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瓢黄鲜鲜的新月悬挂在半空，在纱巾似的白云间时隐时现。小村庄的夜晚，显得十分平静。可是村外小河两岸的树林里，却传来阵阵歌声和笑声。在那里，小伙子和大姑娘们成双结对，三五成群地对歌，度过他们甜蜜的夜晚。
　　 甜美的歌声伴着柔和的夜风，轻轻地飘到阿凤的窗前。这姑娘有心事，很久没跟伙伴们同外村的小伙子们幽会了。这不，此刻她正呆呆地坐在窗台前，手里捧着一个刺绣精巧的蓝布包，愁眉不展地望着茫茫的夜空。
　　 门外传来妈妈的脚步声。“哎呀，你还不快点睡，明天一早还要跟妈赶圩呢。”老人走进闺房，催促着说。
　　 阿凤睨了妈妈一眼。
　　 “都这么大了，还任性。明于一定得去呀。妈已经跟人家约好了！”妈妈走过去，抚摸着女儿的头，和悦地说。
　　 阿凤唇一翘，“我不去！”说完就厌烦地甩掉妈妈的手，站到一旁去。
　　 “你说什么？唉——你就不知道妈的心有多急哟。都二十二了，你看人家阿青，比你还小一岁，昨天背个胖娃娃回娘家来了！可你呢？唉……你谁都嫌，以后要嫁给城里的老板呀？”妈妈面带愠色，唠唠叨叨地没个完。“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你还想着那个坏蛋？”
　　 这一问就像棍子猛打着阿凤的心。她气上心头，两眼瞪着妈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的，她心里对那个“坏蛋”的思恋从未间断过。两年前的一个清风淡月、花木吐馨的春夜，在后山那片幽静的竹林中，她幸福而庄严地把现在手里拿的绣花蓝布包作为定情物送给那个“坏蛋”。那片竹林，她难以忘怀的那片竹林。
　　 翌日清晨，妈妈还没醒，阿凤就悄悄地出门了。她腰间束着一条蓝布带，刀鞘里扎着一把磨得雪亮的砍柴刀。晨曦初露，白雾冥冥，她沿着那条通往后山的弯弯小道，匆匆向山那边走去。
　　 青青翠竹，满山遍野，晨风刮过，悠悠摇曳的竹林若同一层层绿色的云彩在山岭间飘荡，鸟儿吱吱喳喳地欢唱着。山脚下郁郁葱葱的竹林间，一条清清的小河从慢慢消散的迷雾中渐渐地呈现出来。潺潺的流水声，和着动听的鸟叫声，在静谧幽深的山林间回响。阿凤走下陡窄崎岖的小山道，穿过密林蒿草，来到河岸边，各色小鱼在河底的水藻间漫游。
　　 “嘎嘎嘎……”河西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嚷的鸭叫声，由远而近。河槽的拐弯处，一群鸭子从蒙蒙的水雾中游过来，白花花的宛如一片片雪白的花瓣飘浮在水面上。她知道，那个“坏蛋”来了，慌忙闪到一丛翠竹后面去。
　　 鸭群慢慢地游过来了，跟在后面的是一条竹排，一个腰圆膀宽、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站在竹排后端，双手握着一根长长的篙子，轻飘飘地撑着竹排。他身穿一套打着补丁的衣服，裤筒挽到膝盖上，打着赤脚，竹排上放着一只鱼篓、一把鱼钗和一捆鱼网。他注视着河底，好像在探寻河底的宝藏。突然，他撑住竹排，拿起鱼钗，对准藏在水草中的鱼猛地一扎。水珠四溅，水里现出一团红色，他脸上泛起一丝微笑。鸭子们望着主人，“嘎嘎嘎”地大叫起来。
　　 阿凤心中腾飞一阵喜悦，禁不住要拍手叫好。但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慌忙地用手掩住嘴巴，脸脯急剧地一起一伏，好像一个个浪尖。她凝视那个养鸭的小伙子，身子不寒而栗，清秀的脸庞被一道阴影遮住了，心怦怦地跳……那个养鸭的青年名叫阿林，原是山那边村林场的护林员。阿凤认识他，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那年秋天，一个天色阴晦的黄昏，阿凤独自一人上山砍柴，不慎砍伤了脚。眼看西边的晚霞渐渐逝去，四处一片寂静，阿凤抱着血涌如泉的伤口，脸色发黑，浑身颤抖，忍不住地呜呜大哭起来。
　　 “阿妹，哭什么哟？出了什么事啦？”
　　 身后传来一声温和关切的问话。阿凤一惊，回头一看，在三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年轻小伙子，他就是阿林。阿凤脸上掠过一丝羞红，不好意思地用衣袖擦眼泪，没有回答。
　　 “出什么事啦？快说呀！”阿林急切地说。
　　 阿凤的脸蛋羞涩地涨起一片红潮，低下头去。阿林蹙着双眉，蹊跷而又有点愁烦地把眼前这位“怪姑娘”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当他看见她那鲜血染红的脚时，大吃一惊。
　　 “还愣着干什么？快止血！”他急得脸色都变了，赶紧在四周摘来一撮止血树叶，塞进嘴里嚼碎，然后把它敷到阿凤的伤口上，血很快被止住了。
　　 阿凤两只乌亮动情的大眼睛，凝视着小伙子，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天快黑了，阿妹，我送你回家吧。”
　　 “不，太麻烦你了，我自己能走。”
　　 “你走不动的，来吧，我背你回去。”
　　 阿林说着背向阿凤，蹲了下来。天要黑了，自己又走不动，阿凤只好忸怩地趴到阿林厚实的背上。
　　 夜幕降临，山野渐归宁静，阿林背着阿凤，默默无言地走下山去。他们虽然彼此无语，但两颗年青炽热的心贴合在一起，都感觉到对方忽而低沉忽而高亢的心跳。两颗心在互相倾诉着。
　　 “前面就是我家。阿哥，就送到这吧。”
　　 “送到家不好吗？”
　　 “这……叫我妈知道了，那就……不太好……”
　　 “你是说，你妈会讨厌我？！”
　　 “不，现在……最好不让我妈看见……”
　　 “哦，是这样！……阿妹，你好好养伤，伤养好了，再上山砍柴。”
　　 “那你呢？你也经常上山砍柴吗？”
　　 “我天天在山上护林。”
　　 阿凤默默地点了点头，深情地望着离去的阿林。
　　 从此以后，他们就常常在那片竹林里相会。每当姑娘一到来，总看到小伙子早就砍好一担柴等着她。那片竹林从此便飘荡着一首首柔情的恋歌，有如山下的河水一般长，有如山上的竹子一样青。
　　 春天到来的时候，这对恋人的爱情渐渐地成熟了。那一夜，他们终生难忘的那一夜。月色皎洁，微风习习，鸟啼如歌，春雾芬芳……在那片竹林里，小伙子将一条洁白的头巾裹在他心爱的姑娘的头上，姑娘把一个自己亲手精绣了多少个夜晚的蓝布包送给了她钟情的小伙子。两人对起歌来。
　　 阿林唱：“满山竹林笑嘻嘻，送条头巾给阿妹；头巾就是定情物，竹林来为哥做媒。”
　　 阿凤唱：“天上月亮笑眯眯，送个布包给阿哥；布包就像妹的心，风撕雨打永不破。”
　　 阿林唱：“定了定，我俩定情永不丢；除非公牛能生仔，公牛生仔也不丢。”
　　 阿凤唱：“定了定，我俩定情永不变；除非糯饭能发芽，糯饭发芽也不变。”
　　 山坳录下了他们眷恋的歌声。
　　 竹林摄下了他们依偎的身影。
　　 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的秘密终于被阿凤妈察觉了。过后不久的一天，阿林正高高兴兴地向那片竹林赶去，突然半路杀出了个阿凤妈。
　　 阿凤妈满面恼怒，气势汹汹地走到阿林跟前。“你同阿凤的事，我都知道了，这是终身大事，不是闹着玩的，你们干么要瞒着我呢？”她单刀直入地责问阿林道。
　　 阿林窘迫不堪，垂下头不敢作声。
　　 “既然你们俩已私下定了亲，我做妈的想阻拦也来不及。你放明白点，阿凤可是我的独生闺女，我疼她，爱她，你娶了她，能保证她过一辈子好日子吗？”
　　 “能，我能。”
　　 “好！男子汉！我要求的并不高。办喜事至少也要拿出两千块钱来，这个你办得到吗？”阿凤妈口气严厉而又郑重其事地说。
　　 阿林被阿凤妈的话吓了一跳。他是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穷孩子，哪来的两千块钱？他惟有一颗对阿凤无比爱恋的心。可这些对阿凤妈来说是不值钱的呀！他该怎么办呢？
　　 “怎么，你——”阿凤妈瞪起双眼。
　　 “办得到！我一定办得到！”阿林沉思片刻，挺起胸膛大声地对阿凤妈说。
　　 “好，说话算数。要是骗了我，老娘跟你没完。”
　　 “骗了你我就不是人。”
　　 这不是在说赌气话吗，两千块钱，数目可不小呀，怎么能办得到呢？但他没有将此事告诉阿凤，独自为两千块钱奔波去了。
　　 天天盼着阿林却不见阿林，阿凤十分烦恼，似乎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事。
　　 又过了十多天，阿凤上山来到那片竹林。见到阿林，阿凤又惊又喜，正想跟阿林说话，只见阿林像患了一场大病，瘦脸苍白，两眼无神，一副惶恐懊丧的神态。他脚步蹒跚在走近阿凤，手里拿着阿凤送给他做定情物的蓝布包。
　　 “阿妹，这东西……我……该还给你了……”
　　 阿凤一阵惊愣，两眼睁得好大。
　　 “林哥，你疯啦！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配……我不是好人……我骗了你……”
　　 “什么，你……变心啦？”
　　 “我……另有……有了……”
　　 阿凤像触了电，浑身痉挛，两只眼珠子欲要夺眶而出。
　　 “凤妹，你骂我吧！打我吧！我对不起你……”
　　 “哼，打了你，我还嫌手脏呢。你这条该千刀万刮的癞皮狗！……”
　　 阿凤惊愤无比，一把从阿林手里将那个蓝布包抓过来，怒不可遏地往阿林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捂着脸，踉踉跄跄地朝山下跑去。回到家后，她整整哭了一夜，一气之下把阿林送给她的那条白头巾付之一炬。
　　 不久，一个可怕的消息从村外传来：阿林上县公安局自首投案了。……原来，阿林并没有爱上别的姑娘，对阿凤也没有变心。他为了答应和满足阿凤妈提出的条件和要求，为了娶阿凤，一时想昏了头，同一些不法分子合伙，偷砍村林场的杉树卖给走私商贩，捞了一笔不义之财。案发后，面对公安人员连夜侦查案件，阿林惶惶不可终日。他似乎感觉到了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结局。就这样，在公安人员破案之前，他忍痛割爱地向阿凤退了亲，然后到公安局自首投案……阿凤如雷轰顶，她经受不住沉重的打击。就在阿林被关进看守所后，她得了一场重病，卧床不起。直到听说阿林获释放回来了，她才逐渐康复。
　　 阿林是坦白认罪，并向公安机关作了彻底改过、重新做人的保证而得到宽大处理的。回来后，他向农村信用社贷款投资养了几百只鸭子。从此，山那边那条清清的小河就成了他的家。阿凤上山砍柴时，常常看见阿林在河里划着船，一边看鸭子，一边撒网捕鱼。不知有多少次，她真想跑到河岸去，像以往那样同他对歌……可她一直不敢。一种怅惘、怨恼、痛悔的情绪紧紧地缠绕在她心头……
　　 阿凤思恋阿林的这种心意最终还是被妈妈察觉了！对于妈妈来说，这怎么能容忍呢？
　　 “看你常常跑到山那边去砍柴，准是又同那个坏蛋来往了！你呀，好糊涂啊！你怎么不肯听妈的话呢？终身大事能当玩儿呀？”
　　 “哼，我才不跟你糊涂呢……”
　　 “你还巴望那个坏蛋改好吗？嘿，狗改不了吃屎。即使他能改好，以后也不许你去找他。
　　 “我偏去找他！偏跟他好……”
　　 “你这是发神经啦？你是见他装模作样地做几天好人就动心呀？还是见他养了那群鸭子就眼馋？像他这种人呀，用金轿子来抬，人家也不肯嫁给他。”
　　 “没有人嫁正好！我就嫁给他！”
　　 话虽这么说，可姑娘的内心仍然是很矛盾的。阿林能彻底地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吗？他不会是装模作样做几天好人，过了不久又走到老路上去吧？……姑娘一直为此迟疑不决，整天苦恼哀愁。
　　 与此同时，有关阿林的风言风语在乡亲们中间掀起：有的说四周围村的媒人都接二连三地到河边找阿林，给他牵线搭桥；有的说好多姑娘都对阿林一见钟情，追着不放；有的说阿林看不上那些姑娘，对她们的求婚都一一拒绝了；有的判断阿林是有了心上人了，说不定那姑娘就在村里……这些风言风语像一把针扎着阿凤的心。她焦虑不安，心烦意乱。她多么想跑到山那边去当面向阿林问清楚，可她又不愿如此轻举。她要观察，要等待，要忍耐。等到他真的变好的那一天再去找他也不迟呀。姑娘是这么想的。阿林的小茅屋坐落在小河边一棵大樟树下，四周环抱着青青的翠竹。旁边搭着一间鸭棚。阿凤常常到这地方来。但每次她都在山上等阿林赶鸭出门后才下山。来的时候总少不了从家里给阿林带些油盐菜米来，帮他砍柴，替他料理些家务。阿林要回来了，她又恋恋不舍地离去。有一次，她来的时候看见阿林在门口给她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道：“凤妹，你的心太好了！我那样得罪你，使你伤心，你却一点不记恨我，没有嫌弃我，还这么关心我……凤妹，我不会再叫你伤心了。你等着吧……”
　　 他叫姑娘等什么呢？这真是个谜，一个叫人难以猜透的谜。
　　 姑娘似乎猜到了小伙子的心思，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
　　 这天傍晚，阿凤从地里收工回到村头，忽然看见乡亲们聚集在大榕树下，争先恐后地抢着看邮递员刚送来的报纸，大家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议论纷纷：
　　 “你们看，没错，真的是阿林！那小子上报了！”
　　 “这会是真的吗？阿林——那个做贼的，上报纸了！该不是报纸搞错的吧？”
　　 “报纸怎么会搞错呢？你们看，这还有照片哩。哎，这不是阿林那傻小子那是谁呢！
　　 “快念念！快给大伙念念……”
　　 一个小伙子大声地给围着他的人念报：“……失足青年阿林出狱后，不灰心丧气，决心痛改前非，立志重新做人。昨天，他把自己养鸭所得两千块钱，全部捐献给村林场买经济树苗……”
　　 阿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像火烧了心似的冲进人群，一把将报纸抢过来。她把报纸上的新闻和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在心中泛开，涌上她微红的脸。她箭一般地冲出人群，一口气跑到家，拿起那个蓝布包，往山那边飞跑而去。
　　 晚霞点缀着两边的山峰，宛如披上了一块块艳丽的纱缎。山下的那条清清的小河，伴随着两岸竹林的舞动和鸟儿的欢叫，轻快活泼地奔流。阿凤来到距阿林小茅屋不远的一丛翠竹下，定了定神，清了清嗓门，开口便唱：“分离久久不相见，妹我日夜泪涟涟；今日盼来大喜事，请哥出门来会面。”
　　 姑娘的歌声似春燕娇鸣，如画眉欢啼，振得竹林颤悠悠，清湛明静的河水也荡起了波浪。小茅屋沉静片刻，才传出阿林忧郁的歌声：“那天退了定情礼，往日交情已断线；情线一断心随死，阿妹何必泪涟涟？”
　　 随即，翠竹丛中传出嘹亮的歌声，答道：“情礼可退心不退，情线可断意不断；往日有错今日改，改了过错又重欢。”
　　 痴情的小伙子冲出茅屋，多情的姑娘欣悦地迎上去。这对久别重逢的恋人又对起歌来了！不知这歌要对到三更半夜，还是鸡叫天明？只有他们俩知道。