地流”入乡随俗,他放下自己的尊严,挨门挨户地去乡亲们家磕头报丧。可乡亲们见他来了,象躲避瘟神似地远远地躲开了,或者躲出去,不在家,他连人都见不着,有的干脆闭门不见,让他吃个闭门羹。
那几天,又逢下起了毛毛雨,雨绵绵地顽强地下着,他在村子里徘徊来,徘徊去,村子里悄无声息,出奇地冷漠,令人可怖的寂静,空气里郁闷的空气似乎增加了一倍,大气压仿佛在一秒钟突然增加了许多,他迈着沉重的步履,回到父亲的灵堂前。灵堂是布做的,雨水顺着灵堂的顶部洒落在灵堂里,孝子们在灵堂下待不住了,早已躲进了屋子里,灵堂下,只有父亲的遗像上那慈爱的目光,在关切地望着他,似乎在询问着他:“儿啊,你怎么了?”
他的头脑昏沉,血压升高,心脏几乎窒息了,呼吸都不畅通了,他感到是那么地孤独无助,爬在父亲的棺材上放声大哭:“爹啊,明天就是您入土的日子,连个抬棺材的人都找不到,叫儿子怎么办?”凄惨的哭声,响彻在灵堂里。
哭了一阵子,他突然想了求助他的老同学陈波,他拨通了陈波的电话,陈波听了他的难处后说道:“解铃还得系铃人啊!都是你平日里在医院怠慢了乡亲们,才有今天的结果,去找村子里最有威望的长辈,用真心打动他,乞求老人出面求情,把老人安葬了吧。”
放下电话,他来到了一户在村子里最年长、最有威望的老人家。
老人家大门紧闭,叫了半天,老人对他置之不理,他跪在老人的院子里,长跪不起,毛毛小雨夹着寒气,打在他的身上,他在冷雨中身上直打颤,颤抖着嘴里不停地在“大爷,大爷”地叫着,哀求着老人。
大约过了四五个小时,老人终于把门打开了,看着院子里被雨水浇的如同落水鸡的他,叹了一口气,把他让进了家门。
那天晚上,在老人的带领下,他挨门挨户地进入了老乡的家,给老乡磕头、作揖、谢罪。
在这位老人的出面下,几个在他的眼里最不上眼的后生,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着笨重的棺材,在孝子们哭哭啼啼声中,把他的父亲草草安葬了。
那一时,是在他的人生史上最不光彩的一刻,使他风光绚丽的人生,蒙上了羞辱的篇章。每当提起它,他的心中充满了怨恨,每当想起他一个堂堂的大医院的院长,跪在了一个个草民的脚下,他的脸色会变暗,心头会燃起不可遏制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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